谁| 无处安放的灵魂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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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薇和她的婆婆从事的是一个冷门职业,那就是寻找并安埋无家可归的死人。每隔一段时间,婆婆雇佣的司机就会开着那辆绿头冷藏货车从另外一个地方拉回一些无人认领的死人,他们把那些死人摆放在海滩上清洗干净然后化上淡妆,最后用小船运送到荒岛上火化安埋。死后无人问津的人往往生活在底层,为了不让这些可怜的人暴尸荒野被野狼啃食,她们执着地从事这项没有报酬的工作,这工作几乎没有人认同也无利可图,所以她们过得清贫,但是她们认为自己从事的是一件非常荣耀积德的事,信念让她们苦苦支撑。外面的世界诱惑不了她们。婆婆为此忍受众亲背叛的下场,周边的人都离开了她,没有人愿意为一个不可能起身回报于你的死人去服务,况且,胆小的人看到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就会恐惧。

为了维持这一切开销,婆婆变卖了她祖辈留下的财产作为经费来支撑。

“如果走出去,在繁华的世间游荡,首先,你得像天使一般学会微笑,用天使的微笑迷惑猎物,就得像魔鬼一样捕食猎物撑饱自己的欲望,只有活出尊严才有可能获得同类的掌声。”婆婆说,“当然,你得收藏你的锋芒,降低对未来的期望。包括男人,和他们可以有放纵自我的肌肤之亲,千万不要卑微地爱上他们,爱是一个沉重的东西。他们不配,而你也承受不起。”婆婆用鱼骨梳着她的头发。那个用鱼骨做成的梳子是爷爷留给她的唯一的爱的证据。爷爷是谁?在哪里?马小薇一直不知道。婆婆把鱼骨梳子和她的记忆一起储存在这个铁轨旁的小木屋里。

小木屋之外躺着无数个有着人脑的机器人。这些只有躯壳没有想法的半人半机器的东西就是一个个玩偶,他们被人们遗弃在废墟里,当年被司机拉回来扔在木屋旁边的废墟里面,这些形态各异的废物只能自生自灭,不管他们聪慧或者愚钝或者如何努力都很难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他们身份卑贱,永无出头之日。

那年,忍受不了寂寞的爷爷和其中一个叫卡的机器男孩跑了出去,他们忍受不了寂寞。后来一个叫小蒙的女子也跟着跑了出去。再后来不断地有人离开这个美丽封闭的山庄。婆婆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心想要出去。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也算是衣食无忧,唯一的不好就是生活过于清苦,虽然对岸海岛上的坟墓是一片恐怖之地,但是那里面住得都是一群死去的人,他们已经丧失伤害人的能力,所以并不可怕。婆婆的工作就是把死人收拾体面,随后用木船把这些死人运送到海岛上面,最后被一群穿白色衣服的人接走,死人最终都会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一缕青烟,成为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不存在任何想法的孤魂野鬼在时空游荡。那一艘艘24小时不停运输尸体的小船和对岸滚滚浓烟已经存在了多年。也许活得太久,婆婆对人体包括自身已经毫无感知,觉得人体都是一个个器物。

那一年。婆婆的身体非常虚弱。她没有朋友,于是开始怀旧。为了找回当年从她身边离开的那几个人。她派出负责运输尸体的司机去寻找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当初离开这里的那几个人。

某一天,司机驾驶着那辆绿皮货车出发,开始寻找那些离开小木屋的人。

“你喜欢卡吗?”婆婆问。马小薇点了点头。婆婆有些哀伤。马小薇是唯一没有离开她的人。

为了让马小薇避免生娃的疼痛,在马小薇排卵的日子,婆婆就会让马小薇躺在一块木板上给她采卵,然后把取出的卵泡放在装满牛奶的瓶里打包寄给马小薇喜欢的男人卡。婆婆说卡喝了牛奶,终有一天会怀孕,那样关于生殖的任务就可以让男人完成。每个月的月经已经让女人苦恼不堪,让生殖这一重任应该分摊给男人完成。婆婆说。当初选择卡是因为她听说马小薇和卡有过一段爱情。

提起卡,婆婆还有点生气,那个从堆满死尸的废墟里侥幸存活的机器人,居然一言不发和自己同居多年的老头一起离家出走,他们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宽广,舞台很大。眼前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坐在小木屋里,看着海面上游走的运送死尸的小船以及海岛上袅袅升起的浓烟,每一缕烟雾都是一个人的灵魂,看着这些自由自在的灵魂在空中飞舞她内心无比激动。

她们居住的小木屋下青草地里横卧着一条锈迹斑驳的轨道,高高的铁丝网没能阻住想要在轨道上行走的人,为了杜绝这种危险的行为。一群人过来拆掉了轨道,把轨道提高大约50米的高度,做了四个座位的铁盒子安装在轨道上作为车厢,他们称为轨道,马小薇一直叫铁盒子,轨道是可以在立体时空里面自由无限延伸的,而这些铁盒子只有一条单独的路线,铁盒子四周还安装了高高的铁丝网,不管有没有人,这些挂在空中的铁盒子每隔几分钟就开行一趟,一直不停地滑行,当然不知道终点在哪儿。人们坐在那个封闭的铁皮盒子里,可以抽烟喝酒打牌或者来一场男女之间的暧昧。

也不知道这些过往的人有什么心事,一个个像孤魂野鬼一样赶往远方。某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铁盒子上的木板凳上眺望远方,还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子痛苦地俯视脚下的草地,那时候,也不知道女子是突然萌生还是早有预谋,她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从50米的高空落下去是一种什么体验,可是铁丝网密不可透,连一根手指头也伸不出去。他们似乎是在恋爱,先是争吵哭泣然后就是拥抱,最后他们决定采用亲吻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奇妙的生命之旅,女孩子开心到极致,她的手指不停颤抖,不知不觉拧开了铁丝网旁的一颗齿轮螺丝,齿轮没有了咬合力慢慢松散,那个铁盒子瞬间掉在了草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了营救他们。马小薇慌忙跑回家找出虎口钳剪断了那些缠绕在铁皮盒子的铁丝。马小薇把这两个年轻人平放在草地。还好,他们的伤势不是很严重,只是伤了脚踝,并无大碍。天色渐晚,见他们无处疗伤,马小薇用她家的运输工具,一辆木质板车把他们俩拖到了小木屋暂住。马小薇给他们的伤口消毒然后敷上跌打损伤的药,那个女子脚伤得重一些,马小薇得请求卡的帮助,卡离开这里以后经过自己不懈地努力,已经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的助理,他有疗伤的经验。

马小薇和婆婆居住在N城郊区的山坡上,去往城市的道路就只有这条24小时不停运转的空中轨道,她们的住所是一间土坯房和一个小木屋,都是孤零零的单间,挨得很近,屋子里面被她和婆婆布置得很温馨。

如果没有走出这个山坡的打算,我想我的人生就会被我设计成一张白纸,任何东西都休想在这张白纸上留下印痕。马小薇想。不过后来被一个叫卡的男人画上了一笔。认识卡是在还没有拆除的地面铁轨上,那天马小薇心血来潮翻过了铁丝网,在血色晚霞的映照下,卡从废墟里面爬出来,他两肘弯曲十指相扣托着头,他怒目圆瞪两腿舒展,像一个醉鬼一样躺在铁轨上等待着火车呼啸而来,在火车离他大概100米的时候出于对生命敬畏的本能,马小薇跑过去把卡从铁轨上拉了下来。从那天开始,马小薇和卡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年马小薇19岁。卡从来不告诉马小薇关于自己的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人间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我到底是谁?我的灵魂在哪儿?我为什么只有一个毫无感知的躯壳。卡经常自问。这些话也只能自己对自己说。别人听到会笑话。

卡是一名手术医生的助理,他为自己可以透视人体而苦恼,他从不对周围的人提起这种对社会无益的能力,这种天赋他自己并不看好。在他眼里人体都是一个透明体,心脏的跳动和血液循环流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看到人体本质之后他就不再喜欢这样一种可以直立行走四处招摇的怪物。这话他也不敢对任何人说,那样的话过于另类。所以对马小薇说出这个秘密之后他就反悔了。“我从来都没有指望人间有一个和我同样想法的人。”卡说,“可是你做到了”。

“我就是。我想马上见到你。”马小薇甩出了这样一句话。卡回复了一句好吧,你等我。马小薇穿上白色的连衣裙洗漱打扮好之后关上了小木屋的门,像兔子一样顺着S型的山路跑到了驿站等待卡的到来。

2

为了变成大家喜欢的样子,卡走遍了N城才找到深藏在小巷子里面的一家面具店,复古的装修以及摆着各种表情的面具给那间还盖着青色瓦片的店铺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与周边一排排药店房产中介店以及餐饮店格格不入。卡是一个不会演戏的人,也不会活出那种人见人爱的样子。如果不太会表演,他就会饿死,活在这个精密的大机器里面,能够活出自己喜欢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他买了一男一女两张笑脸面具,其中有一张他打算送给马小薇。怒和哀的表情不用购买,笑这个表情过于牵强,是真的需要表演。他把面具拍了照片发给了马小薇,马小薇咯咯地笑了起来。马小薇是卡唯一的朋友。她社交软件的头像是她坐在小木屋里面,面前摆着一支开满鲜花的枯枝。她的眼神充满恐惧,看上去调皮而叛逆。她从来不觉得合群是一件积极高尚的事情,人类合群有时候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是大多数行为是在想方设法合伙儿折磨那些不合群的人,尽管大多数人日子过得一地鸡毛,但是合伙儿惩治他人这事儿自古以来就一直玩得贼溜。所以提起合群就让她恐惧。

马小薇一直和她婆婆住在一个小木屋里,每天的工作就是砍柴烧水做饭,喂猪狗养牛羊,偶尔帮她的婆婆给逝者化妆。她拍了一张照发给卡,那是一张她骑在溪水边一块岩石上带着笑容的照片,眼神清澈没有任何欲望。卡告诉马小薇说他不喜欢医院的这份工作,看着那群受伤痛苦的人身体痊愈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成就感,欲望吞噬了一切,所以他们的肉体已经不需要治愈了。卡说。卡和马小薇每天至少要聊上几句话才能入睡。

卡:睡了吗?

马小薇:没,我躺在小木屋里透过窗户看天空里的繁星和圈养的牛,同样都是宇宙的一份子,他们为什么区别那么大。你呢?在想什么?

卡:我不想工作了,我的左眼坏了一个,得换,或者把它扣下来。我想那样可以看到一些美好的东西。我想尽力寻找美好的东西。还想看看你牛圈里的牛的眼睛,和它们对视,或许可以治愈我的眼睛。

马小薇:好。马小薇跑到牛圈拍了一只水牛的眼睛的照片,牛的眼角除了泪水还有一只蹦来蹦去的苍蝇。

卡:谢谢你。

马小薇:我想看看你。

卡:不。没什么好看的。离开小木屋我有些后悔了。这里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可笑的是必须要我去适应,尽管我讨厌这种适应,但又必须去做,不然会饿死。而适应就必须放弃幻想和热情,和他们一样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唉,懒得说,也不想说人了。

卡PS掉牛眼角的苍蝇,试图用和牛眼对视的方式入眠,可是还是失败了。凌晨2点的时候卡决定和自己的左眼来一次了断。不过在做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他还是问了马小薇。

卡:我的左眼总是看到一堆腐肉的蠕动和淡黄色的气体,都是病。

马小薇:那是一件好事,你得保留着。能够感受到痛苦至少可以说明你是一个被人称为废物的好人。马小薇发了一个偷笑的表情。

卡:好吧,我听你的。你的话总能给我惊喜。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马小薇:我亦如此,不过我从来不对别人说,不然别人会笑话你的。碰到不对的人和他们交心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们会笑话,说我们是异类,所以我们只有沉默。

卡:他们看上去都很坚强,那是心狠的表现,不像我们心一软命都可以不要。这话我相信。来到人间,我不是来伤害别人的,也不是来接受别人的伤害的。嗯嗯。马小薇对卡发了一个偷笑的表情。

和马小薇说话可以让卡忘记工作的烦恼。卡喜欢工作可不喜欢一起工作的人。在人满为患的医院里面有着众多痛苦的人,领导告诉卡,想成为一个为别人解决痛苦的人,首先得漠视别人的痛苦,视患者的肉体如粪土就可以减少一大半的职业痛苦,所以你得改掉心软的毛病,心软是一种病,得治。当你感受不到疼痛的时候就可以拿起手术刀对患者下手了,只有一个执念,那就是割掉那些腐烂的软体组织。

在明亮的手术室里面,卡戴着微笑的面具。他的面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穷人,穷人无钱治病,于是自己在家锯掉了受伤肿胀发炎的半条腿,卡尊重和同情患者,有这样的事件发生他感到非常痛心,这是所有人的悲哀。因为贫穷无知和不自爱就是一种罪,所以他遭受的这些痛苦都是不努力和自身愚昧的结果,这是卡的导师论文上的一句话,这句话也让卡心寒,让他觉得没有道德的知识是多么可怕。“你这手术刀不但要人钱,看着更像要人命。”穷人恐惧地看着卡说,可能是卡戴的面具笑得过于张狂,所以他不信任卡,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那个成年男人竟然在病床上掩面痛哭。卡的心也跟着软起来,慢慢放下了手术刀,瞬间觉得给人做手术这工作真不适合他这种见不得别人痛苦的人。

看着人来人往的患者踏破医院的大门,院长喜笑颜开,在这个土黄色的房子里面都是一些来自底层的病人发出的痛苦的声音。为了做到24小时为病人服务以及增加营收,这个土黄色城堡一样的房子成天灯火通明。卡看到各种心狠的人,了解了很多心酸的事,他的左眼开始发胀发热。他向主任提出辞职。其实主任也很累,他天天熬夜已经两眼通红,眼泡就像要脱离眼眶一样。“你不要奖励啦?这个月业绩喜人,请假可是没有奖励的。待遇这么好的工作你也舍得放弃?要知道有很多人挤破头皮也得不到这么稳定的工作。”主任惊愕地看着卡。“我救不了任何病人,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卡说。

卡脱掉微笑的面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准备大睡一场。卡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只记得爷爷稀里糊涂地带他逃出那个小木屋。卡一直尊重爷爷。爷爷圆脸肥胖是有福之人,卡非常羡慕他们那个吃苦就有回报的年代,爷爷年轻时逃出小木屋来到这里也是吃了很多苦头,在晚年终于得到回报,他的退休工资多得惊人,所以他就可以毫无信仰无所事事,在卡眼里这种多金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好的是他还是视卡为亲身骨肉,并且对这个被复制黏贴的隔代样本非常满意。那是因为卡活出了他期待或者喜欢的样子。

卡长得风流倜傥,温文尔雅,有着一份人人羡慕的体面工作,这些都不重要,最值得爷爷骄傲的就是卡非常听他的话,他喜欢或者厌恶一个东西的时候必须要强加于卡,一定会要求卡去喜欢或者厌恶,比如他喜欢速成的强者或者英雄或者史书里面的阴谋诡计等等,并且一定要卡去喜欢那样一类强者。这和卡的内心有点不符,英雄和圣人是需要真实历史的沉淀让若干年后的文明之人来评判的,在逐利追捧刻意打造的光环面前决不能轻易追崇一个人。卡看到动物清纯的眼神左眼就会冰凉。看到强大而虚伪的人左眼就会发热狂怒。

每天清晨5点,爷爷都要在河边锻炼身体,每次爷爷跑完步习惯在一棵大树上以掌击树来增强臂力,时间久了整棵大树被他的手掌打击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他拿出家里的床单绑在大树上做成吊绳把自己的身子吊在上面一动不动,这是在锻炼身体,老远看去像死人一样。

爷爷的改变也是从合群开始的,他说本来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画家,合群了就学会了和那群大爷一起吹拉弹唱,最终活成了画家笔下无所事事的憨厚可爱的老头,他锻炼身体完毕就会回家提着鸟笼在公园转悠一圈等待超市开门,然后和大家一窝蜂地去抢超市打折的鸡蛋和面粉。他没有活成他期望的样子,所以就把没有完成的理想交给了卡,卡左眼透视的能力让他看透了画纸,他每次只能交一张白纸,注明那就是他的作品,也是对生活的态度。这让爷爷很失望。

卡对爷爷说他的眼睛热得发烫,透视消耗的能量让他不得不放下手术刀,因为他拿着手术刀根本就救不了人。“这可不行,我的孙子可是最棒的,决不能比别人差。”爷爷说。卡确实是不想爬起来了。他给马小薇发信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马小薇理解他。“你要是不喜欢做一件事,就此打住吧,反正人一生很短,不要委屈自己。”马小薇说。那一天马小薇乘坐两个小时的铁皮盒子给卡送来新鲜的牛奶,卡一饮而尽并且因此而怀孕。

一周以后的爷爷已经没有耐心来照顾卡了。卡的左眼疼得整夜无法入眠,再加上失业的焦虑让他的头发大把地脱落。卡躺在床上一周,他的肚子就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左眼透视功能更加强烈。任何人影的晃动都可以被他看透,他可以看到体内器官的蠕动。“这可是一种顽疾,是不治之症。”医生摇了摇头说。爷爷一筹莫展,卡恳求爷爷杀了他。爷爷翻箱倒柜找出一颗安眠药塞在卡的嘴里,那样可以给卡催眠,卡理解爷爷不耐烦的表情。卡小心翼翼地活着,害怕给爷爷丢脸,害怕别人说他是一个无用的人,是的,卡日渐增大的肚子只会给他挣一个好吃懒做的名声。

醒来已经是正午,外面阳光明媚,充满了欢声笑语。卡关上窗帘,他拿出一把小巧泛着寒光的手术刀,为了增强仪式感,卡打开录音机,放了一首钢琴曲,然后戴着微笑的面具准备用手术刀划开那个像气球一样的东西,这让他想和医院那个自己锯掉自己大腿的人,突然,卡感到到肚子里一阵拳打脚踢。这玩笑开大了,我怀孕了。没错。卡用左眼可以透视到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一个看似在微笑的婴儿。他放下了手术刀,心里十分恐惧,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怀孕呢?

我怀孕了,我不敢对任何人说。真是件怪事,我一个男人怎么会怀孕呢?卡想。他挣扎着给自己的大肚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马小薇。任何有趣和悲伤的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告诉马小薇。“我该怎么办?”卡问马小薇。马小薇噗嗤一笑。卡说我是认真的,真的是怀孕了。“等待足月了就生下他。”马小薇说。“好”。卡回复了一句。

一个男人肚子大了是没法和真正的孕妇相比的,男人怀孕会羞于说出口,并且还不能享受孕妇的待遇,一个男人说他有压力,就会被所有人笑话,别人也只会拿出所有的鸡汤励志之语对他狂喷一遍,所以卡非常害怕那些愚人的鸡汤语,卡心想有些圣人也一定讨厌他,首先这些鸡汤语根本就救不了他,也束缚不了他。终有一天,他只能用自己熬制的鸡汤语将自己彻底杀死。卡想。所以,卡对别人谎称贪吃贪睡吃食太多把肚子搞大了,是自己的无能与懒惰。与任何人无关。

为了和蚂蚁一样工作,卡挺着大肚子在附近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不工作就会饿死,更不用说将来养活肚子里的孩子和未来的某一个女子。当然卡不敢把他不想工作的想法说给爷爷听,自从爷爷合群之后就失去了自我,爷爷每天就像是手持一把利斧随时和他周围的人攀比决斗,这些想法令卡十分害怕,和一群充满重度欲望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很悲哀,并且这种悲哀还不能以正能量的形式进行发泄,其实质只有一个,一个悲情的人给周围的人带不来任何有商业价值的东西,自然就会被否定。有些想法卡只能对马小薇说,马小薇从来不嫌弃卡是一个有着神经质的怪物。卡真的很感激她,卡觉得一生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够了。迟早我会来找你的,卡对马小薇说。

爷爷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愤怒,终于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一个世俗无比的人,从一个腼腆忧郁的人变成一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空之人,他一直关注着卡能不能去工作去赚钱,毕竟卡已经半个月没有去上班了。卡的肚子每天都在疯长,食量又不断剧增。为了检查卡是不是在偷懒,爷爷给卡装了一个监控器,如果卡有微笑的表情监控器就会报警,爷爷就会觉得卡有了力气就应该去上班挣钱,爷爷微笑着伏过身来问卡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可是卡没有力气上班,也不想上班,卡更不会像他工作的那所医院的院长一样希望更多的人生病,让所有的医生无活儿可干才是值得庆幸的事。这话显然不能对爷爷说,也不能和同事说。卡只能对马小薇说。

卡拍了一张自己肚子的照片,他的肚子已经快和窗台平齐了,绿色的经络若隐若现,里面的小孩像是随时会喷射而出。嘘,卡冲着肚子做了一个安静的表情。他听到隔壁爷爷的房间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在笑。然后一个长着马脸一样浓妆艳抹的女子悄悄地伸着头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卡,卡赶紧用脏兮兮的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肚子。这丑陋的肚子他也只想让马小薇看到,马小薇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包容他丑陋的女子。因为周围的人只会不分青红皂白,轻易的把美捧上天,把丑深埋于地,而马小薇不会,卡可以不理会他们,他只在乎马小薇的感受,想到这儿,对于自己的丑,卡亦淡然。

卡挺着大肚子戴着微笑的面具在附近求职,楼下的街道非常干净,有几个药店几个餐饮店和足浴店以及一排推销房屋的中介,人们低着头匆匆赶往驿站,坐着24小时不间断地铁皮盒子赶往豪华的写字楼上班。卡挺着肚子不能走远,他只能在附近找工作。他对中介工作的兴趣始于一群唱歌跳舞的人,卡觉得他们很有活力,早上9点,那群人准时整齐地站成一排,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像打了鸡血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去面对未来,这是卡不敢想象的,卡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打鸡血。他隔着窗户就可以听到那群人雷鸣般的掌声,就是捂住耳朵也抵挡不住那种扑面而来的愉悦感。这鸡血打得卡从床上一跃而起。“你要干啥?是不是去上班。”爷爷看着卡的大肚子笑着问。这些天卡的懒惰让爷爷头疼不已。“是,我要去上班。”卡说完就戴上那个微笑的面具去应聘房产中介。因为这种推销类的工作门槛低规矩多,基本工资还养不活人,所以尽管卡挺着大肚子也可以顺利地应聘成功。

上班的第一天,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卡和大家一起载歌载舞,鼓掌祝贺虚度了一个上午。下午守在热闹的街头,卡一边散发传单一边向来往的行人推销新楼盘新项目,据说那个项目位于偏僻的郊区,未来的规划也不明确。但是宣传纸上已经打印上了繁华的街景。对这种宣传纸张看得遍数多了卡居然也信了。当天下午卡就成交了一单,当时看房的来了三个人,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带着一对男女,老人说他老家是农村的,为大学毕业准备结婚的儿子买一套婚房,那个年轻的男子叫小凡,女子叫小萌。这首付三成的房款也是找亲友东拼西凑借来的,老人用微微颤抖瘦如骨柴的双手打开用塑料袋包装的厚厚的一沓零钱。“这可是我这辈子在老家种地四处打工还有捡垃圾赚来的血汗钱,唉,今天一下全搭进去了。”老人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卡的鼻子一酸,也差点落下眼泪。“未来会好的。”卡安慰老人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好,我也只能帮他们到这地步了,老了,除了一把骨头,啥也没有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偏偏找你买房吗?当时你笑眯眯地看着我,挺着大肚子没有大声喧哗,我凭直觉感到你是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老人对卡说。卡看着老人额头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心里莫名地感到自责,他们乖乖地掏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来透支未来的生活,这事儿让卡心塞了很久。

同事们都在为卡的业绩祝贺,卡想到那个老人皴裂的手,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并不觉得眼前这份职业有多么的光荣,这张微笑的面具除了引诱他人一无是处,下了班,卡回到家,在刺眼的灯光下,他看见爷爷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亲热,那女子有点面熟,好像就是楼下那个足浴店里面的一个足浴女。

为了生存下去足浴店老板也是绞尽脑汁,在忽明忽暗的粉色灯光下,店里的员工招手用一些暧昧的动作来勾引从店门口经过的男人,就像是蜘蛛一样编织着一张网,等待飞蛾前来乖乖就擒,大多数男人抵不过这种诱惑,爷爷也不例外,尽管他精华已尽,但还一门心思想尽力完成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动作。灯光照在爷爷削瘦的印着口红的锁骨上。卡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出了门 ,只要他们开心都可以原谅,卡尽力去包容这些与快乐有关或者无关的行为。

卡走在旷野,在那寂静和高雅的冷风中,在异常庄严的大合唱下,万人开始集体嘿咻,卡突然觉得那是一个荒唐和可耻的行为。他只想尊重一件事而不想承认一群人,卡急忙转身回去,他想回去告诉爷爷这个行为是可耻的。卡路过冒着绿光的冷清街道,他看到了一群光着身子的男女无耻地在地上爬滚,就像是厕所里的蛆蚊围着粪便一样彼此纠缠乐此不倦。卡只想回去对爷爷说一句话,和不爱的人睡觉罪孽深重,当时爷爷光着身子坐在那个沙发上一脸的苦闷。“在风烛之年,我只想在人间享受最后的乐趣,我得抓紧时间过好现在。孤苦一生,到老了还不能享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爷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诉说过去的痛苦,爷爷的眼泪完全可以将卡溶化。感动得令卡恨不得在三更半夜成为帮凶,帮爷爷寻找心仪的女子帮爷爷完成毕生敢想不敢做的心愿。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了卡整整一夜,卡把这些事情和想法告诉了马小薇,马小薇听了目瞪口呆。

卡觉得眼前唯一体现价值的销售工作其实没有价值,凭借滔滔不绝的满口谎言并不会赢得未来,一味采用老谋深算取得的辉煌都是短暂的,未来注定是属于敢于担当真诚务实的人,为了证明这句话,在中介倒闭关门的那一天,同事们匆匆搬走了值钱的财物各奔东西,他们非常聪明和机灵,当他们得知推销的楼盘不能按时交房房企老板卷款跑路的消息。他们就在第一时间就和认购的客户划清了界限,即买房的行为和他们无关。这种失信在他们眼里竟然成了聪明。

在诺大的办公室里面只有卡一个人去上班,卡打扫完地面乱七八糟的垃圾,他把仅剩的一张桌椅搬在办公室门口,卡在等那个从他手上买房的可怜人的出现,他应该向他们道歉并承担一部分责任,卡认为这就是做人的底线。卡戴着那张微笑的面具等待着客户小凡的到来,但是卡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卡等了一天他们没有出现,他有点失落,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交首付款时那张无助的脸让他失眠。这事儿竟成了他的心病,这次开发商跑路也是没想到的,卡试图用各种方式帮小凡要回他们的首付款都没有成功,那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在短期甚至有生之年都不一定可以完成。

第二天,等到小凡和小萌到店里讨要说法的时候,卡说出了这一事实,他们的钱可能要不回来,而他愿意承担责任。小凡显然不相信卡的说法。这对未婚的恋人当着卡的面开始争吵,大意就是小凡要是没房或者钱打了水漂他们只能分手,任何的山盟海誓牵扯到柴米油盐都显得不堪一击。卡看到这对年轻的恋人绝望地靠在墙角,尤其是小凡,他在抽泣声中一再强调他的父亲为买房这件事已经怄气到临死的边缘,对于一个穷小子根本无力支付他父亲高昂的医疗费用。他们在墙角抱头痛哭,唯一的发泄就是冲着卡大吼大叫。为什么那天我会戴一副微笑的面具,这种温暖到别人的微笑本身就有毒。卡心想。面对他们的质问,卡拍胸许诺会帮他们想办法。卡想回家和爷爷商量把他这些年的存款取出来补偿给这对年轻人。

回到家,卡看到那个足浴女给爷爷洗脚,足浴女给爷爷讲解着穴位,爷爷非常配合,卡心想,爷爷一定是被他自己定义的爱情蒙昏了头脑,但他又理解了爷爷这种至死不渝的泛滥之爱,任何人的行为似乎和自己无关。自从卡承诺给小凡补偿之后,小凡和他的女友小萌天天缠着卡什么时候可以赔偿他们的损失,卡无力实现对他们的诺言只能东躲西藏,后来卡才得知爷爷把这套他们居住的唯一的房子已经过户到那个足浴女的名下。

那天,卡顺着仄仄的楼梯回家,看到足浴女紧紧地抱着爷爷的脖子,爷爷笑得合不拢嘴。他们的身边坐着一个男人凶神恶煞地看着卡,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卡换鞋准备踏入门槛的时候,那个男人拦住了他,男人漠然地盯着卡,然后从怀里掏出红色的房产证。“我是想证明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了。”男人说。看来这男人就是足浴女的丈夫。

爷爷还沉醉在幻想的爱情里无法自拔,卡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像喝醉了酒一样走了过来。“哦,可怜的卡,我想我快要死了,死之前我得到了爱,不管我的一生过得多么荒唐,你总得为我祝福。”卡眼巴巴地看着爷爷关上房门。里面传来一阵阵嬉笑声。“我可是您的孙子啊。”卡用力敲打着门。一脸口红印的爷爷打开门,他的脸上迅速由笑容切换到怒容,“看来我得告诉你真实的样子,你必须认清你自己,你只是别人设计的一个机器,一个工具,你无脑地活着就是最聪明的方式,学会和我一样及时行乐。从不思考自己是谁?也不自责做错了什么。”他做了一个鬼脸,用力关上了门。卡听到屋里哈哈的笑声,继而转成爷爷痛苦的哭叫。

后来,任凭卡怎么敲门,那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5

天空下起了小雨。卡被爷爷的话醍醐灌顶。认识自我是一个头疼的事,我是谁呢?或许就是路人眼里大腹便便茫然行走的躯壳吧。不管是做一个谨慎保守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俗人,还是做一个春心荡漾标榜道德像一个流氓的圣人,甚至不想去做一个人,这些都是卡想过的。卡羡慕那些穿着印有我是坏人这四个大字的衣裳在街上游荡的流浪汉,他们把自己标榜成坏人至少可以活得自在,做任何坑蒙拐骗的事情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做。而自己长得四肢不全根本就没有能力胡作非为,再加上头脑简单小心谨慎,就是用尽全力去生活也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更不用谈以后娶妻生子。卡把他的苦恼如实告诉了马小薇。马小薇发了一个竖小指的表情。

“我也正想找你,你赶快过来吧。我这儿来了一对陌生的伤者,我正好准备请教你该如何给他们疗伤。他们从铁盒子上掉下来摔伤了脚踝,你过来帮忙带一些药品。我们一起给他们疗伤吧。”马小薇给卡发了信息。

卡在药店买好了药,坐在昼夜不停的铁盒子里,然后按照马小薇发的地址来到了那个偏僻的驿站,卡顺着S型的山坡爬到那间红色的木屋,木屋里面发出微弱的灯光。马小薇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的脚踝敷药。卡看着马小薇的背影和她照片一样美丽。为了尊重马小薇卡扯下了面具然后敲了敲门,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打开了,马小薇把卡拉到那对男女面前,卡一眼就看到那是小凡和小萌,这种巧合让卡不知所措。幸好卡扯下了那个微笑的面具。他们暂时还没有认出来。

小凡和小蒙躺在地板上,看上去很可怜,卡看了看他们脚踝上的伤,给他们敷上了他带来的药。马小薇把卡拉到一旁悄悄地说,“他们被人骗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坐在铁盒子上毫无目的地滑行,他们在盒子里呆了三天。最后和铁盒子一起掉下来了。这些骗子真可恶,看看他们好可怜。还好,被我发现了。”“哦。”卡轻描淡写地答复了一句。”卡的左眼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肚子里面也翻江倒海。他跑到狭窄的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这时从背后突然伸出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牢牢掐住了他的脖子。从镜子里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就像在辨认一个物体。“这些年对老头和你的惦记看来得告一段落了,本想收留你无处安身的灵魂,看来外面的世界已经把你们染得利欲熏心,但求你不要靠近小薇。我不希望有人闯进她的世界。任何人都不可以。任何人休想把她从这里带走。”白发苍苍的婆婆怒目圆瞪。她盯着卡的肚子若有所思。卡的肚子胀痛,很快昏了过去。

“小薇,这个卡居然真的怀孕了,你免受了受孕和孕育之苦就可以得到自己的孩子,哦,这些男人们,真的可以用他们的肚子怀孕,从今以后,你就可以不用理会他们,跟他们交流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搞不好还惹祸上身。你看他这个样子整天笑得那么诡异。等一会儿把孩子取出来我真想瞧瞧他真实的样子。”婆婆兴奋地对马小薇说。对于婆婆的做法马小薇一直不解,这种爱对她造成了心理负担。看到卡躺在床上疼痛的样子马小薇也不由得心疼,这疼痛本来应该属于她的。

小凡和小蒙拖着疲惫的身子也来到卡的身旁来观看这种离奇地生育过程。卡隐约听到他们翻开他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手术刀和药品。滋滋地划开皮肤的声音隐隐作响,他们神色凝重,一心想看到卡身体里面那个新的生命体。对于卡的身体他们丝毫不感兴趣,甚至捂着鼻子害怕闻到卡身上的味道。小凡打开卡的背包发现了他背包里的微笑面具感到很奇怪。他调皮地拿出那个面具戴在卡的脸上,“天啊,他戴上这个面具太像一个人了,简直就是这个卖房子的人。”小凡惊呼,他们认出了卡,眼里瞬间露出愤怒的凶光。“就是这个该死的骗子,差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小凡哭着给婆婆讲起买房被骗的过程。婆婆也是愤愤不平,“哦,太感谢你们提供这些信息,我一直感觉卡不靠谱,小薇,你看到了吧,就是这个卡在离开我们之后,他在外面居然变成了一个骗子,这就是男人和外面的世界,这些总能让你失望。”随着婴儿哇哇落地,婆婆把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她嘴里喃喃自语,“小家伙,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这人间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人间。”婆婆把婴儿藏了起来。

卡醒来的时候发现婆婆拿起板凳坐在他的身边。“卡,你不该以直击灵魂的方式闯入小薇的心里,我不想任何人从我手里夺走她,从你脸庞的皱纹和随身携带的面具可想而知,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改变什么,也不适合你。要是真爱小薇,你就离开她。”婆婆对卡说。“我很快就走。”卡轻声说。小凡和小萌也凑了过来,他们似乎失去了理智。小萌抱着卡的头,小凡拉着卡的腿开始拉拽。只听到咔擦一声,卡感到自己已经身心分家,但是他感觉不到疼痛,小凡看着卡的身体大叫一声。真是见鬼了,他的腰间都是螺丝,他就是一个机器人。当卡听说自己是一个机器人时,他感到莫名地忧伤。他乖乖地躺在木板上主动接受他们的拆卸。

卡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躯壳,根本就不是谁的谁,活着就是为了在人间还无数的债,等清了还要把自己锁在一个小木屋里焚毁。此刻除了马小薇他谁也不想见。小凡和小萌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卡的躯壳和那只发热的左眼,他们需要一种单一的行为维持生计,只会帮他们创造价值而不懂思考的卡是他们最需要的。他们带走了卡的躯壳。卡装满无数个想法的头颅被马小薇留在了小木屋,奇怪的是卡的躯壳和头颅还保留着弱弱的感应。马小薇得知和她无话不谈的朋友是一个机器人时,她伤心了很久。

那一天,小凡把卡装在旅行包坐着铁盒子回到城里的出租房。小凡买了一个笔记本记录卡欠他的债务,卡的一生就应该是挣钱还债的过程,这种时刻为生存发愁的人生简直就是荒唐至极,似乎又很难改变,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在暗无天日的出租房,小萌抱回来一大堆可以带回来加工的零件,包括给鞋厂鞋材做包,给饰品厂发夹组装,给小服装厂熨烫包装,最多的活儿就是给拉链厂组装拉链,她曾在一家私营的拉链厂看管一台注塑机,机器24小时不停,为了减少开支,小作坊的老板实行的是两班制,基本都是12小时一班,工作辛苦工资很低。工厂的大门口一年四季张贴着喜庆的招工牌,上面给员工画着无数个梦想,而大多数工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坚持不了几天就会主动离职,其实老板非常乐意员工辞职,工人离职是没有工资的,在没有技术含量的职位,当有人提出辞职立马就有新的工人入职补充这个职位,老板不愁找不到工人,因为门外始终有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出来找工作,这些人上一段时间的班就会辞职,吃住在网吧打一段时间的游戏。等把钱花光了再出去找活儿,他们似乎从不去寻找未来。

小萌一心想改变命运。熔化的铝水在四方形的炉子里咕咕直响,那是一台可怕的半自动注塑机,人把手伸到模具中间取成品的时候始终不知道模具什么时候会合拢,所以发生过不少事故。那个炼狱般的车间也是热得透不过气,小萌在高温下坚持不住就闭着眼打盹,那次倒班连续要上15个小时,小萌打盹的时候凭感觉去取模具之间的成品,没想到那台机器突然合拢,小萌的手被压在模具里面,老板赶到现场先是对小萌一阵责骂,看了看机器没有损坏,最后才生气地把小萌送到医院。小萌的小指被截掉一个,那天小萌哭了,不是老板辞退她拒不给她误工费,而是她看不到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因为就在那一天,四处打零工的小凡也失业了。小凡连续一周失眠,他的左眼开始发炎,“这眼睛一定是有啥毛病了。”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小凡一个人躲在卫生间扣掉了自己的左眼,然后取出了卡的左眼给自己装上。

没想到装上左眼他就可以看到粉饰的世界。自从小凡装上那只奇怪的眼睛他的欲望大增,并且这种万物完美的错觉让他觉得一切都可以为他所用。他把卡从墙角楸了出来,像卡这种灵活精瘦的躯壳不用来给他赚钱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他把卡的双臂装上电机,做了一个可以自动打螺丝的装置。每天小凡从厂里面拉回各式各样的零件,让卡的双臂不停地组装出各式各样的物件给他赚钱。在短短的时间他就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小凡在屋子里贴满了励志标语,虽然贴的是诸如“上善若水”这类无比温暖的大字,但是他对员工是非常苛刻的,员工享受不到任何福利,为了生存下去必须拼命干活儿,他吝啬到给机器的零部件加润滑油的钱也舍不得花。“你怎么自己做了老板比我们以前打工时遇见的老板还狠?”小萌说,她觉得小凡对员工太苛刻了。小凡听了非常生气,对小萌破口大骂:“你不懂,要想资本积累就得穷凶极恶。”小凡淡淡地说。小凡在短时间内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他认为他拥有的一切都是那只左眼带来的。

7

于是就有了小凡和他手下几名女员工约会的画面,当然做这事儿都是偷偷摸摸的,为此,小凡还设计了一条黑色的天梯,每次他提前定好闹钟,在小萌熟睡之际,他就会悄悄起床,把那条天梯伸展到对面女员工的宿舍去完成一次次交合,尽管那些穷苦人家不谙世事的女孩在油腻的车间劳作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为了生活,这些员工不敢揭露小凡的暴行,只能默默地忍受。当时,小凡收起折叠的天梯,穿着笔挺的西装,柔声细语地讲述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然后就直奔主题,在左眼的滤镜下一切女子都是美好的,尽管那些可怜的女孩脸上都是污垢,但是在左眼过滤之下,小凡眼见的都是美好和微笑。后来,他所到之处都是鲜花和掌声,所以他根本就看不到眼前穷人的苦难以及他身体下面女子无声的反抗,他还以为那是陌生女子对他崇拜时流露出的欢愉的泪水,他为此沾沾自喜引以自傲。其实,那些穷苦的女员工是真的在流泪,为生活奔波,加上在逼迫之下根本就没有爱欲,怎么可能会有纵欲之欢。

在夜色下,每次在窗前,小萌冷冷地看着小凡伸展开那部黑色的梯子,小凡蹑手蹑脚地爬向对面黑洞洞的宿舍,小萌感觉自己就是在下地狱。干那事儿真的那么开心吗?。小萌心想。她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跑到被子里面蒙头大睡。直至有一天一群娃过来给他们拜年她才觉醒。

那个年夜饭吃得也是憋屈。公司在大年三十还在干活,正常上班的工人放假了。只有几个工人和还债的机器人卡还在加班。吃完年夜饭,他家里涌进来一群小孩,大概三个,他们冲着小凡喊爸爸。小萌彻底蒙了。

“你怎么解释?”小萌逼问小凡。

“我并不觉得我和她们睡觉是可耻的,那只是为了延续我强大的基因,一次次,我趴在黑色的梯子上,看着地面黑咕隆咚的,当我钻进她们温暖的身子。我的一切行为无欢乐之言,是真的。那些被窝里面的摩擦简直无聊透顶。我只是想把我曾经自卑但是如今充满信心的基因延续下去。我得想法生下很多的孩子来继承我的事业。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和我无关。”小凡跪在地面求小萌原谅。“我只想知道被你欺辱的女子当时是什么心理。”小萌说。

“我想他们是开心的。”小凡说。这时从外面进来三个满脸油污的女孩。她们是小凡公司里的员工,她们虽是血肉之身,但是和没有未来的机器人一样,从她们惨白的脸色以及黯淡无光的眼神可以断言,她们就是一天工作24小时也是不可能跳出眼前生活的怪圈。“我不能告诉她们生活的真相,只能告诉她们美好的未来,并且在她们心里种下希望的种子。只有这样,她们才可能安心去劳动。她们一次次在深夜想偷跑,为了留住她们的心,我只能让她们看到希望,让她们生下一个个孩子。你应该会理解我的,小萌,我爱的始终是你。”小凡委屈地说。

三个女子跪了下来,她们动作机械呆板,和机器人一模一样。生活在这个真假难分善恶难辨的光辉年代,人们纷纷学会了闭眼闭嘴,就连哲学的尽头也迈入了金光闪闪的商业,这是做人的悲哀。小萌渐渐理解了眼前的一切。她放下了所有的心理包袱,她起身准备做一顿年夜饭,她想尽量让生活变得愉快。

小萌把晚饭做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客厅里面笑声一片,小凡和三个女子和三个小孩掌声不断,他们让那个24小时不间断工作还债的机器人卡停下打螺丝的活儿。他们命令卡翻筋斗,匍匐前行,并且还摆出不同的造型逗他们开心。刚开始他们只是嬉笑玩乐,一片祥和。后来玩累了,他们眼里开始露出邪恶的绿光,都想要把对方制服。渐渐他们的游戏也发生了变化,三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以及孩子的地位大打出手,拳打脚踢,揪头发,撕咬对方的手腕。他们的言行也影响到了孩子,三个小孩也是互相仇视,最后精疲力竭瘫在地面。“喂,快点做饭啦,饿了。”一个小孩拿着玩具刀跑到厨房冲小萌大声喊道。

小萌做好了饭端在桌子上,那几个女工和小孩开始狼吞虎咽。小萌看到屋里一片狼藉。这就是生活?她摇了摇头。为了忘却眼前这幅场面,她学会了忍,她躺在被窝里以睡觉的名义失眠。我是谁?她扪心自问。这样生活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敢去想。等她醒来,那几个女工和小孩已经回到了职工宿舍。

小凡坐在窗台上看着对面的宿舍,那几个女工的身影像魔鬼一样在他眼前萦绕。他开始产生幻觉,和往常一样,他拿出那个黑色的梯子搭在两个窗台上,他顺着梯子爬过去,只有他内心明白一切快乐的源泉都在过程之中,比如每次偷情的精华就是匍匐跨越这段黑色梯子的过程,其他的都不刺激,包括碰到情人的喜悦以及一系列打哈欠般无聊的动作。

而这一次小凡没有跨过那道梯子。他兴奋地趴在黑色梯子中间的时候,小萌拿着一把斧头站在窗前冷冷地看着他。小凡非常恐惧,他爬到梯子的中间进退两难。小萌拿起斧头砍向搭在窗台上梯子的一头。梯子瞬间从两幢楼之间坠落。小凡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他是死了。

小萌瞬间释怀,世间没了她可以牵挂的东西。她拿出那只左眼,眯着眼,透过手里的左眼可以看到对面那三个女子和男孩开心地手舞足蹈,犹如一幅精美的图画,原来世界是这样的,怪不得小凡为了这几个女人乐不思蜀,她们这些人实在是太美了。在那个并不真实的世界,他们似乎都生活得很好。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小凡的死将会令这里成为记忆。

小蒙打开天然气灶,把左眼扔在熊熊燃烧的火焰焚毁。

8

小萌化好妆。她看着镜子里面漂亮的面容。在迈向死亡之前,她充满了自信,她想一个人继续完成那次没有完成的死亡之旅,终点就是在那个铁盒子上,她想把卡的躯壳带回有婆婆和马小薇的小木屋,顺便和自己的人生来个了断。此时她不敢坐铁盒子去往那里,铁盒子是公共交通工具,周围到处都是想要抓捕她的人。于是她偷偷爬上一辆绿色大货车,她对司机坦言她杀了人,要逃到A驿站,那是一个有小木屋的地方。司机是个热心人,说那地方刚好顺路,可以捎她一程。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满脸胡渣的沧桑男人,长期的奔波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绕路到A驿站,需要翻过几座大山,货车沿着盘山公路缓慢前行,经过山谷到山顶的盘山公路,一路可以穿越四季。山下温暖如春美景如画,山顶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在小萌眼里。不管是那种景象,都将值得纪念。她一直有一种想法,有一天她走在一条不知名的路上,在临死的时候碰到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答应她的请求,许诺把她土葬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那个人就是她的爱人,这也决定了旅途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只是一个风景。她希望货车行驶得慢一些,或者这个男人干脆停下来,永远停下来,她们可以把车停在溪水边,然后和这个男人钻进幽暗的密林里学野兽一样交配,当然不是为了去体验那种酣畅淋漓,只是可以趁机和男人交换条件把她埋葬。不过这只是一种幻觉。

司机不看她,也不说话,只顾着赶路。山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汽车开始打滑,司机把车停下来给货车装上了防滑链条,司机看了看货箱。“哦,趁这个寒冷天,得给你们降降温了。这些可怜的人。”司机自言自语。他从驾驶室拿出一个个铁盒在溪流边采集了满盒的冰块。“麻烦帮我递一下冰盒。”司机对小萌说。小萌搬起沉重的冰块递给那个司机。“放冰块干嘛?难道这车上还有其他人吗?”小萌好奇地问道。“是的,车上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害怕,其实和死人在一起更有安全感。”

司机打开手电筒照着货箱,小蒙才看到货车厢里面摆着一具具放着尸体的棺木,一共有三具死尸,他们脸色惨白,似乎还有妆容。“我要把他们带到一个海岛上,把他们埋掉。这就是我的工作。为了延缓他们腐烂,每次经过这个低温地段我都会停下来,给车厢敷上足够多的冰块保持低温。”司机跳下货箱。“哦,对了,你还得在车厢里面呆上一会儿,前面有个检查站。”司机说完关上了货箱发动引擎开始赶路。在密闭的车厢,小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当时正在经过检查站。小蒙吓得不敢出声。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检查人员示意停车,他们然后拿出一个女子的照片。“她是个杀人犯,你得留意。”一个人说。他们拿电筒照了照货箱看到了几个棺材赶紧示意司机快走。

过了检查站,司机让小萌重新坐到了副驾驶。“你为什么杀人?”司机问。小蒙说:“情。”

司机:女人多半为这个,我真想不通,为了爱情居然可以杀人。你知道货箱里面那个酒鬼怎么死的吗?本来过得不怎么样,一动情,就死得更快。

小蒙:哦。那你说说。

司机:和他只见面三次,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必要知道。第一次是在铁盒子里,他开心地拖着一个破皮箱和烂被褥随同一群人挤进了铁盒子,周围的人看到他的样子纷纷捂住鼻子,看来他不受欢迎,不过没关系,他在铁盒子里跳了一段舞,最后只能让人更加坚信他是神经质,只要你落魄到一定程度,周围的人基本都和你无缘。后来就是在一个大雪天,他睡在大街上冻得哆嗦,就这行为显然就已经跟别人划清了界限,而他的对面坐着一群光面堂皇的人,那群人正在激烈地争当谁是救世主。第三次就是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天他吊在半空中给高楼擦洗玻璃。在那幢冰冷的高楼里住着一群精英。他站在木盒子里面给18楼擦洗玻璃,一个小孩笑嘻嘻地问他:“您家住哪儿?您妈妈叫什么名字?千万要注意安全哦。”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真诚温暖的语言。他非常感动,而他无从回答,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单身汉。他不由地从怀里拿出一颗糖递给那个小孩。

屋里露出一张冷漠的大人的脸,这一愉快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窗户关上了,接着窗户又打开,他送给小女孩的糖被扔了出来。半个小时后,那个小孩微笑着探出头,完全不知身边的危险,等小孩害怕时,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悬在半空中。小孩掉落的瞬间他本能地扑了过去,在半空中,他把身子蜷缩紧紧包住这个小孩,为拯救一个纯净的灵魂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小孩的得救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声誉,甚至小孩的父母还一度质疑他不该和小孩说话,仅仅他是一个活在底层似蝼蚁一样就被人质疑他的人品。而这一切质疑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死了。

小蒙:哦。看来人的德行也可能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变差,活到最后没有可以驱动文明的力量就会自然死亡,死亡是为新生让路的。要是这样我就释然了。

司机:我和他也不熟悉,寻找埋葬这些死后无人问津的人就是我的工作。我的终点离你的终点应该不远,那是一个海岛,我还要坐船才可以到达。

小蒙:要是我死了。你会把我埋在那个地方吗?

司机:会的,只要被我看见。这活儿总比接生婆容易得多。我会微笑着把你送到海岛。

小蒙:谢谢。那我就放心了。

到达A驿站已经是清晨,司机太困扑在方向盘上已经熟睡。露珠儿成串挂在石子路边的小草上,散发泥土的芬芳。小蒙走在石子路上感到这里的一切那么熟悉,她抱着那个快要散架的机器人卡的躯壳沿着S形的山路行走,然后把机器人的身躯放在山坡上的木屋门口,这一切只是履行自己的诺言。那个24小时不间断的铁盒子在半空中吱吱作响。那声音可以是一种记忆,这也是当年她从这里私奔的地方。小蒙买票乘上了其中一个铁盒子,坐上铁盒子她就有些躁狂。在半空中可以看到日出和圆月同时升落。她感到小凡在耳边轻声说,好冷。是的,好冷,小蒙缩成一团。她从半空中可以看到那个司机扑在方向盘上熟睡。这是她时常经历的一个梦境的片段,一个男人漠然地握着方向盘,沿着一条无尽的长路永远走下去。就和这个铁盒子一样,就是一个人也没有也可以开下去。为了停下来,和曾经和小凡坠落那一个点重合。小蒙拧开了螺丝,和几年前一样下坠。砰的一声,铁盒子发出巨响。

司机睁开眼,发现从空中坠落的铁盒子。他赶紧下车,在绿草地里,他看到那个打乘他货车的女孩倒在铁盒子旁。

她已经死了。为了兑现埋葬她的诺言。司机把她温热的身体放在车厢后面,发动了引擎。他要把汽车开到海边,把他们送上渡船。

睡在木屋里面的马小薇被一声沉闷的声音惊醒。她赶紧披好衣服朝驿站方向走去。等她到达铁盒子坠落的地方,只看见一滩血迹和一辆渐渐消失的绿皮货车,她疑惑地回到小木屋。她发现了小木屋前留下的机器人卡的躯壳。她赶紧把躯壳抱回家。她打开屋里的灯,找来螺丝刀把卡的身躯安装好。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我不会因为你是一个机器而停止做你的朋友。”马小薇紧紧地抱着卡说:“不过,得让你委屈一下,我得把你放在盒子里藏起来,婆婆似乎并不欢迎你。你要是不听话,她可能把你送往荒岛。”马小薇把卡装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

9

卡了解到这个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竟然是人间地狱。小木屋往东五里就是海滩,离海滩不远依稀可见一个荒岛,荒岛上空乌鸦成群,混天暗日,和这里的风和日丽截然不同。那里住的都是死去的人。听马小薇说,居住在上面的人深陷在欲望里面不能自拔,成天想着不劳而获,平日啃食同类的肉体为生,为了欲望苦熬终生。有一艘木船就是开往那里的。而婆婆负责那只木船的运输。

白天卡被藏在床底下不能动弹。唯一的快乐就是回忆做医生时对病人痛下狠手,让那群痛苦的人摆脱病魔的困扰,然后就是曾经和一群同事花天酒地的日子,在通往作恶的路上他们总是不谋而和。只有在晚上偷爬出来才可以透过小木屋依稀看到荒岛上升腾的烈焰,一群身强力壮全身肌肉的人围着篝火把瘦弱的死人推到火堆里。为了增强仪式感,他们在瘦弱的身躯上发出质问,无外乎生前有何贡献,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惊世功绩以及对未来世界的奢望。和那群精神死亡的人在一起简直就是活在炼狱。有人说。

卡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送往海岛,被那群恶魔放在木架子上炙烤。卡躲在床底下期待着马小薇在晚上可以和他一起走出小木屋,和以前一样无话不谈,在错乱的蓝色星空下,他可以佝偻着身子拉着马小薇的手行走在花草丛中。“我们不说一句话,也行,只是走。世间的语言文字用烂了,我们不需要它们。”卡对马小薇说。马小薇也就不再言语。这也许是他马小薇唯一的背影,在蓝色夜空里,在海滩对岸热烈的掌声下,在烈焰里人体焦味的烟熏下,他们和一群张牙舞爪的人仇视,在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笑话。

可现实是在小木屋里,马小薇约会了一个叫新的男人。那是一个按照教科书严谨生活的男人。我恋爱了,我们生活在一起很开心,开心就够了。马小薇说。那晚,马小薇和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醉酒之后在床上稀里糊涂地撒欢,床板不断起伏压在卡的头上。他们是不可能在心灵上交流的,是假的,是表演。卡摸了摸头上鼓起的包,心想。

马小薇:是真的。在那个新的身上我可以看到光明,是新的萌芽,也是即将死去的枯枝。。

卡:他是谁?

马小薇:我不知道他是谁?这些都不重要。就和宇宙中很多事理一样,如果追究到这些事理存在的原因就会瞬间失信。

哦。是的。这些小猪小猫式的恋爱。总得让他们消停一会儿。卡心想。他从床底下露出头。可以看到在稻草铺垫的床上,那个陌生的叫新的男人的背影,不管他和马小薇是不是相爱,总之和一个不爱的女人上床,都是一种欺骗,他始终相信马小薇和新的恋爱只停留在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动作,就像是在一幅精美的画面撒上粪便,只是为欲而爱。卡正准备从床底下起身质问马小薇到底爱谁 ,房门突然被一个少年踏破,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一身稚气却又暗藏锋芒。那个少年指着床上的叫新的男人对马小薇说:“他是谁?是我的父亲吗?”

马小薇:不是,你生母是一个叫卡的男人。

少年:你是在和一个不爱的人上床,对吗。

马小薇:基本人人都是这样。爱与不爱与爱无关,与上床无关。

少年: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马小薇:会的。做人大致都这样。和爱过的人老死不相往来,和不爱的人愉悦地生活,力求身心放松追求肤浅快乐。

少年:哦。原来这样。你们愉快地玩吧。

少年关上了房门。卡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想起自己曾经隆起的肚子。这个少年就是从他身体掉下来的,没有他的基因却和他一样有着天马行空的坦荡情怀。当马小薇和新再次拥抱在一起,小木屋的门又被踢开。这一次进来的是婆婆。婆婆用鼻子嗅了嗅。“哦,这男人怎么有一股流逝的甲骨文的疏离感,这样的男人似乎并不适合你,是的,就是这些没有激情软绵绵的男人,他们已经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和阳刚之气,还有他那不怎么招人喜欢的粗暴动作足可以让你受到伤害。我会阻止他们闯进你的心里。此时,我想让你心里的两个男人决斗,让输赢取决一切。”婆婆对马小薇说:“就是这样的男人,你不要问他们是谁?他们只是一个个躯壳,到时候你得一个个把他们痛苦地忘记,这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叫卡的男人,从他背叛这小木屋一心想出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一生颠沛流离,到此还没有结束。

那次决斗在小木屋外面的废墟里面。那天,小木屋左右一排杨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时,新和马小薇以爱情的名义寻欢作乐。马小薇尝到了爱欲的甜头一发而不可收,她把新关在小木屋一周之久,不停地纵欲。卡被关在床底下的盒子里备受煎熬,床板的吱呀声犹如万箭穿心。指甲似剪刀的婆婆推开房门,她死死盯着眼前纵欲的马小薇和新。“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婆婆对新说。“杀死那个叫卡的男人,他就是你的情敌。”婆婆坐在窗台旁,她用鱼骨梳着那头白发。好。新气势汹汹地把躲在床下的卡从盒子里扯了出来。两个瘦弱的男人决定展开一次决斗,支撑这两个男人的只是懦弱,他们仇视对方,开始以眼神杀死对方,最后都被对方的软弱气晕。巫婆摇了摇头。

被日光照射发烫的砂石让卡醒来。这可恶的阳光过于耀眼,让卡看清了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叫新的男人,新和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没有特色,像温室里长出来的大白菜一样,一出生没多久就被现实磨砺得圆滑浅薄,眼神黯淡无光,走路也是有气没力。所以两个可怜虫的决斗更像是一个笑话。比起圆滑的智商,在狡辩惯用的口才面前新似乎略胜一筹,他对卡的不屑让卡受到了侮辱。卡原本想放过他,都是在人间求生存的可怜虫,就不具备彼此伤害的理由,可是那个叫新的男人得势不饶人,一心想要马小薇亲口承认爱的是他。唯独这点,卡不能忍受。自己爱就算了,非要说出来。本来他是想独自离开,可是新非要跑过来要和他决一死战。“我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求你不要招惹我。”卡跪下来对新说。“我亦是。”新说。两个男人开始决斗。婆婆站在一旁冷笑。胜负已经没有意义了,等到卡车司机到来,这些人都将被木船运往海岛。他们不该闯入马小薇的心里。不是不该,是不配。

海滩上驶来一辆绿皮货车。司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他从货车上拉下四具死尸扔到沙滩上。货车司机来到婆婆边。“我找到老头的时候,他已经被这对做足浴的男女折磨死了,所以我就杀了他们。”婆婆走到老头的旁边,事隔多年,再看这个男人其实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自己在十八岁的时候却视他为神,想起自己的十八岁也曾经手捧鲜花在沙滩漫步,天真烂漫对爱发誓此生无悔无憾,那块鱼骨制成的梳子就是这个老头赠送的,也是在这里,在阴阳交界之地,曾经苦守的爱欲之地。当年初尝禁果之后,老头听说外面有很多精彩有意思的东西非要一走了之,可事实并非如此。婆婆少女时代就经常看到远处的时空,住在里面的人其实都在原地踏步,在麻木的繁衍复制,人的本质没有丝毫改变,包括小木屋周围那些长有脑袋的躯壳,大小和习性都是相似的,都只是虚假繁荣的赝品,所以老头离开小木屋去追寻理想的时候她就一万个反对。

婆婆打开车厢,里面躺着四个人。货车司机严格遵守她的吩咐,完整还原了老头临终时的样子,那是一种卑劣的死法。老头愉快地趴在那个浓妆艳抹的足浴女子的身上。那个女子的丈夫死的时候还在一旁偷笑。还有一个叫小萌的年轻的女子。这些人都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我错了吗?难道这儿真的不够完美?他们都愿意出走到另外一个遍地规则的荒原并且乖乖接受生活的桎梏。婆婆心想,她站在汽车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为了验证老头被尘世侵蚀的程度,她掰开老头兴奋的手,手里还紧捏着足浴女子的长发,从老头手掌残留着拍打树木磨损的老茧来看,在人间他也不过是一个无聊而寂寞的人。

10

两个男人的决斗终于有了结局。他们在滚烫的砂砾上都视对方为死敌。因为卡有着钢铁之身感觉不到疼,所以把暴力运用得十分到位,他内心极不愿意任何男人靠近马小薇,那个可以和他无话不谈的小薇已经是他灵魂的化身,所以他就用生命去保护。而新认为一个和他肉体结合的女子理所当然的应该陪伴自己一生,他们无休止的纵欲就是最好的见证,所以他也应该为永生可持续的有趣的性爱而战。任凭新攻击他的身体,卡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身体是一个躯壳反而占据上风,相反,他爆发的每一记拳头打在新的要害部位,他一次次想到新和马小薇在床上起伏的身躯压在装有自己的盒子上,每次撞击都在他的灵魂上,他要把收到的撞击还给他,直至把那个叫新的男人打倒在地,那个男人痛苦的在地面挣扎一番,很快就死去。

婆婆帮卡擦干了身上的血迹,她把卡重新放进了盒子递给了马小薇。“现在你应该很好决定了,你身边只有一个男人。”婆婆对马小薇说。我要你来决定卡的生死。作为一个不太熟悉卡的女人,我自然无法评价他。马小薇看了看盒子里面的卡,又看了看躺在沙滩上死去的新。在血色晚霞的映照下,卡躺在盒子里,两肘弯曲十指相扣托着头,他怒目圆瞪两腿舒展无欲无求,安静得像一个醉鬼一样躺在里面。自从没有爱之后,他一直在寻找一片原始的精神家园。

自从你们厌倦了这里,执意离开这里我就没有爱了。婆婆内心想极力回忆什么,却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她拿出鱼骨,边梳头边静静地看着躺在沙滩上这些逃离的人,她很想去了解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很快她又放弃了这种想法,身边的人和事如同荒野里面的无数棵杂草,静默着不值一提。所以她非常理性地叫来了司机,但也没有询问任何有关于这些人的过去。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死去的人赶紧送到海岛上安埋。

而马小薇也在对卡做最后的询问。

马小薇:外面真的很好吗?

卡:都一样,世界虽大,都是一个无法安放灵魂和躯壳的地方。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与我内心吻合的地方。

马小薇:哦。那样我就可以松口气了。

卡:是的。一生注定就像是在幽暗的隧道里永无止境地奔跑,尽管知道根本就没有出口或者意义,还是在跑。

马小薇:我还没有想清楚是让你留下还是把你和他们一起送到海岛上。你想留下吗?

卡:不想。你最好是把我也送到海岛上。

马小薇: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下午,血红的阳光洒在海面。婆婆给那几具躺在沙滩上的死尸化完妆。她依稀记得这些人,曾经也是在这片海滩上一起大家严格地遵守一起制定的规则追逐玩耍,她始终不明白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令这些人一心向往四方。而现在每个人都像是各自为伍,自发地给自己周围设置一道隔离墙。为了让他们合群,我该怎样才能唤醒他们,然后告诉他们应该一起去往海岛,或者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死亡而后生。想想自己十八岁,一个女人的十八岁,曾经的美貌和浪漫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在此消耗终结。此时她一生中见过的几个人都已经到场。虽然在一起相处短暂相互之间也是互不打扰,但是婆婆还是视他们为挚友。

人到齐了。于是婆婆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和大家一起前往海岛,或者一起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与世无争的荒原开辟一片新的文明之地。于是她烧毁了木屋里面所有的东西。

海风掀起微浪,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划着小船渐渐朝海岛靠近。卡躺在铁盒子里面,在静谧的月光下,他望着那个拼命划着船浆的少年。他猜想那个少年就是他的儿子。

“不要听任何人。朝有光的地方去,尽管远方很贫瘠很荒芜,但是那里有希望。”卡弱弱地说。

“你是谁?”少年问。

“我应该是你父亲。”卡说。少年看着木船上这个有着人脑和钢铁之身的躯壳皱了皱眉头。

“好吧。我信你。”少年大喝一声,光着膀子微笑着奋力摇浆。于是,他们改变了航向,远离了那座时刻燃烧着烈焰到处是孤魂野鬼的孤岛。他们想奔向光明。是的,也只有在这只没有目的在海面上自由航行的木船上,所有人的灵魂才得以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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