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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的日子离端午节仅有一月之差。
办完丧事后,我们连话都很少说,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父亲没能过上端午,我们谁还有心情去忙着过节呢?然而节日就像盘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打又打不得,拂也拂不去,只能硬捱着。
空气中不时飘来甜糯的香,这是端午特有的香。我吸了吸鼻子,轻手轻脚走到母亲房门口,隔着门缝看了眼母亲。母亲坐在床上,背对我,躬着腰,手抚在相册上。那本老式相册统共也没几张照片,且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了,那里有父亲、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有我们姐弟小时候的样子,有我们的全家福。
母亲从父亲下葬后,就整天待在她屋里看照片,不知看了有多少遍。母亲的头发已经全部灰白,仿佛一个月的时间,她一下子老了十岁。看见母亲的头发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大放悲声。她很少哭,有时哭也是无声的,这种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们非常害怕。
我悄悄退回客厅,迎面与弟弟的目光相遇。父亲去世后,弟弟和弟媳要搬过来陪母亲住,被母亲打发走了。母亲说她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不想让人陪,弟弟便隔三差五过来帮母亲做饭、陪母亲吃饭。弟弟刚拎了一袋菜进屋,放下菜问我:“姐,现在准备午饭吗?”
我看了下时间,还早,踟蹰了下,犹犹豫豫着问弟弟:“你说,今天端午,我们还要过节吗?”
“过什么节?咱爸刚去世。”弟弟的话让我的心陡地凄凉了一下,鼻子发酸,看来有父亲和没父亲就是不一样。
往年,逢着节日,我们姐弟几个都要从各自的小家赶回父母家,陪着父母欢欢喜喜过个节。而现在,这个从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家塌了一大块,我们的心暴露在凄风苦雨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空落笼罩着我们。
我和弟弟都没再言语。屋里冷寂得只听到报时钟的滴答声。母亲一直没有从她屋里出来,我们也不想去打扰她,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我与弟弟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我坐的地方正对着厨房。晌午的阳光洒满了厨房,那里暖洋洋的,阳光照在灶台上、锅具上、碗碟上,所有物品都像包裹上了一层甜蜜的糖色,泛着晶莹润泽的光……在那巴掌大的地方,我们一家人烹饪美食,挤挤挨挨,锅碗瓢盆中承载了多少欢笑……
记得,端午节前的几日,母亲买糯米、粽叶、红枣、赤豆等,准备好所有材料。端午这天,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一盆提前泡好的白白胖胖的糯米,一盆洗净去核的红枣,一盆蒸熟的红豆,母亲娴熟地拿粽叶、舀糯米、装馅料、系棉线,一气呵成。这时候,父亲和我们姐弟几个哪也不去,欣赏着母亲包粽子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期望。等粽子下锅,我们更是急不可耐,不停窜进厨房,吸溜着鼻子,问母亲“熟了吗?”,母亲捏捏我们姐弟几个的脸说,“不急,熟透了才好吃。”刚出锅的粽子热气四溢,甜香扑鼻,母亲拿小碗给我们一人盛一个,父亲总要比我们多吃几个。我很少见到像父亲这么爱吃粽子的,他碗里的粽子堆得小山一样,他也不怕烫,乐呵呵地解开一个个粽子,香气、热气飘满了整间屋子……
那时候,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的,乳白的水汽云雾般地涌动,晃得人眼神恍惚。大家挤在厨房里,往往是父亲撞上了我们,或者我们撞上了母亲,无论谁撞了谁都要乐一阵子。
而眼下,厨房里空寂无人,欢声、笑声也离我们远去了……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咳了几声,从她的咳声中我知道她刚哭过。她哑着嗓子问我和弟弟:“咱妈还关在自己屋里?”
我茫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这个节可怎么过呢?”姐姐叹息了一声。
我和弟弟都没有吭声。我的心很空,眼前不时闪现出父亲吃粽子的模样,他香甜大口的吃相,就好像天底下唯有这裹着甜蜜的粽子是最好吃的……而现在父亲睡在山上的墓地里,他已经吃不到这口他最爱的食物了……
一想到父亲睡在墓地里,我就莫名的悲伤,因为父亲永久留在了那儿,从今往后,无论过什么节,父亲都不能跟我们一起过了……弟弟说的对,父亲都不在了,还过什么节!
我喉头堵得难受,抹了抹溢出眼角的泪问姐姐:“你说,咱爸都走了……我们还有心情过节吗?”
姐姐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没心情。一想到咱爸那么爱吃粽子,可今年……”姐的声音哽咽了,弟弟红了眼眶,我的眼泪流了满脸。在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墓园的情景,那里的墓穴,父亲下葬时的样子……那里的一切都那么使人忧伤难过。直到今天,我一直不敢看父亲的遗像,只要一看,就会忍不住泪流。
此刻,我很想再回到厨房那儿,因为那里的温暖和光线很适宜回首甜蜜的往事。
我起身朝厨房走去。这时,我突然听见母亲房门响动的声音,接着听见姐姐和弟弟的脚步声,他们似乎是追着母亲出去了。他们怕她出去想不开,我们都怕这样,所以母亲一出门总得有人装做无意地出去跟踪。我的心绞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等待他们快点回来,这种等待像锥心一样的难受。
不一会儿,弟弟先开门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分装着糯米、红枣和赤小豆。他把袋里的糯米倒到一个盆里,泡上水,然后神秘地走过来对我说:“咱妈想过节了,她和姐去储藏室拿锅去了。”我如释重负。果然,母亲和姐很快从门外进来了,她们端着蒸锅和高压锅,走进厨房又拿出几个盆来,该泡的泡,还洗的洗,一副要大大忙节的态势。
我赶紧刷锅烧水,洗枣,洗豆,姐姐摘菜、切菜,母亲吩咐弟弟再出去一趟,看能不能买上粽叶。
母亲活起来了,我们也就跟着活起来了。母亲吩咐活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弟弟用不多久就回来了,他说到处转着看了,没买上,估计是想买的都提前买好了,今天没有人卖了。我说,我去看看。我想着去与母亲交好的张阿姨家问问,往年我们两家包好粽子都会相互送。母亲催我快去快回。
张阿姨家在我家的东北方向,选择最近的路线也要绕过七八栋楼才能到达。我垂头走着,因为这一路我熟悉得闭着眼睛都可以行走。路上偶尔碰到两三个长辈,他们大都一开口就唤着我的乳名直直地问:“你妈有心过节吗?”“有心。”我稍微抬头望一望他们,接着又垂头朝前走。到了张阿姨家敲门,半天没人应。我的敲门声惊动了对门,有个跟母亲年岁差不多、头发花白的妇人开了门问我:“你是找你张姨?”我点头。“去她儿子那了,走了好几天了……”阿姨说着冲我招手,“你是梁从杰(我爸的名)的闺女吧?进来坐。”
没等我回答,阿姨热情地拉我进屋,我闻到了一股扑鼻的粽子香。阿姨走到厨房,不一会儿,拎了一个手提袋塞给我,“拿着,这是我包的粽子,可能没你妈包的好吃。还有,这是我没用完的一小捆粽叶,想着你妈今年可能也没准备,兴许你们能用上。”我执拗地谢绝着,因为我跟这位阿姨不熟,再者,我觉得阿姨是在可怜我刚刚没了父亲,我不愿意接受这种同情。阿姨好像生气了,她提高了嗓门说道:“都邻里邻居的,怎么这么见外?”我只好接受了。谢过阿姨,我提着几个粽子和一小捆棕叶下楼。离她家远了,我憋着的眼泪才敢出来,我哭是因为我受不了别人的同情。
到家后,我把粽子和粽叶从袋里掏出来,母亲问是张姨送的吗?我鼻音浓重地说是张姨对门家的。母亲便问:“没出息的,又出去哭了?”“那个阿姨非要给我,我受不了……”“你一定是见着人不吭不响了,所以人家才同情你。”母亲淡淡地说。
我痴痴地望着窗外,想着山上的墓园,父亲在那里是否感知到了我的哀伤?
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亲的注意了,她唤了一声我的小名,然后对我们姐弟几个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掉一滴眼泪。我和你爸生活了几十年,感情一直很好,我知足了。伤心虽是伤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来,就随他去吧。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可以不需要父亲了,将来的路都得靠你们自己走。你们爸爸活着时待你们都不薄,又不是没受过父爱,也该知足了。”母亲说完话,就返身进厨房干活去了。我们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赶紧行动起来,该洗的洗,该煮的煮,该蒸的蒸。
厨房里氤氲着热气,我仿佛又回到了父亲在世时的时光。我拉来一个小板凳,跟母亲学着包粽子,我笨手笨脚的样遭到母亲嫌弃。她一边包着自己手里的,一边指导着我,“这里,漏斗卷得太松了。”“呀,错了,棕叶这样折……”
我没包几个,已包出了一头汗,看到母亲灵巧的样子,再看到母亲苍苍的白发和她布满褶皱的手,我心里一阵愧疚,“妈,吃了这么多年你包的粽子,从来不知这东西不好包。现在有心想让你休息休息,由我们来干,却发现自己这么笨。”
母亲直了直腰,叹息道:“哎,早些年都只是让你们打打下手,没正经教你们干干灶房里的活儿。就说这个包粽子,你们一个个都不会……你爸在世时就爱吃这口,好赖我总得让他吃上……我现在还干得动,哪天干不动了,就只能靠你们了。”母亲说完,吸溜了一下鼻子,头也不抬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厨房里炉灶很旺,香气四溢。姐姐和弟弟搭手,已经炒了几个菜出来。他俩也拉了个小板凳坐下来学着包粽子,姐姐讨好似的对母亲说道:“妈,你教我,我们好好学,学会以后你就不用操心了。”
“其实不难,你们看,多包几次就会了。”母亲揩了把额头冒出的密密的细汗,拿着一个正在包的粽子边演示边说道,“……以后,你爸就可以吃到你们包的粽子了。”
为了不惹母亲伤心,我们都表现得出奇地勤快,而且都装出高兴的样子。包完粽子,母亲又做了一份八宝糯米饭。母亲像往年一样,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站在灶台前,一样一样地把要蒸煮的食物放进蒸锅,我们姐弟三人则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摆菜、筷子和食碟。
外面的天黑下来了。我的眼前又闪现了山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不是一片清冷?
粽子出锅了,糯米饭也出锅了,甜糯的香气,随着氤氲的热气飘荡在整间屋子。母亲拿出几个盘子,郑重地在父亲遗像前摆上三个粽子,一份糯米饭,还有各样菜。母亲看上去比先前精神多了,她神情极其镇静地对我们姐弟几个说:“这是你爸去世后的第一个传统节日,又是端午节,今年这个节,你爸吃上了你们为他包的粽子,他一定感到很欣慰。来,你们每人给你爸上炷香……”
我们一一照做了。父亲的音容笼罩在袅袅的烟雾中,他在向我们笑……
我们行完礼后静静地坐下来吃饭。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母亲眼睛里的那颗红豆已经消失了!看来是父亲从他咽气的时候起不肯一个人去山上的墓园里睡觉,所以他才藏在母亲的眼睛里,直到母亲给他吃上了他最爱吃的甜糯甜糯的粽子,他才安心留在了那里。
这是一个温暖而又略显忧伤气息的端午,它伴着母亲的韧性像船一样驶出港口了。那天,我们每人都比往日多吃了一个粽子,因为我们都想替父亲多吃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