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第三章 第一部分

9.

清晨的灰暗光线穿透云层,照亮了二道院子里的青砖石板。心里装满过去或已经清空了未来的人们都醒来得很早。梁有成又坐在对着江面的山门外,倚着凳背,眼光追随着白色的飞鸟高高低低。冀素芹还是坐在大殿门口,看着院子里相扶着散步的康李二人,手心里的十字架已经退去了灼人的热度,亟待她用体温去唤醒渴盼带来的焦灼。王超然推着魏克立在院子间四下巡游,青砖坡道上的横向刻痕给了魏克立一丝被牵挂和关心的奇妙感觉,每一丝的颠簸都在他记忆里掀起波澜。而王超然却在全然陌生的清新与开阔中彻底迷失了,脑海中喧闹的大风一刻也不曾停息。他努力提醒自己,这里只是码头而已。不管是转身回到从前的痛苦麻木里还是起身开始远航,自己都不会再与这样的地方有任何关系,他甚至开始回想自己放浪又哀戚的一生里那些此前最不愿意回想的片段来鼓励自己哀戚下去——他虽然还是找不到出口,但是似乎已经起意打算奔逃了。只是双眼望不到头的远方和一眼就看穿的未来里,等待他的不过还是一样的地狱。

真正在享受晨间静谧的,只有康李二人。康大同刚又服过药,晨风带上了温柔和灿烂的面具,让他暂且放下心来享受最后的携手慢步。每一步里都有几十年的尘灰飞扬旋转起来,让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极为珍贵的光斑。身边李玉秀的银发上闪耀着让他移不开眼目的柔光。心脏的日渐衰竭并没有让这位女士萎顿,却更添了一段坚定与决绝的柔情。尾声不只是几十年的琴瑟和鸣,更是远离孤寂和极大哀伤的号角。她是幸福的,她甚至感激着自己经常痉挛的心肌,若不是这样,他们二人如何能这样从容地走进这扇山门呢。

七点钟,素净的早餐轻轻剥离了每个人心里的云雾。大家都知道,早餐之后,将会有正文开始了。紧张吗?期待吗?烦闷吗?急不可耐吗?张儿还是坐在窗边,一身亮灰色的休闲打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用餐完毕之后,他走到康大同的身边,轻轻说道:“康叔叔,今天事情会有点多,您之前的药镇痛效果有限,可能支持不了恁个久,我一会儿给您拿些美施康定吗,药力一过您就用上,应该能顶得到八个小时左右了。我先给您拿十片,每次吃两片。李嬢嬢,您的药也随身带起哈,今天的事情多而且很劳神,您一定注意稳定情绪,不管咋个,您一定记到。”

康大同和李玉秀的脸上慢慢爬过一丝疑惑的神情。末了,张儿轻轻抓住他们两人的手,握了几下。稳定的热度传来,康李二人又现出了温暖的面容来。

“八点半,请大家移步到大殿上。如果有需要去卫生间的,请提前搞安逸吗。也请大家活动活动筋骨。今天可能有很长时间都是坐起的。”

王超然拉住正要出门去的张儿,“快点大家排个队,一个一个弄完事,不就行了吗?为啥还要坐一天呢?”

张儿抱歉地笑了笑,“我们这里自然有我们做事的方法,还请忍耐一下。来到我们这里的人都经过了千山万水,只要到了明天一切就都会尘埃落定的。我向你保证,今天的忍耐会是值得的,好吗?”完全标准的普通话!王超然愣在那里,不知是还没适应张儿的口音,还是那话语里的诚恳和巨大的压力让他没有办法发威。

康李二人也听到了张儿的普通话,但并没有听清字句。二人相互对视着,同时挑高着眉毛,嘴角上扬着。这是两人间的秘语,传递着轻松又愉悦的疑问和惊讶。二人轻轻地笑着,走到山门外打算再去看一看远处的飞鸟和流云。

大殿的门窗都已经敞开了,清凉的空气布满整个内室。从前的泥塑、香炉、供桌都已经不在了,周围墙上的彩绘却还是从斑驳里流泻出一份庄严。殿门正对着的墙上,有一幅大型彩绘,没有斑驳脱落之处,可能是后来绘制或是修复过。画面左边是重重叠叠的云,有些甚至是翻涌的乌云。画面上方也是重叠的云层,但偏右侧的云缝里冲射出耀人眼目的道道金光。被金光照亮的,是正中偏左处盘坐在云中、卷发大耳略显瘦削的佛陀,右手结智慧手印(拇指食指相触,手心向上),左手上分明托着一颗头颅。那头颅上也都是盘旋着的卷发。佛陀双目下垂,面容肃穆但眼光慈爱。

屋子正中间,八张扶手椅环绕着一张大号八仙桌,桌椅都刻有祥云的图案,古旧的红木散发出稳定的气息来。椅子上都放着靛蓝色半旧坐垫与稍薄的靠枕,一色也是祥云的纹样。右手边窗下,还有一张小八仙桌和两把扶手椅,也是一样的式样陈设。

正对着殿门的椅子上,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位头发已经花白,鼻子上架着半框眼镜,黑色的镜框下是一双被皱纹拱卫着的大眼,深色的眼珠里看不出喜怒,就连大钟形的法令纹间的嘴也没有表情。身上的驼色毛呢夹克里,衬着一件暗黄色的针织衫。老人右侧的男子不到四十岁,眼窝很深,鼻子高挺嘴唇很薄。梳着背头,身上的三件套西装用的是厚重的灰色暗格衣料,虽然没有系领带,还是带来了一种沉闷的气压。两人面前都放着带黄色硬壳的活页本子和黑色的签字笔。

大家走进大殿时,两个人都站起身来,点头跟大家示意。张儿走在最后,安排大家入座。正对着两人的,是梁有成和冀素芹,左手边是康李二人,右手边是王超然和魏克立。被拿走的那张椅子放在了窗边,张儿也就坐在窗边的桌子旁。那张桌子上,是张儿之前用过的蓝色文件夹和一本很厚的黑皮笔记本。一支透明笔管的签字笔静静地躺在边上。对面的窗子下,也有一张小桌,放着两个纸兜,还有水杯暖瓶,另有几个药瓶。梁有成看见这些药瓶时,心里忽然动了一下。温暖伴着紧张一起在血液里四处流窜,心跳加速提示着他闻到了让人不安的疑窦。他希望这些不过是自己对药本身的不良感觉带来的副作用,他不是应该很安心的吗。

老宋这时走进来,给六个人各发了一叠纸,然后关闭通往三道院子的两扇小门,又走到窗边也坐了下去。老人再次点头向大家致意,然后说道:“我是这里的院长。至于是什么院,后边大家就会知道。我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请大家稍安勿躁,一定会给大家解答的。我姓陈,大家可以叫我老陈。”陈院长手摆向右边,“这位是胡先生,我们院的资助人代表,由于我本人身体不适,这次由胡先生担任本次事务的主要执行人。”陈院长望向这位胡先生,他马上绽开了笑颜。

胡先生清了清喉咙:“每次都是我在旁边学习和观察,这次有机会自己亲自操作,嗯,不能说是高兴,但确实有点兴奋。我知道这是不恰当的情绪,我会尽量调整,希望各位不要见怪。”咳嗽了一声之后,他的音调果然降了下来,“陈院长说了,我是本院的资助人代表,当然就表示资助人不只我一人。大家可以看到,咱们室内设有摄像的设备,而设备的另一端,是我们其他的资助人。他们也在关切着咱们的进展。”

王超然举起手来打断了胡先生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们处在监控之下,被不认识的人监控,甚至是取乐?你们这是什么地方?来的路上就给我下过药,现在又让人监控我们?”说着话,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按着桌子,眼睛喷出怒火来。

老宋和张儿快步走上前,手都扶在王超然的肩膀上。老宋对着他也对着大伙说:“药的事情,主要是为了你们二人在长达一天的车程当中能够冷静而且安全,很多路程都是山路,两个性情火爆又很激动的人绝对不是好乘客吧?这个我想大家都能够理解。超然,也请你谅解,这事确实应该事先跟你们商量。但是你师姐曾经跟我们说过你的脾气,所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你原谅。”

张儿也开口了:“这个也是我们的操作方式之一,我们谨慎地选择药物,为的只是保证你们和我们自己人的安全,请一定理解一下哈。”莫名回归的方言让王超然走了一下神,而后才又回到愤怒里。

梁有成细弱的声音给了王超然安静的能量,“王先生,咱们差不多大,我叫你一句兄弟吗。兄弟,咱们来了这里,真的还需要计较那些吗?咱们都不过是想安静地离开,舒服地离开而已。这里的人也都在为咱们这个目标努力。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的方式可能欠考虑,但是他们真的没有恶意,他们都是好人,真的。”

康大同也加入了讨论:“小梁说得有道理。怕我的癌症痛难以承受,还给我拿来了特许药物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已经很难从医院开到这种药了,可是从药店能买到的药都已经不能真的帮助我了。所以你看,小王,他们的药物使用可能不太合法律法规,但是真的是为了咱们好啊。你也多忍耐一下吧。好吧?”李玉秀频频点头支持丈夫的说法,挽着丈夫的手臂也扣得更紧了。

王超然咬着牙尽量平息着自己的怒火,他也知道,对于眼前自己正要走的路而言,愤怒没有意义更没有价值。魏克立此时朝着王超然不停地点头,后来当他望着自己的两条腿时还在不停点头。王超然好像读懂了魏克立的意思,也重重地点着头,叹了口气,坐下来。宋张二人也回转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好像松了一口气。

胡先生舔了舔嘴唇,又望了望陈院长,“我想向您申请实行第三套计划,之前您操作的两套计划已经产生出明确的结论了,今天我希望能够亲手操作新计划,并找到新的方向,同时希望陈老您能给我帮助与支持。我之前跟老宋和张儿也讨论过实施的具体步骤和方式,但是我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心向您申请。虽然仓促,您可否考虑一下?”

陈院长沉吟许久,中间一直盯着自己眼前的活页本。当他抬起头来时,向着桌子边的每个人都看了一眼,然后向宋张二人望去。张儿瞪着眼睛,轻轻地点头,但微微抬起的上半身已经透露出了期待和少许的不安。老宋则捏揉着手指,咬着嘴唇,双脚紧紧踩着地上的石板,眼睛里流出探问的光来。

“好,你们两个人去准备一下,胡先生先跟大家交代一下吧。”陈院长的特赦给了宋张二人力量一样,两个人快步走出去,脸上却都挂着复杂的神情。

陈院长眼神里添了几分沉重,试着做出鼓励的样子望着六个向着死地祈祷着的人。

胡先生又一次清了清自己的喉咙,“首先向大家说明一下,大家这段时间的生活以及未来选择的道路,都是由我们来安排和负责的,大家也都知道,我们没有向你们收取过任何的费用,是吧?但我们这些资助者也并不是有钱没有地方用,更不是来看有各种苦衷的人来这里寻求解脱的过程的。我们之中有心理学家,有社会学家,还有慈善家,我们所做的事情,不仅仅是解决你们的问题,更包括对你们各位和与你们相类似的人作研究和讨论,我们不只是资助你们,更是在向你们学习。

“因此我们会用到一些特殊的方法,这些方法不应该被称作实验,但是具有研究和实际的意义。简单来说,各位,你们六个人都在寻求用一种温和的方法来达到一个极端的效果,我们也是一样。只是我们有可能会探讨某些特殊的手段的效果,我甚至可以明确告诉大家,有些手段甚至可以被认为是极端的,但是我们的终点,会是一样的,我们提供给大家的终结方式,会是温和的。只是过程,会有不同,会跟各位想象的不同。希望大家认真对待我们为大家安排的计划,用各位最后的热情也好、愤怒也好、善良也好、哀恸也好,给我们也给更多人找到新的向上的路。

“啊,我可能应该说得更简单一些,更直白一些吧。现在为你们操作这个计划的人,也就是我们,也有着我们的目的。我们一定会让各位成功并且舒适地抵达彼岸,但是也请各位帮助我们完成我们的探索,让我们知道我们所思所想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的。我恳请大家配合,恳请大家拿出耐心,共同渡过最后这一段时光。最迟在明天傍晚,一切都会结束的。拜托大家了。”

屋子里的八个人都陷入到了沉默里。胡先生双手交握,吸紧了嘴唇,等待着大家的反应。王超然的怒火再次跳动起来,但想到连魏克立都不支持自己的怀疑和愤怒,又觉得这些抗议很没有劲头。再想起师姐会对老宋说的话,他忽然之间就泄了气。魏克立还在想刚刚听到的话。最迟明天、极端、探索、目的等等词在他脑子里纠缠在一起。好不容易决定放弃诅咒和叵测,好好地去死,他不想让自己再回到那样的煎熬里去了。他鼓励自己相信这一切,相信一切都会有他渴望的结果。

梁有成想到自己晨间该吃的药还没有吃。他此刻只有放下犹疑和猜测,去考虑一个实际的问题,药还要不要服用呢?仅为了追求安乐,也应该继续吃吧?自己绝对不愿意在全身的酸痛里走向终点。于是他对着陈院长和胡先生说:“我早上的药还没有吃,我先吃个药可以吧?”

胡先生点点头,伸手示意他水杯暖瓶的方位。梁有成拉开椅子,走到小桌子前。这时他注意到那几个药瓶是心脏急救用药还有安定类药物。这是不是意味着很多人会在这间大殿里情绪难以自控甚至出现极端反应?他嘶嘶地吐息着,努力抑制自己已经开始奔涌的不安。翻开自己的兜子盖,找出药来,多用了几口水吞服下去。暖瓶里的水是温热的,四散到胃里的温暖感受让他又感觉到了被安慰,他慢慢踱回座位,让自己的不安妥协下来。冀素芹被梁有成的手肘碰到几次,麻木地移开了自己的手臂,用更大的气力握紧手里的十字架。

只有深谙医学之道的康李二人捕捉到了一些明确的信息。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对着这样的一群人,想要研究的东西恐怕很多。为了试探个人的反应甚至为了打破人心中已划定的坚固疆界,可能施用的方法可能是远超过他们预计的。然而他们明白,最初的承诺必然会被实现的,虽然路途中可能会有波谲云诡和狂风暴雨。两位老人握紧了彼此的手,相互望着,苦涩的笑容背后,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心。“好吧,我想说说自己的想法。”李玉秀的声音还是温暖的,“我是一名退休医生,以前也曾在医学院任教,所以能够大概理解胡先生说的这些原则。我只想问一句,就是你们最初给出的保证,也就是安乐死,是不是真的会被施行?是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呢?”

胡先生立直身子,刚要回答,陈院长已经用冷而沉的嗓音给出了回应:“是的。我们绝对保证最后的结果与我们最初的承诺一致。”

李玉秀望着陈院长坚毅的脸,觉得有一丝痛苦在他眼睛里闪了一下,但是很快平静又占领了他的心。这样的转变意味着明确的痛苦指向和确凿无疑的预期结局。“好,我明白了。如果在我这一生最后的时间里所做的事情能够对很多人都有意义,那么我和我先生都愿意。”康大同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也在艰难地点头。

魏克立看着王超然,他可能是想表达鼓励,可是眼睛里还有有着一贯的怯懦。很长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被嫌弃被抛落,看着近在眼前的解脱,他很想伸出手去抓住去抢夺,可是骨子里头透出来的恐惧却让他在臆测各种符合“极端”这个词的事件,他希望还能在王超然的怒气中找到屏障和安全气囊好让他平稳落地。他也知道,若王超然持续愤怒,一切都可能进行不下去;可若只是让王超然安静地接受摆布,自己又陷在无边的泥潭里,连最后的希望也可能会破灭。他的慌乱已经逼近狂乱的边缘,抓住稻草的心情迫切到喉咙里有火苗在舔舐。

王超然忽然冷笑起来。这个表情给了魏克立一种痛苦的希望。王超然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拾起以前的不羁和放纵。“行吧,你们的意思就是说,最后肯定会让我们安乐死,但不能白花那么多钱干那么多不合法的事儿,得多少让我们受点折腾,是不是?”不等得到回答,王超然又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的处境就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哪里,连你们各位的名字也不知道,想再活两天或者想死也得等你们玩好了看够了,是不是这个意思?”王超然的眼睛已经立了起来,他多年的积习给了他一种特质,很类似受虐狂,又带有一些施暴的渴望。他对那些会带给他痛苦的东西都无比痛恨却又总是选择无视它们然后狂笑着承受它们最后撕毁它们。现在他的打算依然是,痛痛快快,先痛后快。

“请放松一些。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保证最终的结果会如各位所愿。至于中间的过程吗”,胡先生搜索着合适的词句,他不想激怒任何人,“可能会与你们预计的不同,但一定是有价值的,不只对在座各位,也对于更多有类似处境和渴望的人。我这么说,能让各位安心了吗?”

老宋这个时候已经回到了大殿里。听到胡先生的话,又看到王超然高高翘起的脚,他已经猜到了几分过往,也预见到了后面将发生的事。他走到王超然身后,双手放在王超然肩头上轻轻用力,“我以我的名义,以你师姐的名义向你承诺,一切都值得。我们对你,对在座的各位都没有恶意。超然,请你放心,也请你安下心来。否则你永远也没法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你师姐说你不会轻易就举手投降,她说的应该是对的吧?超然?请你安心继续下去。也请大家安心,继续后面的工作。”

王超然翻着白眼拿走了老宋的手,但也放下了自己翘起的二郎腿。他深深吐息着,然后朝着地上啐出一口气,“来吧”。他摊开的手按动了第三套计划的运转开关。

“好,现在我们开始第一项工作。”

10.

“请各位认真阅读你们拿到的资料”,胡先生抿了两下头发,“这些资料是关于你们六位申请人的自然情况以及自述。然后请大家用投票的方式决定第一个走向终点的人。”

轻松的气氛忽然四散开来。不过是争夺优先权而已。来了这里的人,每个人当然都有十足的理由去赴死!好吧,了解一下黄泉路上的伙伴也不错。大家都开始翻看面前的资料。病入膏肓的老人、康复无望的愧疚患者、失去独子被苦难榨干的母亲、没有生活能力的悲哀残障人士,以及一个身康体检生活稳定却从不知爱与活为何物的行尸走肉。

王超然草草地翻看着这些内容。结论很明显,至少他是不应该被鼓励走向死地的。他甚至也在用常人的眼睛看着自己,这是他以往从不在乎的事情,但现在,面对着这样的一些人,他的各种念头在纸面跳跃。命运的捉弄与至亲的抛弃之间,是不是真的需要厚此薄彼呢。他在康李二人的白发上看到了当年祖父母的絮叨和烦难,却也恍然间嗅到了久违的凶横和自以为是。他又在冀素芹的档案中觑到了师姐的发丝,却怎么也闻不出来爹娘的气味,也可能是那种气味他从来也不知晓。梁有成的那一页,他看得很快。那些痛苦的折磨、对双亲的愧疚远在他的宇宙之外。

梁有成此刻也在看王超然的自我评述。他想不出来面前这个人怎会有这样阴暗且难以言喻的重负?他无病无恙不缺金钱,完全可以认真享受自己的生活,他所拥有的,就是自己梦寐以求却辗转不可得的。原来生活的彼岸,也一样是破灭的希望吗?

冀素芹只是轻轻翻了一翻,就放下了。她需要空出手来紧紧钳住自己的希望,要全心全意地像姐姐说的那样,认真的祈祷,等待神迹的出现,等待末日的到来。她甚至开始念念有词,十字架被她贴上前额,她从没这么虔诚地恳求过不知是否真有的主,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加速加速,末日啊请你加速。

魏克立看着纸上的黑与白,脑子里却像一个字都不认识了。他不知道自己卑劣的理由该不该被这么多人去探究。挖苦、鄙夷、唾骂甚至侮辱,此刻仿佛已经坐上了现实的宝座,他又只能流着鼻涕眼泪去祈求去挣扎去暗自诅咒去心存侥幸吗?

康李二人贴靠在一起,认真地共读着一本人间悲剧。他们看完每人的资料都会对望,虽终未发一语,却已经在默然中达成了一致——所有的年轻人都应该爱自己的生活,每一个日子都应该认真去对待,任何的苦难都自有其来由,就像命运之舟载着救死扶伤的人向着病痛与独自存世的可怕体验驶去时,还留下了安乐的出口给两个相爱的人。还未走到山穷水尽,何苦要自断余生呢。

“现在请大家开始投票吧。依顺时针的顺序好吧?王先生,由您开始吧。”

“我自己。”王超然还是一副无所谓也无所畏惧的神情,却不知道无赖的标签正悄悄贴上他的额头。

“魏先生呢?您投给谁?”

“我,我自己。也是我自己。”

“请冀女士投票吧。”

“我自己。别再问我了,你再投一万次,我也还是选我自己。可以了吗?”

“冀女士,谢谢您的意见,但是我们真的还需要一点耐心,我们刚才已经讨论过了,是吧?请您一定稍安勿躁。下面,请梁先生投票。”

梁有成转头望向了老宋,又抬起头认真地在陈院长脸上找寻了半晌,他终于说,“我自己,抱歉。我真的有充分的理由选择我自己的。”

陈院长按压着自己的右手,示意梁有成不必解释下去。梁有成带着受惊的样子,换上愧疚的面容,望向那一叠纸。

康大同这时候抬起头来,“请在座的各位将我与我夫人当作一个对象来考虑。而且,我们这一票,也是投给我们自己。当然,也只应该算一票啦。”康大同轻轻地笑了一下,握紧妻子的手,正在点头的她,手有些冷。

胡先生倾身对陈院长耳语,“不妨让大家说一说自己的理由,毕竟大家都需要更深的相互理解吗。您看?”

陈院长点了点头,对着窗边正在做记录的宋张两人说:“大家都来说说自己的原因吧,你们两个也可以加入到讨论中,你们对他们的情况都很了解,应该给出更加客观的说法。”两个人应声茫然地点头,然后都看向了自己带到这间古刹里的人。

“我想先说说”,魏克立用力按着轮椅的扶手,把身体尽可能地挺直,“我知道大家对于我的情况会有些误解的。我必须要先解释一下我妻子的问题。我想她可能,可能习惯于在苦难里找自己的乐趣了,换句话说,越是艰难越是别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她越是迷恋,所以才自己选择了出去卖,不,我是说那样的生活方式,她作为我生活中长达十年的主旋律,带给我的痛苦和折磨是说不完的。而且我们也真的有过相爱的成分,所以我们才会这样硬撑了十年。在很多难熬的关口前面,我们也捱过去了。可是现在……”

“这与投票的结果并没有直接的关系,魏先生。我建议你更多地讨论你自己。”胡先生的话让魏克立慌乱起来,他抹了抹自己的头发,又调整了一次坐姿,继续说:“是,我说这些是希望至少不要被扣分。我自己已经残疾了十年了,截瘫患者的生活没有人会了解的。那些其他人近在咫尺的东西对我而言都是难关,身体上、心理上,我想我都已经是一个重度残废了。现在我没有亲人,甚至可以说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生活的出路也不可能有生活得更好的希望了。十年以前我就应该死掉,免得我受这么多的罪,我早该死掉,我对任何人都根本没有用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我的救星。这样的人,不该死吗?我真的需要快一点!”

王超然举起手来推了一把魏克立的脸,他们两个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去简单表达情绪,但周围的人都皱起了眉毛。“这话应该沈雪说吧?沈雪就是他老婆”,王超然强势地打断魏克立的话,“沈雪糟践自己糟践了十年,照你说就根本是自虐了?你是人吗?你总说自己苦,你告诉我,你苦在哪儿了?锉到那儿都够不着洗衣机你还有干净衣服穿,连个地都没拖过你还能住上干净屋子,一点能耐没有靠老婆做婊子养活,你还有脸说自己苦!”

王超然的话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魏克立更是在王超然的眼睛里看到了从没见过的鄙夷神色。他原本以为只有王超然不会在意自己,更不会去理解自己,却不知道这刀子一样的真话是在这遥远的山里由王超然扎到自己的肺管上。“我说的是心理上的痛苦,你不用天天裹着尿不湿,你不用求人让你活着,不用恬不知耻去熬着!我的那种日子换成你,你一天都受不了!”

“对,我受不了,像只蛆那么活着!”

宋张二人跑步过来,按住王超然,也拦住他挥向魏克立的拳头。陈院长摇着头,“王先生,如果你愿意用暴力解决,请二位自己解决你们的问题,我们不必帮你们去寻找安乐了吧?你觉得呢?”

王超然直直地瞪着陈院长,拳头渐渐松弛下来。他颓坐在椅子间,靠枕被他挤出了边界,半悬在空中。“陈院长,我想请问你,要是一个人这一生最大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活,为什么只能这样活过来,所有的一切,三十多年的一切都是噩梦,你们怎么做呢?”

陈院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超然继续说,眼睛望着虚空,“我有爹妈,却像没有爹妈一样的,我只是他们的附属品。他们除了在钱上安排好一切之外,就只知道他们自己。”说道这里,王超然看了一眼康李夫妇,“我不知道夫妻之间应该是怎么样的,但是如果不打算去爱他,就不应该去生孩子啊!我像是精美的垃圾一样被圈养着,所有人看在钱的面子上或者所谓亲戚的情分上,假装对你好一点。可是没有任何人拿你当个活人。我就是一个泥胎、木偶,有人供应食蔬鲜果让你活着,需要表演亲情戏码时候自然有人来提我的线,抓着我晃来晃去。”王超然把头晃高,像是要用眼睛里的空洞攫住陈院长,“这就是我的理由。够充分了吗?”他的眼睛里有东西在跳动,为了防止它们跃出眼眶,他努力瞪着自己的眼睛,嘴角的抽动泄露了他最艰难的秘密。

梁有成推了推自己的厚镜片,被放大的瞳孔里映着王超然的脸,“其实,他们应该也是爱你的,让你人过三十还是不需要工作就可以活得很好,还身体这么健康,他们一定也花了很多心思,做了很多事,这些也是当父母的对你的付出不是吗?你为什么完全不去想呢?”

“爱是啥?你告诉我?你爹你妈倒是爱你,你要是觉得好也别想着逃啊!你就回家好好去享受你爹的爱不好吗?”

“这是另一个问题”,梁有成又推了一次眼睛,“我不能回去是因为不能拖累他们,是因为我需要我爹也能喘一口气。我回去了他只能累折自己的腰就为了让我多活几天?这,这是不对的!”

老宋抱住王超然,“超然,超然!你冷静一下,咱们只是讨论问题,不是跟敌人开战,好吗?”

王超然瞪着老宋,“我让他多活几天,我这是善良,这他妈不是好事吗?对不对?我这种人渣才应该快点死,你知不知道我打过、伤过多少人?你想不想知道我家老保姆让我打骨折几回?我是人渣!他妈人渣劝好人多活几天不对吗?”

陈院长站起身来,直望着王超然,“我们在讨论的是安乐死,王先生还有印象没有?”陈院长顿了一顿,“安乐死,从我们执行人的角度而言,不是在杀戮,不是在施以惩罚,而应该是一种理智的选择,是一种完美的奖励,因为可以安乐地脱离苦难。所以认真对待这件事,好吗?”

李玉秀昂起头来,望着桌子对面的纠缠在一起的四个人,“从对一个人的打击而言,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会摧毁人的意志。在真正选择了自杀的人当中,心理上受苦的人相对是更多的。问题只是这种痛苦是很难被其他人理解的,这是我们共同的问题。”

陈院长坐了下来,摘下眼镜在针织衫上擦了一擦再戴起来。“李女士说得非常对,近年来类似抑郁症、焦虑症的疾病已经成为严重的问题,的确带来了越来越高的致死率,因此心理上的痛苦与肉体的痛苦都应该受到重视。”

魏克立拄着轮椅左边的扶手,将身体更多地朝向陈院长,“我两个方面的痛苦都非常严重,我真的有足够的理由投票给自己的。”

梁有成也手扶桌子,倾身向前,“我身体上的问题似乎可以延迟发作,但是这就是定时炸弹,永远无法拆除的定时炸弹,我经历过的身体上的痛苦不会比在座的任何人少,而且我已经害死了我妈,我对不起我爹妈,我,我必须要让我爹能活得轻松点!”他的眼泪从镜框后面爬出来,却还是很清晰地让每个人都看到了。

胡先生按压双掌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他环视一周,“请大家冷静一下,我们还有后续的工作要做呢。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只会每个人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我们还是用投票来说话吧。”老宋和小张反复拍着王超然的后背和肩膀,看他也开始放松了,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去。王超然用力地坐进椅子,整理着自己的上衣。魏克立沉重地深呼吸着,悲哀地望向这位酒友。

胡先生继续说:“现在投票的内容是,上一轮的投票中,谁最不该投自己。请吧。”他也坐下来,却抱起了双臂。陈院长轻轻用手肘碰胡先生,他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种看戏的架势,马上放下双手,在桌子下扣在一起。

王超然半仰着头,“梁有成。”他的口气充满了火药味,还藏着一些报复的快感。魏克立看着王超然的脸,又看看他左边袖子上的褶皱,摇着头说:“祖宗,你认真点吧。这会儿还赌气,你不怕离安乐越来越远吗?”他的眼睛忽然开始涨潮,“我投康李二老。能多在一起一分钟也是好的,能看见她,听见她,知道她还在,还爱着自己,这样的生活你们怎么舍得去亲手结束呢?哪怕一分钟,也要在一起,真有一个人走了,体面地送走她,哪怕再自己来寻找安乐死去追那个人,不是更好吗?”

康大同摘下了花镜,折好放在纸张上面,“问题在于,我们相依相伴四十年了,已经没有遗憾了。再多给我们四十年或者四分钟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区别的,我们会用一样的方式牵着手走过去的。唯一让我们恐惧的就是没有了另一个人的可怕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都没法生存哪怕一分钟。我们愿意自主选择自己命运的终结,我们相信一起走向终点与一起共同生活具有同样的意义和价值。”他又一次拍了拍妻子的手,“我的胃癌已经全身转移,我夫人也是病入膏肓,任何一次发作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这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斧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砍下来,但是我们都不愿意独自面对残局啊。爱得越深,独自活下去就越难以承受。孩子,谢谢你的投票,可是,这对我们而言,是一种可怕的痛苦呀。”康大同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望着魏克立,想在他瘦削的脸上,在他邋遢的模样里找到一点真正智慧的光。

魏克立此刻眉头深皱,眼神完全空洞下去。沈雪的黄丝带和如瀑黑发正在他眼前狂热地舞蹈,她的卷发也开始缠绕包裹他的身体,像是疗伤却也像是带他蹈向死地。她的眼泪将魏克立渐渐淹没,她的红唇像奔涌的血流一样带来了窒息的感受。

冀素芹此刻拿开了眉间的十字架,甩荡过来的链条惊醒了魏克立,他听见冀素芹很像锯子的声音。“一开始可能是这样的,时间长了还是会都被忘记都被抛弃的。这个时代里没有烈性的寡妇,更没有哪个没了老婆的男人会自己守一辈子的。不管一开始看起来多难,后面都会有新欢,都会没心没肺没皮没脸继续活下去的,还可能活得更好呢。”魏克立甚至听见了冀素芹齿缝里传出来的咬啮的声音,他拼命想打断这声响,“停停,这是不对的,你看,你看,你自己就这么多年都在独身呀,是不是。”

“那是因为我的心思都牵在我孩子的身上,我不是狼心狗肺的禽兽!我爱我的孩子,我要找到我的平平!”冀素芹的声音带着凄厉的哀恸,她手握着十字架狠命地敲在魏克立面前的桌子上。

“冀大姐,别动气,我支持你,母亲爱子女的心情绝对超过他们对任何事情的关注,他们绝对会——”梁有成试着把手放在冀素芹的手臂上给她支持。

“那世界上怎么会有我那样的爹妈呢!”王超又一次瞪起了眼睛,他理解不了这些听起来极为玄妙的颂歌到底高尚在何处,那些自己早就宣判死刑的东西现在竟然冲到他面前来争辩,他的脑子里所有的血液都炸开了。

胡先生站起身来,“请大家冷静一点,我们又回到了刚才的圈子里了,你们有注意到吗?现在我们继续投票,只投票吧,好吗?请冀女士投票吧。”

“我要投的,只是李大姐,我有个大姨也是心肌的病,但也活了很多年,可以活很多年的,还可以的,李大姐不该这么选的,送走康先生也还有很多年的日子可以过的。”

李玉秀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望着丈夫的白发,“不,那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过。而且,妹子”,她望向冀素芹,“我已经六十多快七十了,我叫你一句孩子也没关系吧,换做是我癌症转移,没有几天可活,我先生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的。”

冀素芹在哭。她的眼泪充满了委屈的苦味。她以前只知道自己在孩子的事情上被极不公平的对待,却不想在另一个维度上,她照样是被指名承受痛苦的那一个。人生的天平如此不公,她的失衡感却伴随着微妙的获得了安慰的感觉,是终于理解了这位老人的选择所以松了口气吗啊?是终于躬身屈膝、彻底拜服在不公的命运脚下的无力和释然吗?

梁有成打开自己的包,拿出纸巾给冀素芹。冀素芹擦泪的动作迟缓僵化,可能她的眼泪真的曾经枯干了很久了。

胡先生转向右边,“那么您二位呢?”

李玉秀看着冀素芹的侧脸,轻轻地说:“活了半辈子,才发现命运在愚弄自己,在倾轧自己,很可悲。可要是真能想明白了这一层,也可能后面还会有更多东西在等自己呢。世界其实挺大的,足够让伤透了心甚至觉得不死就不能逃出痛苦的人去治疗自己。小冀,听我一句,过去的事情咱无论如何没法更改,你当年做的对也好,有一些过错也好,惩罚了自己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救救自己了。要是你的孩子现在能跟你说一句话,他一定不会说妈妈我在等你,而是妈妈,我盼着你也能开始好好活着。”

“我也要投冀大姐。”梁有成摘下眼镜去擦掉那些眼泪,梗着脖子平静自己的呼吸,然后转向冀素芹,“你不知道多希望我妈永远好好活着。我现在就是在用我自己来换我爹好好活下去,我想你的孩子也会是这样。”

叮当一声巨响,十字架摔在地上的青砖上,冀素芹的世界也跟着一起开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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