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是在大四下学期才决定去兼职的,正巧遇着学校西门华莱士新店开张,便想着要不就过去碰碰运气。
在店里等了将近五分钟,店长才慢慢悠悠地过来面试,她是一个身高将近一米八、魁梧又肥壮的女人,歪戴着华莱士制帽,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大髻,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长。良子也不是故意要盯人家的阔胯来看的,只不过听着她的大屁股坐下来后“吱拗”一声响的椅子,不禁有些心疼,椅子有什么错?新买的,压坏了,多可惜。
“这体格,至少得有一百八十斤!”良子心想。
一整场面试下来,说的什么话良子记不太清,回到宿舍后脑袋依旧恍恍惚惚,只记得店长姓汪名水水,呵,多么令人无限遐想的名字,要怎么匹配那张皮肤糙黑、嘴唇肥厚、长相略微凶残的脸?
起初,良子是不敢大声与汪水水说话的,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她,事实上汪水水的脾气也确实火爆,像个随时能爆炸的炮仗,不炸就算了,炸起来,人的心肝脾胃肾都被震得稀碎,那些个送外的大哥们就从来不敢在水水面前造次,她汪水水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法子,光是一屁股就能坐死个大活人。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但一个人胖那百分之百是有的!相处久了,良子发现汪水水吃得那是真多。有一次中午吃饭的时候,汪水水一口气吃完两个香辣鸡腿堡,四串无骨鸡柳,喝光了一大杯可乐,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唉,我怎么那么命苦,才吃了五分饱……”良子一脸讶然,汪水水却撅起了嘴,一脸委屈,“开店那些天都给我忙坏了,人家四天里都瘦了十斤了!”而后站起身来,在良子面前转了一圈,“你瞧瞧你瞧瞧,人家的裤子都松了一圈了!”良子虽感觉到某人旋转时大地的震颤,却依旧违心地回答:“嗯,看起来就是瘦了不少,咱回头可得吃点好吃的补补。”汪水水立马眨巴着眼睛说:“那晚上下班去吃新开的那家音乐火锅怎样?听说有你们学校音乐专业的小哥哥小姐姐驻唱哦,人家好久没有听过小哥哥唱歌了呢。”
听到水水撒娇的语气,良子感觉自己的头顶上黑云滚滚,这个没心眼子的,都吃成个球了,还吃完这顿想下顿。
很多时候良子真心觉得汪水水就像一头牲口。
吃饭的时候,四十块的麻辣烫五分钟解决完,嘿,牲口牲口。
晚上睡觉的时候,打呼声跟震天雷一样响,嘿,牲口牲口。
每周一接货的时候一大袋面粉说扛走就扛走,气儿都不带喘一口的,嘿,牲口牲口。
作为一个每周休息一天每天八小时班的店长却坚持在店里从早上九点待到晚上十一点打烊,嘿,牲口牲口。
在华莱士兼职需要上晚班,后来为了不打扰室友们的正常作息,良子决定搬到员工宿舍去住。员工宿舍在学校南门最偏僻的一条窄巷里,每月三百块的房租,条件极差,有一个空调却不制暖,厕所不能冲水,关键是七八平的小房间里放置的三张高低床,其中四张床板还是坏的。良子是第一个住进去的员工,一顿子洒扫庭除,汪水水拿几把大小不一的螺丝刀和一个巨型扳手一顿子乒乒乓乓,修好了床。
开始同住的当晚,良子才发现汪水水这个看上去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有烟瘾。
“你每天能抽多少根?”良子收拾自己的行李时顺带瞄了一眼靠在床头一边玩手机一边吞云吐雾的汪水水。
“嗯……约摸着至少半包吧。”汪水水的眼睛并没有从手机屏幕前移开。
“烟瘾还挺大的嘛?”
“你不喜欢?”
“不反感。”
汪水水抽完了一根,把烟头扔进床脚边还有一口水的矿泉水瓶里,烟灰撒了一地,之后便去卫生间洗漱,她洗漱很快,不到三分钟便出来了,随便倒了一点水乳在脸上拍了拍,头发放了下来,已经齐腰了,简单地梳了梳便继续回去玩手机。
良子不禁感叹,“妈耶,这头牲口活得简直不能再糙了。”
熄了灯良子觉得还是应该说些什么,毕竟是两人同住的第一晚,脑子快速地旋转,正寻思说个什么样的话题比较合适,汪水水却先开了口。
“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怎么可能?像你这样可爱的类型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额,可能想追我的人都像你一样以为我有男朋友。”
汪水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的嘹亮程度让良子有些担心隔壁邻居会不会过来敲她们的门,严重扰民啊这是。
“汪姐你呢?”
“我啊,我都离婚好久了,现在一个人过。”
良子感觉自己问错了话,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正准备说声抱歉,却听到汪水水说:“为什么不好奇我怎么会抽烟?”
借着窗户投射进来的光,可以隐约看到对面略上年代的木桌上那袋零食的轮廓,两个水杯,她们俩抹脸的瓶瓶罐罐,还有柜子上悬挂着的两条毛巾。汪水水从床上坐起来,悉悉索索地摸到一支烟,只听得打火机“彭”得一声响,火光中便出现了她那张长得十分辟邪的脸,却看不到丝毫不悦的表情,瞬间打火机灭了,那张脸又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燃着的香烟头上星星点点的微光。
“为什么要好奇?抽烟还需理由?众生平等,男人能抽女人就不能?”
“你这个小姑娘有意思的很!”
“你应该更有意思。”
“我呀,是想告诉你,该恋爱的时候就好好谈恋爱,但若要结婚,那可得好好地掂量清楚,你汪姐我啊,可是过来人!”
汪水水的话就像破闸的洪水挡都挡不住,劈里啪啦,事无巨细,就连有腰椎间盘突出都给良子交代得清清楚楚。嘿,你看这人,真是没有心计,什么都说。
人生来这世上,便是要遭罪的,汪水水开头便如是说。
汪水水的实际年龄比看上去要小个四五岁,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爸爸是铁路开火车的,妈妈做些简单的生意,小日子过得不错,除了银行卡上的存款,还有两处房产。汪水水到二十四五的年纪,交了一个男朋友阿强,俩人没什么生活压力,整日腻在一起,甜甜蜜蜜的,汪爸汪妈都是开明之人,也就随他们去。可这好景不长,汪爸忽然中了风,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大年半,后来汪爸的病情好转,腿脚虽不怎么灵便,需要人在身旁照料,但至少可以出院回家了。谁料想这刚回家不久,汪妈竟然也中风了,甚至比汪爸的更严重些。汪水水是家里的独生女,忽然成了家里的主心骨,这一下子就慌了神,家里横遭如此变故,连个能商量的帮忙出出主意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这时,阿强便担起了帮忙照料汪妈的责任,每天下班早早地到医院里帮忙给痴呆的汪妈换洗衣服,喂饭,吃药。汪妈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汪水水作为亲生女儿还会略微嫌弃,但阿强每次都把水水推到一边去,自己去抓屎擦尿,帮忙换洗衣服床单。
水水说:“那个时候,感觉这辈子就是他了。一个男人能为我做到这份上,我还有很么不满足的呢?”
所以,不等汪妈的病情好转,水水就拿了户口本去民政局和阿强领了结婚证。
婚后汪妈的病情很快好转,一家人一致决定卖掉一套房子当作资本拿去给阿强和水水创业,阿强家的经济条件虽比不上水水家,但也不差,也出了一部分钱。
两人拿着这笔钱开了一个小小的珠宝店,水水是个精明的女人,总是比阿强先察觉哪里有商机,靠着敏锐的商业头脑,两人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干脆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盘了一家店面,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二千多万元。那个时候的水水花钱大手大脚,出门逛街从来不需要想买不买得起,只考虑自己喜不喜欢,背包里每天装的现金都是好几千。生意红火了以后,规模自然是要扩大的,阿强容易心软,只要他父母开口,他就会把他那头的表亲戚们安插进店里面去,水水明知这样会影响生意,却从不声张,对亲戚们在中间赚差价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可水水和阿强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水水自己也很困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般由着他去,还是处不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夫妻之间难道真的就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吗?
后来生意就越做越差,最后生意完全垮掉的时候,两人一共欠了几百万的债。
阿强给了水水一份离婚协议,两人名下的一套房产和所有的外债都归阿强,水水净身出户。阿强跑路前给水水解释说,两人名下的房产是远远不够还债的,债和房产归到自己名下,水水就可以不被那些追债的打扰,安生地过日子。等到哪天事情平息了,他就会回来和水水复婚,还嘱咐水水一定要等他回来。
阿强走后,水水受到公公婆婆无尽的指责和埋怨,也收=受到朋友的质疑:水水,你大约是被骗了吧?阿强一定是卖了房子自己逍遥快活去了,要不然,这都五年过去了他连一个短信都没给你发过?
头两年水水从不肯承认自己被阿强欺骗,坚持地认为阿强肯定被什么理由羁绊不能回来。
水水是个固执又要强的女人,出了这种事自然是不肯回娘家的,一个人留在郑州死撑,可毕竟自己的学历有限,经营店面惨赔,手里还没有一分钱,只好混迹于各种低级的工作,卖衣服,摆地摊,洗碗刷盘子,最后去了华莱士做服务员。机缘巧合之下,督导说可以将她调回老家,考虑到父母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还不好,又只有自己一个女儿,水水最终决定回老家工作。回老家后,一狠心一咬牙在郑州买了套房子,将自己手里的余钱付了首付,没有用自己父母手里的一分钱。之后迫于还房贷的压力,一边在华莱士兼职一边骑个电动车帮忙送外卖,再后来由于出色的能力在一年之内被迅速提拔做了店长。
“抽烟这个坏习惯也是在那些走投无路的日子里被逼出来的,作为一个女人,酗酒不安全,心里苦又不能跟家里人说,只能自己憋着,除了死撑,好像没有别的办法。”
良子听到汪水水这么讲的时候,脑海里不停地想象那些个场景,试图去体会这些感受,最终发现是徒劳的,不是亲身经历的事,哪能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呢?即便汪水水描述得再生动,良子也想象不到那些个咬牙苦撑的日日夜夜。
“那你现在还在等他回来吗?”
“当然啊,我等着他回来还我亲戚们的那些债,加起来有好几十万呢,他再不回来我就要背锅了!”
汪水水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夜太黑了,无法从面部表情里去辨得清这话里的真心。
“如果他回来你会跟他复婚吗?”
“不知道,头几年还这样想,现在我也开始怀疑朋友们说的话是不是对的。”
“为什么不再找个好人嫁了,何必这样辛苦自己呢?”
“你呀,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婚姻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说对方是个好人就能嫁给他,我们这个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合适。怎么说呢,婚姻是很麻烦的,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可我并不会把这份稳定寄希望于别人,我努力工作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手中握有筹码,一份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挺直腰杆、不用依靠男人也可以活下去的筹码,钱就是筹码,钱就是稳定。”
直到汪水水打起了响亮的呼声,良子数了数,那人从头至尾一共抽了五支烟,若是没听故事,良子说不定会吐槽,“呵,抽死你丫的!”但听完汪水水的故事,良子却想着“唉,抽吧,抽吧,早死早超生。”
在那之后相处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汪水水的体重依旧不下一百八,吃得依旧多,睡觉依旧打呼,搬货的时候还是随手就能扛起一袋面粉,上下班还是早九晚十一周末不休息,发脾气的时候还是方圆十里所有的生物灰飞烟灭,可是良子却觉得水水的长相不再那么残忍,很多时候反倒有种专属于胖女人的娇憨可爱。
良子兼职结束,打算去另一个城市漂泊的时候,水水像打了鸡血一样,说:“走吧走吧!你去寻找你的新天地,而我要继续留在这里,还要继续带人,继续做店长,我目标要持有十几家店的股份,要年薪三十万,要成就自己的人生价值!”
后来,不到半年,良子便听说水水又带了一家新店。
“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两年水水便能实现自己年薪三十万的目标了吧!”良子这样想着,在心里又默默地为水水祈祷。
良子不想再问水水:“还再等阿强回来吗?”
因为良子自己在心中替水水向远方的阿强说:“你可千万不要回来,我不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