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里的手足之情
文|筠心
适逢中秋佳节,想起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有种夸张的说法,即此词一出,其余的中秋词皆可歇菜,甚至来者亦不必再作。这首千古绝唱有个副标题: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便是苏轼的弟弟苏辙,哥俩打小一块儿读书,一块儿成长,相依相伴,手足情深。然而,此时三十九岁的苏轼,已经有六年未曾见到弟弟 ,望着一轮清冷的圆月,他不禁咏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学而优则仕的年代,同为学霸的苏轼与苏辙,各自奔波仕途,聚少离多,但音信往来密切。两人现存互通的书信,达几百封,这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十分难得。当苏轼身陷“乌台诗案”,小命几乎不保的生死关头,弟弟苏辙上疏朝廷,请求辞去一切职务,为兄赎罪;而苏轼以为大限将至,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苏辙,他写下绝命诗——狱中示子由:与君今生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后来,苏轼虽逃过一劫,日子却过得窘困拮据,苏辙倾囊相助,使其度过难关。苏轼夸奖弟弟:沉静低调,文如其人;苏辙怀念哥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亦师亦友,亦兄弟亦知己的手足之情,千百载之下,不知感动了多少人!
其实,庸庸我辈中,堪比苏氏兄弟情的亦有。蒲松龄就在《聊斋志异》里写过数则,不妨摘出一读。
张诚
聊斋故事《张诚》让蒲松龄数次潸然,他详细罗列泪点所在,甚至于文末,有一可爱试问:“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张讷与张诚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诚母经常虐待讷,把他当牲口使唤不算,还经常谩骂责罚,不给饭吃。诚渐渐懂事,看不惯母亲的行为,劝阻无果,只好暗地偷点面粉,请邻居做饼,让哥哥填饱肚子。为了帮讷完成母亲刁难的苦役,年幼的诚逃学与他一起砍柴。师塾先生得知,亦赞叹诚之友悌。
可是,不幸的是,一次砍柴,诚被老虎叼走。讷拼尽全力追赶,明明已砍中老虎腿,却又被它逃脱。讷痛哭不欲生,以斧自刎。此情此景,连老天都为之感动,讷死而复生,伤口亦痊愈。他拜别父亲:“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年后,在金陵,衣衫褴褛,行乞为生的讷与诚劫后相遇。且有更意外之喜,救诚一命的恩公,竟是两人早年失散的兄长。从此,一家团圆,一门欢喜。
常言道,一父所生,终不及一母同胞亲昵。那么,《张诚》是个例吗?蒲松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晋书•王祥传》记王览事迹,为防母亲毒害哥哥王祥,王览每次必先尝食物。这又是一例。可见,事无定理,只在人心善恶。
二商
《二商》是一则既真实,又极富戏剧性的故事。比邻而居的大商二商哥俩,一富一贫。弟弟家揭不开锅,派遣儿子往伯伯家借米。冷漠的大商居然任凭妻子,以兄弟分家各过为由,无情拒绝。
俗话说树大招风,大商的富饶引来恶人垂涎,夜半入室抢劫。二商不顾妻子阻拦,率子前去解围,他的理由是:“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多亏二商父子武勇,盗贼知难而退。大商两口子只受皮肉伤,家产分文未少。不久,二商家再次断炊,心思此次哥哥必定有所报答。谁知,竟以一斗米打发了事。二商走投无路,只得将住宅卖给大商,搬去邻村。
孤立无援的大商被歹徒绑架勒索,家产散尽,折磨致死。二商闻讯,到官府报案,要求缉拿凶手,可惜无果;又瞒着妻子,不时接济落魄的寡嫂幼侄。过了十年,大商托梦,命弟设法买下旧居,屋后埋有金子。二商遵命不违,果然致富。但他并不贪心,将家资半数分给侄子。
二商之难得在于,面对无情无义之兄,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大商亦悔过,虽阴阳相隔,兄弟之情已修复。儒家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家”指家族。今日,环顾四周,“大商们”并不罕见,不知他们可明白,何谓真正的齐家?
向杲
向杲化虎,为兄报仇的故事,篇幅虽短,思想性与艺术性却极高。向晟是向杲的庶兄,因娶妓为妻,引来杀身之祸,无辜被恶人杖打致死。向杲得知,悲愤欲绝。他跑到官府告状,可凶手早已行贿,有理难伸;他想埋伏路旁行刺,对方偏有神箭手做保镖。公私皆行不通,向杲无计可施。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肯放弃。
一日向杲在山神祠避雨,道士见其浑身湿透,递上一件道袍。哪知向杲刚换上,便化身为虎。常人遇此惊变,必先忧己;而向杲之可贵在于——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可见,在他心目中,兄弟情义重于泰山。向杲终于“咬死”仇人,并得益于保镖一箭,魂归人身。向杲由人化虎,由虎化人的浪漫主义笔法,自然是蒲松龄的天才想象力;而漆黑如夜的世道,温暖的手足之情,是聊斋先生举起的一支蜡烛。
湘裙
《湘裙》虽以女子名作为故事标题,主旨并非儿女情长。晏仲与故去的哥哥感情深厚,一日醉酒,不知不觉来到阴间。巧遇兄嫂,并得知他们在泉下生有二子,亦悲亦喜。为使兄长后继有人,清明时节有子扫墓,晏仲决定将小侄子带去阳间抚养。从此,他既当爹又当妈,抚养教育,悉心备至。即便与湘裙成亲后,叔侄依旧夜夜抵足而眠,目的是让鬼孩多沾些阳气。故事结尾可算圆满,侄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晏仲八十寿终。
都说人鬼殊途,不宜共居,而晏仲却能安享天年,这是何故?按封建宗法制度,无子绝嗣者,当由兄弟之子承继其产业。晏仲原可以心安理得地吃双份,但他偏偏选择收留鬼侄,继承绝产。蒲松龄对其评价甚高:“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
仇大娘
仇大娘何许人?远嫁他乡的中年寡妇,性格刚猛,因嫌父母馈赠少,与娘家断绝往来多年。可是,当父亲被敌寇俘虏,继母病危,两个同父异母弟:大的落入赌博圈套,卖妻抵债,逃亡他乡;小的年幼孤立,惶惶无主之时,她竟然千里迢迢回来了!以仇大娘素日作风,众人皆以为她必趁此“良机”,图谋娘家财产。
然而,事实让人大跌眼镜。她先是一纸诉状告到官府,追回赌博被勒去的田产。接着养母教弟,将家务处理得井然有序:面对里中豪强,她毫无惧色;经她斡旋,大弟夫妇破镜重圆;还为小弟作主,娶了名门闺秀。最后,她攒下千金,赎回父亲,自此一门团聚。
十余年间,尽管小人不断出阴招陷害,仇家却因祸得福,不衰反盛。何也?正如《红楼梦》查抄大观园时,探春含泪所道:“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小家小户亦同理。
仇大娘功成身退,兄弟俩苦苦挽留,都哭着说,没有姐姐,哪有我们今日!旁人问她,对异母兄弟,何必如此关切?大娘铿然答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这便是斤斤计较的仇大娘,在兄弟危难时,所表现的品格。诸位,识人岂止是一门学问啊!
曾友于
睹“曾友于”三字,便知此人品性。友于,出自《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指兄弟之间的友爱。而曾或许谐音“真”。
曾家系诗书世家,曾父去世,留下六子,分属两阵营:嫡系与庶系。友于在庶子中居长。嫡系瞧不起庶系,认为他们出身卑贱,不但平日待之傲慢无礼,甚至庶母过世,亦拒绝穿孝,宴乐如常。友于却说:“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不久,嫡系老大家办丧事,友于的俩胞弟以牙还牙。于是,双方开战。友于苦劝:“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恕不解,身代之。”友于宁愿自己挨打,换取兄弟和平,结果却是两面不讨好,无奈搬去邻村。
一日,曾家早年失散的原配长子回来,友于及两弟共同出田宅安置。因此,他很自然地加入庶系阵营。有了大哥领导,庶系势力大大增强。大哥以暴制暴,很快使得嫡系屈服。但是,他们口服心不服,私下暗流涌动,忿忿不平。友于婉谏不成,不堪其扰,搬得更远了。
数年后,嫡系老大家的几个儿子有样学样,同室操戈,酿成数条人命的惨案,并连累整个家族身陷牢狱。反观友于一家,三子一侄终日弦歌诵读,兄弟和睦相亲。不久,友于父子高中乡试,经他多方周旋,诉讼才得以平息。至此,诸兄弟真正悔过自新。
友于最初委曲求全,并非软弱可欺,只为顾全手足之情;两次搬离,貌似明哲保身,实为日后收拾残局。以自己的言行,为子孙作出表率,并感化兄弟,化一门乖戾为一团祥和,此圣贤之修为也!
结语:蒲松龄写了许多手足情深的故事,而他自己却是兄弟失和,分家不公的受害者。因为两个蛮横的嫂嫂,蒲松龄只分到二十亩薄田,三间烂屋,终其一生都挣扎在贫困线上。今人阅读这些故事,感动之余,是否亦自检自省?苏轼有一首诗和弟弟苏辙:“人生到处知何以,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飞鸿印雪般短暂的人生,寥寥可数的手足血亲,彼此难道不应该更友爱,更包容些吗?
(图片系寻葱觅蒜古风系插画,来自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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