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习惯把游泳说成玩水。刚入夏只要有谁说一声;“玩水去!”午休时便有小伙伴相随,偷偷跑到公园的湖边去游泳。
等下午上课时,班主任就把几个小胳膊腿晒得通红的同学请上讲台,挨墙站着。厉声说:“你们几个是不是中午玩水去了?万一掉到水里起不来,家长到哪里去找你们?”说完,拉起细嫩的胳膊,开始查验,她只用指甲在我胳膊上轻轻一划,立马露出一条白色的印记来,“你们看这就是玩过水显出的标记。”我被老师识别玩水的金睛火眼震住了,无言以对。一同去的小伙伴们耷拉着脑袋, 怏怏的站着。这一招让我们都现出了原形。老师很严厉的罚我们背着手挨站。打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瞒着老师去湖边玩水了。怕挨站,怕让爸妈知道,怕老师划出玩过水的痕迹来。
小学三年级,学校组织过一次去青少年宫泳学习游泳,人多的像下饺子一样挤满泳池,站在水中听老师讲游泳要领,让我们回家后拿面盆盛了水学着憋气、换气,练习基本功,却极少去泳池实际操练。
我十岁那年,父母为支援三线建设,全家由省城迁往鄂西北山区,来到一个远离城区正在筹建的三线工厂。这儿依山傍水,人烟稀少,一条逶迤的山路通向深谷,工厂隐秘在树丛掩映的狭长的山沟里。这对于懵懂年少的我,生活仿佛拉开了新奇的一幕:山的挺拔和清秀;水的混黄或亮丽;夜幕下仰望满天的星星,黎明时远眺绚丽的朝霞,那漫山遍野的山果,那唾手可得的鱼虾,有山有水的乡村生活,跟城市比较,真是别有一番情趣了。
工厂外面的大山脚下,便是两座大水库,山沟东面的大山挺拔峻峭,高耸入云,植被少,冲击的泥沙多,库水浑黄,称为东坡水库。朝西的山脉蜿蜒绵亘,松柏密布,山下一泓碧水,深不可测,叫做西坡水库。厂生活区清一色红瓦平房散布在山岭下的水库旁。
暑假来临,骄阳似火,房前屋后的法桐筛落斑驳的光影,午睡后的人们在树下摇着蒲扇,吃着西瓜,挥赶着蚊蝇,听着满树闹响的蝉鸣。当工厂的军号喇叭声响起,望着上班的人群远远的没入山谷后。穿着裤衩光着膀子的孩子们,欢快地跑下坡岭,拖鞋甩在岸边,尽情凫在水中玩耍,享受着清凉自在的时光。
波光潋滟的水库是神秘的,每年都会吞噬一、二个溺水孩子的生命。那天厂里一个小孩在浅水边玩耍,不小心滑入深水中,没有爬起来。等他大哥来时,肚子早已鼓胀得像抱着个篮球,虽托着肚子倒出一大滩浑水,但终究没活过命来。家长们纷纷传说着水库里有水猴子,专门在水下拖食小孩。以恐吓孩子们别到水库去玩水。但那水的凉爽,水的柔和,水的纯净,水的平静,那躺在宽阔的水面,仰望蓝天的惬意,那种种快乐的诱惑,冲淡了我对水猴子的恐惧。
每天父母工作忙,趁他们不在家,就泡在水库里,日子久了,终于揣摩会简单的狗刨式了。有天玩得忘形,工厂下班时吹响的军号喇叭声被我忽略了。在水中游得正欢,忽见我父亲立在坝上看着我,我知道一定是母亲叫他来寻我的,许是刚会游,很兴奋,也很得意,有些成就的自豪。正玩的十分尽性,早已把会挨打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其实从记事起父亲也从未打过我,我只想让父亲知道我会游泳了。沿着堤坝,我双手起劲地刨着,双脚“扑通、扑通”故意把浪花拍打得飞溅起来,活脱脱一条自由自在的大鱼,沿堤坝向前游去。我侧过头望着父亲,见他慈祥的笑着,就像儿时带我去小学看招生榜,被学校录取一样的开心。那天回到家,父母竟然没有训斥我,只是叮嘱我今后不要一个人去游。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一辈子热爱武术,太极拳,步行。他每次进城或是赶集买东西,从来都不坐车,往返一、二十里路程,总是行走如风,从不知累。建厂那些年几乎没见他坐过车。父亲活了百余岁,却终身不会游泳。当年见我学会了游泳,喜欢运动的他当然为我高兴呢。
我等父母亲上班后,干脆整个下午都泡在水库里,村里的水牛常常被穿了鼻子的绳索拽着,系在岸边的柳树上,水牛乘着阴凉,吃着坝上的青草,热了,也跳进水里。牛没入水中时,趴在牛背上比苍蝇大几倍的牛蝇“翁”地一声,遽然飞起,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刺耳的轰鸣声在耳伴缭绕,怎么挥赶都撵不去。我只有像水牛一样露出鼻孔没入水中。叮人的牛蝇太厉害,每次只要有牛在水中,就有牛蝇袭人。慢慢地学会了仰泳、点头蛙泳和潜泳,以躲避讨厌的牛蝇,游到离岸较远的地方。
那时偷看了家中私藏的《水浒》,便把浪里白条张顺当作了我崇拜的偶像。这水中的英雄,连李逵也耐他不何。如果说李逵是山林猛虎,那张顺就是一条水上蛟龙。也曾学着阮小二、阮小七,口中含根空心的芦苇杆,想潜藏在水下,终没学成。但爱水的乐趣却跟我如影随形。我喜欢躺在水库宽阔的水面,仰望蓝天白云,看飞鸟划破长空。自己仿佛是大海的鱼,是天空的鸟,是漂浮的云。这种感受使我整个夏季,每天下午都想游在水里同鱼儿为伴,并乐此不疲。
比起平静的库水来,河水是流动的,游起来要畅快的多。河水的清澈使人毫不顾忌吞一两口生水,或呛辣了鼻子。但河水卷携的杂物和奔涌的浪涛和急速的漩涡,有时也是致命的威胁。
初二全市渡江试游时,都不许带救生圈,班上水性好又有气力的同学一手握旗一手泅渡。木划子舢板跟着泳队。早晨的江水分外冰凉,我疟疾初愈,浑身乏力。雨后的江水流速很快,刚从大桥底下游过,就被一股回流卷入漩涡。想用力游出,却没有一点劲,随了漩涡打转。班上几个大个子旗手早已顺水而去,划子也被冲出老远。一个浪头打来,呛了几口水,一瞬间天晕地转,像块木头一样随着旋涡打转,浪涛一波又一波向我袭来,连 呛了几口水,死亡的恐惧在脑子里闪现。这时后面跟上来的好朋友昌义同学朝我喊到:“用力!游出来!”求生的欲望使我稳住了阵脚,拼命挣扎着,用尽全力,终于逃出漩涡。再往下游就顺畅多了,游到江对岸,艰难的爬上沙滩,瘫软地躺着,早已累的不能动弹了。
初中毕业,下乡插队时,夏天也喜欢去河里玩水。有次二、三十人的知青队伍去小南河水库,到那边的大山里砍毛竹。到下午,我们将砍好的毛竹捆好,一捆捆扛下山。山下的水库边一艘木船泊在那儿,男女知青开始往船上搬,竹子堆满船舱,船上的人绕船站着,船舷边坐着的人将双脚放进凉爽的水中,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已分不出是身上淌着的汗珠子还是舟楫拍打上来的水珠。
小船严重超载,船舷与水面几乎平齐了,船主用力的荡起漿,那水涌上甲板,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喊声。被挤得趴在竹子边的人侧下过身来,船又摇晃了,船夫焦急的叫喊着大家不要走动。这时,常同我去小河边玩水的蛮子哥悄悄地在我耳边说:“我们游过去。”“好!”这正合我意,见了这清澈的水面,心里早就发痒了。再说减轻一点木船的承载也是好事。我俩摘下头上的草帽,把上衣、长裤、凉鞋放进帽里,“唰唰”地跳进水中。草帽挂在脑后,望着远处隐隐一线的大坝游去,蛮子哥他块头大,水性好 ,不紧不慢的跟在我后面游淌。水库被群山环绕,此时风平浪静,我们划破玻璃一样明净的水面,只听到自己游动的水浪声和换气的吐水声。深不见底的水下能看到很远,就像从高空向下俯视一样,不免产生一丝恐惧。
这时回过头看那装满毛竹和知青的木船如一叶扁舟,远远的点缀在山水间。
这座水库比我们厂前的东西坡水库合起来,还要大十倍都不止。游到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水里立着很大的水泥台子的水闸,这里,一旦开闸放水,便可灌溉全县的万顷良田。我和蛮子哥相继游上到堤岸,爬上坝顶,望着木船缓缓驶来,我和蛮子哥跟船上知青们相互挥手欢呼,如诗如画的山光水色尽收眼底。
回顾自己玩水的经历,感到人的一生都是有局限性的,这与经历有关,苍穹的无际,大地的广袤,海洋的辽阔。这宇宙天地中的一切,都是造物主赐予我们的恩赐并以此点化我们,不妨去游游山,玩玩水。很多的思想不能彻底打开,只是我们没有亲身去感悟体验罢了。正如这玩水的乐趣,敢下到波涛汹涌的水中去感受,比走马观花般的游山玩水要深刻的多。或许会溺水,但更多的可能是获得自由和自信的惬意。当这种经历融入灵魂,那份自在,那种豁达、那番逍遥,或许是另一种意境了。
202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