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文字经过了文学性处理,但其内质却是我至今年岁里的一桩桩一件件的真实。
九岁那年,外婆离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死。
三百公里的归乡路,从拥挤的城市到通途的旷野,再到隔世的山林间。我回到大别山余脉,古徽州的东南角,一个静谧到睡在时光深处的小镇。
外婆查出癌症后选择了回到这片山林簇拥的土地了却残生。她一生都为子女操劳,临终却并没有福报,可能唯一的慰藉就是永远睡在了我和她都钟爱的净土下。
我们都是山里的孩子,即使居住在繁华的城市霓虹下,依然渴饮着故土的甘醇。
她走时痛苦,躺在草席上却无法离去,我们围在她身边,悲伤却又急切地盼望着生命的临终。她太过善良,纵然孙辈尚且对生死不甚了解,却坚持着在我们走后离去。
彼时我走在开裂的青石板上,泥土溅在裤脚,穿行于爬满青苔的马头墙下,日光倾泻。
我们正要去镇的另一头买青果子,却听到背后有人叫喊,是谁从喉管中炸开的声音我已忆不清,只记得他传达来的外婆离去的消息。
没有绵绵细雨,没有日落天青,小镇宁静甚至美好,生命的陨落似青草折断时平平无奇。
众生于世间不过没有根茎的浮萍,我们的生是自然的馈赠,我们的死是命运的落笔。
外婆的牌位进了家族宗祠,此后的很多年间,每逢有机会回到山中时,我便去看她。
老旧的红蜡烛,昏黄的油灯,穿堂风刮起,门廊上的灯笼摇摇欲坠。年幼的我跪在破了线的蒲团上,望着面前一排排木片。
从陈旧开裂的到闪着油光的,从篆书看到正楷,皆是我的祖辈。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块木牌,立在这片沉睡的葱郁山野里,三三两两几个字,一生都被抹平。
我从未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在几年后流失一半。
躺在手术室的灯光下,意识还未消散,我能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知觉像流水一样离我而去。
那时的我,近乎疯狂地思念着远方的山林,我想回到那里去,即使脱开我的躯体也想回去。
江南山林间的古镇,一年四季常青的山野,幼时跟着外婆摘过的云雾茶,老式缝纫机吱吱呀呀的声音,背过的枫桥夜泊,做过的用浓香的糯米制成的点心。
我觉得,我离外婆很近。
但是那些跑马灯里的清晰景象却逐渐模糊,化作一团抹不开的绿,最后归于寂静。
我未能回去,他人的血液注入了我的身体,再次醒来时依然是苍白的病房,染血的衣服和嘴上吞吐着我的呼吸机。
我带着一条八厘米的刀疤,继续留在嘈杂的世间,并在那以后离故乡愈发遥远。
伤口很疼,疼到脑髓。药太苦,苦到心底。每一个不能自主活动的夜晚我都静静哭泣,却不知在为谁悲戚。
再回去已是梦里,外婆在破旧的宗祠里擦拭着自己的牌位,我哭喊着奔过去,问她,为什么我们要那么苦,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
外婆说,众生尝苦,方知甘甜。
原谅我十几年的浅薄阅历并未参透其中奥义,山林养育的灵气被城市硝烟磨得干净。
后来有人对母亲说,你看这孩子眼睛里没神,小时候明明光彩流溢。
小镇给我带来的,悉数奉还。
我不爱交际,却爱上了独自旅行。于是总会偷闲,拿起行囊便奔赴另一片土地。
在赣皖交界的一座小山上,因为暴雨阻了去路,层层叠叠的绿叶后,发现一座小庙矗立。
庙中无常宿的僧侣,唯有一个年老的尼姑守着空寂的禅院,香客皆是山下的居民。
我去了,自然与她一室,同吃同宿。斋饭是新摘的野菜裹上面粉蒸熟,睡前总会抄经,晨起后又会撞钟鸣音。
我问她,众生本质为苦,短暂的甜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一苦到底,不曾有希冀。
她不说话,第二天撞钟时让我跟着钟声叩首一百零八下。
清晨的林间凄冷,我穿得单薄,跪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每次叩首都会激起扬尘。
一百零八下,叩完我已经无法站立。
老人家问我,累吗。我点头。
她至始至终没有回答我什么是苦什么是甜,我却觉得总有深意。
临别前是清明法会,平日凄清的寺院香客云集,我窝在后堂帮忙做斋饭。
糯米蒸熟之后,像儿时陪着外婆那样制成了各式的点心,端到香客面前时,他们赞叹不已。
问及我师从何人,说起外婆的名字时,竟至热泪盈眶。
老尼姑坐在角落,吃着点心对我笑。我问她,合胃口吗,甜吗?
她还是不回答,反问我,你觉得甜吗。
甜吧,甜到骨子里。
一别多年,当我不再是一个执着于常人看来无意义的问题的孩童时,走下两座山后,世事早已如蜜蜡将我裹挟。
我离乡,越走越远。
我迷恋城市的灯红酒绿,我不提起山野,我流连扯不断的世间。
这生门的苦,在往后的十年里又走了好几遍。
故乡落入灰尘里,我在离家两千公里的土地上,从不回忆那一片墨绿。
直到多年后的夏天,一样的日光倾城,一样的裂纹石板,外婆的牌位也添上了裂痕,旁边又多了十数牌位。
烛影摇红,似要吹熄。
纵然有一天我要回到这里,也不会忘记振翅时的自由。
童年于我早已是一场梦境。
众生皆苦,我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