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的一个事实是,东北人给外人的印象是割裂的。倘若在网上提及东北人三个字,接下来便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了。东北人身上仿佛挂满了黑的白的各种标签,围观的群众随手扯下一个便能信誓旦旦义愤填膺地来佐证自己的断言。
白色标签下的东北人,定是酒桌上“过了山海关碰杯就得干”的豪爽汉子,定是生活中“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义气男儿。脾气火爆但最疼媳妇儿的东北小伙,火辣辣却又不失温柔的东北姑娘。他们讲义气重人情,个个都是活雷锋,随口冒出几句东北嗑都能让人笑到肚子痛,再粗俗的俚语都能在他们大碴子味儿的口音中迸发出惊人的喜感。他们好像从来不斤斤计较,从来都是粗线条,从来都不像所谓的南方人那样精明算计小气。那些芝麻大的事连记都记不得,就算结了梁子,干一仗喝顿酒也都烟消云散了。只要关系处到位,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们的情义仿佛浓烈地似一舀子粗糙的散装白酒,酩酊大醉之后的热炕头,即使是北风凛冽大雪封门也会让人心潮翻涌难以自持。
而黑色标签下的东北人则立马换上了另外一副嘴脸。在很多人眼中,东北似乎就是蛮荒之地,而东北人欺软怕硬脾气坏,走在街上动不动就要问“你瞅啥”。他们土里土气暴发户气质却自以为是,仿佛每个东北男人脖子上都戴个拇指粗的金链子,每个东北女人都要穿个貂儿。在这些人看来,东北人从来不是活雷锋,他们就是一群黑社会,净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他们从来跟素质沾不上边,嘴上总是不干净,就连所谓的豪爽也是骗人的,看似老实憨厚,实际上他们的小心眼儿一点都不少。他们最会巧言令色,老弟老妹儿叫得亲切,可翻脸就能不认人。黑色标签下的东北人,就像草台班子上演的一出出低俗的二人转,庸俗的红配绿,阴阳怪气的男扮女,翻个跟头亮个把式,换来的不过是几声廉价的讥笑而已。可为何他们却还不自知得那般理直气壮?
就在这些鲜明的标签下东北人的形象却越来越模糊不清,他一会儿化身令人敬佩的好人,一会儿又变成人人讨厌的坏蛋,而这中间却没有一个灰色地带。很多人倾向于一个最简单最省事的解释,就是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不能一概而论,东北也是。但这其实只是一种逃避式的态度,毕竟每个群体都会有些独有的特征,东北人也不例外,而这些标签或多或少地展示了这些特征的某些维度。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十分清楚东北人对东北文化强烈的认同感。当我初来北京时,也会在外地朋友的要求下,故意含混平翘舌并加重口音秀上几句“波了盖儿卡凸了皮”之类的东北话,带着小骄傲的同时也满足了外地朋友对东北的想象。东北人会把脾气火爆当作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虽然大多数人生活中并非如此,但“能动手尽量别吵吵”却是许多东北人心里很认同的,也是能在外地人期待的目光中拿得出手的。东北的文化就像一块扎在黑土里几个世纪的石碑,经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淋,上面的很多字迹都已模糊,但用手扑棱掉上面的尘土后,一个“混”字就会依稀显露出来。
同很多地方一样,东北人的日子开始好起来没几年。很多祖辈们几乎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父辈们也有大半辈子是在缺吃少粮中度过的,更别提读书念大学了,能读个高中就算不错的。尤其在农村,大饼子芥菜疙瘩是老一代人的记忆,这甚至延续到我的童年。在我成长轨迹中,从小学到初中乃至高中,都不断地有一批又一批同学辍学回家并消失在我的记忆中。年纪轻轻的他们如果不是回家务农,就要出去闯荡,继承东北人血液里的传统去社会上摸爬滚打。有人去刷盘子刷碗,有人去做网管保安,或者去部队当兵锻炼几年,争取混个士官。长远一点的自然要去学门手艺,不管是木匠瓦匠,还是美容美发,或是学挖掘机,这些在家乡或异乡漂泊的打工者,他们是东北人中不可忽略的群体。即使是那些有幸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在东北想找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也未必那么容易,通常在东北人潜规则里办事都要找关系。在大多数人勤勤勉勉为幸福生活努力之时,那些胆子大的则在从小浸淫着的“混”文化中找到了所谓的门路。如从小就被大人们鼓励赞赏的那样,他们热衷察言观色会来事,借着关系梯子往上爬。层次低一些的便耍些坑蒙拐骗附带点暴力恐吓的手段,就像被这类人占领的房屋黑中介和中关村电子市场,为了捞点好处经常没有底线。可以说,忽悠和剽悍是东北人的一种狡黠的生存智慧,更合适点说,伎俩。这种伎俩并非每个东北人都会去用,但每个东北人从小到大都见识过无数次,也在那些家长里短的闲扯中分析过无数次。有时人们会言之凿凿地批判它,有时人们又会默许地赞赏它。它是一颗颗让人矛盾的种子,散落在每个东北人的心中,谁也说不准哪颗会冒出芽儿来。
大部分东北人爱面子,是典型的直男癌患者,晚期。即使里子差点,面子绝对要光鲜,就像广为流传的那句,“头可断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打油”。这也是东北人讲义气爱动手的原因之一。尤其对混社会的,面子就等同于尊严,面子丢了一定要找回来,一定要展现自己的实力。即便实力不济,也要装模作样比划两下子,输人也不能输了气势。至于普通的老百姓,寻常日子里也要跟周围的人比较一番,尤其是在婚丧嫁娶这种人多的场合。别人随五百我就随一千,面子上一定要好看。然而,这样爱面子的东北人,通常只爱逞一时之痛快,却并没有很大的野心,颇有些小富即安的味道。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混出点名堂,出去有点可以吹牛炫耀的资本便也觉得不错了。即便混不出大名堂,能有个稳定的体面的工作,过个安稳日子,晚上没事儿跟朋友出去点几瓶啤酒,来几串烧烤,在烟雾缭绕中掏掏心窝子,顺道再扯几句世道轮回,倒也逍遥自在,幸福指数蛮高的。
东北人圈子意识很浓,讲究人脉。他们会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外地碰见老乡,即便素不相识,也很有可能聊的热乎套上近乎。他们喜欢将义气挂在嘴边,却不喜欢遵守文明社会的规则。义气是一剂强心针,有了它即使做了不好的事,也仿佛拥有了充沛的道德底气。硬生生把义气裹到朋友关系中去以至于没有了缓冲地带,这可能是东北人交友的一个很大的误区,而且通常大家都觉得这是非常正常甚至带感的。有太多的例子,所谓的哥们儿之间好得穿一条裤子,可说不定哪天就形同陌路成了仇人。东北官僚主义盛行,他们会按照人情远近亲疏来办事,自己人是要提携的,至于外人的事,可要麻烦费点心思了。趋炎附势也断是有的,当然这不单是东北人特色,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样。但凡你有点儿金钱权力,便少不了那些酒肉之交,觥筹交错间时刻盘算着将这点交情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好处。人情凉薄世态冷暖,“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塌了以后也便没了宾客。
东北人大多爱开玩笑,喜欢幽默,也出了很多喜剧明星。这片黑土地就是有这样的风土人情,大多数人都能嬉皮笑脸耍上几句贫嘴,实在不行也可以装傻充愣耍个怪胎,再就着东北特有的粗放不羁的脏话,有时就算是被他们损了也很难生得起气来。他们有时讲话会很粗俗,跟高雅绝不沾边儿,就像一股从地垄头刮过来的一阵风,沙子土面儿翻滚着扑面而来。他们习惯于用直接粗暴却又带着戏谑的方式来表达情绪,把真相揉杂进那些调侃的话语中,即便对立的气氛也被这幽默打磨得圆润起来。东北人的幽默绝不会一直针锋相对,非要在语言上分出个上下高低。他们不仅喜欢调侃别人,也能接受别人的调侃,更能够放下面子玩自嘲。极端点的例子就是苏格兰跑偏风情纯爷们儿,灵魂舞者赵四儿等等。在东北人的喜剧中,常常出现傻子、瘸子、磕巴、娘炮等形象,然而这并不代表对这些人充斥着十足的恶意,只是演员喜欢矮化自己来给观众制造点并不高级的欢乐。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明,却很受用,归根结底大多数人都只是俗人罢了。
人们总是用想象来填充自己并不了解的世界,而贴标签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方式。东北之外的人或是怀着好奇或是怀着鄙夷来看待东北,用这些黑的白的标签来表达某种期待抑或倾泻自己不满的情绪。人们热衷于贴标签,不论是源于不了解还是不愿意了解,这都给了他们所需要的精神慰藉。东北人的性格就这样被标签化了,而东北人自己却也或是不自觉或是心甘情愿地接纳了这些标签,并把它们当作自己的个性。刻板的标签给了他们归属感,他们常常会试图表现得像一个典型的东北人,而恰恰因此而被禁锢了头脑与手脚。但终究,不论是东北人还是哪儿的人,他们也都只是一些活生生的血肉鲜活的人,他们会有些不同,但在人性上并无天壤之别。
当我跳出来审视我成长了二十来年的东北时,我觉得我可以做到足够客观。可当我在寒冬时节坐上列车回家,车窗外白茫茫的东北大地、落日融入我的眼睛,熟悉亲切的乡音鼓动我的耳膜,一种难以言状的悲悯的感觉便倏地发生了。老一辈人正在慢慢凋零,新一代人即将登场,这片土地注定会被时代的进程所洗礼。很多东西都会淡去,但就像老房子上头飘扬的炊烟,就算被风撕扯得再远,也终究摆不脱柴禾的味道。
于2014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