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年(808),李贺18岁。
一年前,他应河南府试,凭着出众的才华,取得了“乡贡进士”的资格。元和三年的正月,他前往长安应礼部考试,光明的前途似已在他的眼前铺开。
事与愿违的是,虽有韩愈、皇甫湜等文坛前辈保驾护航,李贺终因遭谗被毁,名落孙山。
“入乡试万里,无印自堪悲”,明明成名在望,转眼间就从天堂跌落到了炼狱。
时间再次回到河南府试。此时的李贺意气风发。他在《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的组诗中,还关心着风花雪月。
“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柳树迎春是最为积极的。在冰雪消融之际,它就开始抽嫩洒绿。待到三月,艳丽的百花苏醒,花开满城,争艳的舞台自然换了一波主人。
三月是多么美好的季节。长安城内处处飞花,春光烂漫,春意浓郁,春风醉人。孔子曾问志诸弟子,有一人答: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说,暮春三月,春天衣服已经穿在身上,约上五六个朋友,带着六七个小孩,在沂水旁洗脸洗手,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多么惬意啊!
“军装宫妓扫蛾浅,摇摇锦旗夹城暖。”浓盛酣畅的春光,美人长蛾浅扫,桃花妆容明丽纯洁。一如此时的少年,温文尔雅,傲而不骄。
另一首《九月》写的更是令人赞叹:
“离宫散萤天如水,竹黄池冷芙蓉死。
月缀金铺光脉脉,凉苑虚庭空澹白。
露花飞飞风草草,锦翠斓斑满层道。
鸡人唱罢晓晓璁,鸦啼金井下疏桐。”
此诗与苏东坡《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意境相似,不过苏诗语言直白,遣词造句功夫更胜一筹。此诗,司徒空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因为此诗主写幽人,却未写幽人,景更冷,情更深。
在这组诗的最后,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李贺写道:
“日脚淡光红洒洒,薄霜不销桂树下。
依稀和气解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前两句诗写日光黯淡,连桂树下的霜都不能消融。可见严冬天气,冰坚雪厚。后两句,笔锋一转,他说他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将会把寒冬消解,人们将告别漫漫长夜,迎来白昼长日。我们都知道广为传诵的英国诗人雪莱的名句:“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很远吗?”在一千多买年前的中国,李贺就已用传统的诗歌表达了与之相似的哲学道理。
不知雪莱是否读过唐诗!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落第后,李贺回老家昌谷苦读。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秋夜里虫声惹人心烦意乱,灯光昏暗如豆令人难以聚精会神。近来又有恶病缠身,人也更加孱弱,终日与药石相伴。如此种种,并没有磨去李贺的自负。
“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这是一个18岁少年的口气,不过他也有这样说的底气。李贺善写乐府诗,是唐代优秀的乐府诗作家之一。与白居易相较,李贺的乐府诗倾向于“愁”与“怨”,是少年“欲上层楼”的强说愁怨。
这一年的李贺,还经历了与朋友的离别。
“送客饮别酒,千觞无赭颜。”
酒逢知己千杯少,与知己离别,痛饮千杯依然面无红色,冲不淡内心的凄苦。
“野色浩无主,秋明空旷间。
坐来壮胆破,断目不能看。”
苏东坡《前赤壁赋》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禁,用之不竭。”同是面对自认万物,苏东坡欣然纳之。对李贺而言,在与朋友分离之际,这浩野中可见、可听的景物,只能徒增伤感。
李贺终究还是个少年,他心中的豪情依在。他向往着“仰天射落衔芦鸿”,他坚信“少年心事当拿云”。在消极与奋斗纠缠不休的18岁,李贺再次振作起来,再度前往长安,谋求仕途。可这条路并不好走。
“九月大野白,苍岑竦秋门。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仅仅一年的时间,李贺的笔下多了许多苍凉的古意,笔下的愁怨多了一层对生活、对人生困苦的更直白的体会。
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路经洛阳,李贺暂缓了行程。韩愈、皇甫湜得知李贺到洛阳的消息,他们连骑拜访,让李贺受宠若惊,写下《高轩过》,表明心迹。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元和二年河南府试时,李贺得到了韩、皇甫两位文坛前辈的赞扬与提携。李贺遭人谗言,又是韩与皇甫二人的鼓励,让他下决心参加礼部考试。如今落第,二人前来慰藉,李贺怎能不感激流涕?
李贺爱用“草”自拟,如“死草”、“白草”、“百草干”。韩愈与皇甫二人的关爱,另李贺如枯草逢华风,“春风吹又生”,让他有了继续西行的动力。
“明朝下元复西道,崆峒叙别长如天。”
明朝转眼到了今日,我将复去西道,与你在洛阳告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这是李贺写给皇甫湜的离别诗。不曾想,他一语成谶,与皇甫湜再也没有机会相见,正应了那句“长如天”,令人唏嘘。
李贺辞别韩愈、皇甫,一路西行,经过华山脚下。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秋风吹过,万物凋零,华容碧影在晚来秋的寒意中也令李贺郁闷、惆怅。李贺欲用“临歧击剑、解衣貰酒”的豪放举动来排解忧愁,奈何忧不能解,愁不能开。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李贺却说:“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李贺想必此时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事情出现转机还在李贺的“宗族身份”上。
应礼部考试时,一些嫉妒李贺才学的士子诽谤李贺说,他应当避父亲的名讳,不该去参加礼部考试。因李贺父命“晋肃”,“晋”与“进”同音,如果考了进士,就犯了讳。还好韩愈仗义执言,写《辨讳》为李贺正名。
元和三年的冬天,李贺再度入长安,他以“宗孙”的身份,由宗人引荐,经过考试,终被录为奉礼郎,踏入仕途。
元和三年,于李贺而言,是跌宕、失意、彷徨的一年。年初礼部考试落榜,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的打击,意志开始消沉。在家读书期间,又与亲友分别。他们自家乡西行入关,谋求政治上的出路的做法,无疑也是给了李贺一定刺激和启发。九月,他再次收拾行装,自昌谷抵达洛阳。文坛两位前辈的鼓励让他下定决心再闯一次长安。在这求仕途中,李贺捧着诗作,不知受了多少宗族的白眼,吃了多少达官贵人的闭门羹,才得到了那块步入仕途的“敲门砖”。
一年前,他还是个如玉公子,笔下的美人“妆成䰀鬌欹不倚,云裾数步踏雁沙”。一年后,他如愿以偿踏入仕途,却困于衙里,“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居官羁旅生活无聊枯燥,空有报国之志,难以施展。
于是,在清冷的公堂内,他会时常的想起在昌谷山居时的快乐时光。
“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美好的月夜,不知又有谁在船上摇荡着满溪的月光。床上的主人原本应该是我呀!
一年的辛苦奔波换来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知李贺心中是否曾有悔恨。不过,元和三年经历的一切,于李贺二十七年的人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也将他推入了一生中创作热情最为旺盛的长安时期。
元和三年的李贺,仿佛一夜之间,从温润公子成长为了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