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前的水泽河畔,两只水鸟欢愉地呼叫,一雌一雄,鸣声相谐。大片的荇叶浮于水面,那河流里涌动着原始的沉静和生趣。有一个女子在洗荇菜,纤纤素手下,流淌着丝丝缕缕的碧绿,或左或右,漂摇无方。
不知何时,一个男子在岸边驻足,看得呆了痴了,恍然发现了生命的广阔与美丽。“他忽然爱起那在洗荇菜的女子了,这爱竟来得无因无由,只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空气与露水的世界里。”
几千年过去了,一提到荇菜,似乎人人都能念出那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多亏了诗人,荇菜才没有埋没在阴沟和污渠,而是成为一个永恒的姿态,流动在历史的河岸边。
荇菜,龙胆科荇菜属,又名莕菜、凫葵、水葵、水镜草。它的名称,在各地各有不同,李时珍云:“俗呼荇丝菜,池人谓之莕公须,淮人谓之靥子菜,江东谓之金莲子。”
荇菜的外貌习性都与莼菜相似,不过叶形稍尖,开黄色和白色的花朵。朱熹《诗集传》中说:“荇,接余也。根生水底,茎如钗股。上青下白。叶紫赤,圆茎寸余,浮在水面。”
有荇藻的地方,总是一片片地绵延,生机勃勃。荇菜最爱干净,又有净化水域的作用,因而它的栖身之处往往十分洁净。我常常思忖,如果用画笔来描摹荇藻的姿态,莫奈或许不够直白,梵高又太过浓烈,只有最简素的中国颜料才能画得出那份清洁和自如。
上世纪二十年代,徐志摩经狄更生的介绍,进入剑桥大学皇家学院。他在那儿抛却了一切凡俗的束缚,选择自己热爱的文学课程学习。也是在这里,他皈依了浪漫主义和唯美派,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多年后,当徐志摩再次回到康桥,漫步于那古老的河岸,他轻吟道:“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彼处的浮云、碧树,还有那康河里的流荇,都是他唯美诗篇的发源地。
张岱亦有这样的经历。《陶庵梦忆·天镜园》中提到的浴凫堂,有高槐深竹、水木兰荡,又有鱼鸟和藻荇,诸多层次的碧色叠加交错,生趣别出。张岱赞叹道:“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飞鸟游鱼,荇藻交横,彷佛天与地都可以尽揽眼底,空明澄澈,有如大乘境界。
荇藻之姿,自有一种清洁与浪漫,因而能熏染出诗的性格。难怪苏轼夜游承天寺,看到落在水中的松柏竹影,也误以为是藻荇。
《唐本草》中记载:“荇菜生水中,叶如青而茎涩,根甚长,江南人多食之。”然而,作为一种食物,荇菜在古今饭桌上的出镜率都不算高。它活在诗中,彷佛只有餐风饮露的仙人才能去采食。
荇菜中富含蛋白质、维生素和有机酸,嫩叶和茎干可以食用。荇菜的做法,与诸多野菜相似,常常烹炒,或清炒,或以蒜蓉提味,青翠悦目,爽口怡人。凉拌则是更为普罗而远古的一种做法。三国时吴人陆玑说:“其白茎以苦酒(即醋)浸之,肥美可案酒。”
近世画家陆文郁也说:“河北安新近白洋淀一带旧有鬻者,称黄花儿菜,以茎及叶柄为小束,食时以水淘取其皮,醋油拌之,颇爽口。”
我总是不怀好意地揣测,中国人对于草药的痴迷,不仅仅出于药理作用,还有几分审美的意思。有些人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药草香,便觉得舒坦起来,像是有了什么依靠。有些人则蹙眉对着那苦汤,狠着心抿一口喝下去,待舌尖上回荡起甘味儿,便也心安理得起来。
荇菜是中药铺的常客,药书中说,荇菜性味甘冷,无毒,有消渴之效。将新鲜荇菜洗净,捣汁服用,便可以疗愈热毒。
古人将山野河川里的草药采摘回家,在院落中历经烈日曝晒,碾碎成尘;或以整草入药,在陶罐中慢火细熬,静静地等待那药草香缓缓弥散。这其中,有几分行为艺术的味道。
所以,我们热爱的林黛玉院中常年氤氲的药香,还有薛宝钗怀袖中的冷香丸。与鲜花的浓腻气味儿相比,药香有种清洁气,更淡漠,却更深邃。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几千年前的那个女子,到底采摘荇菜作,是入厨烹食,还是熬煮汤药?都如迷一般,无从知晓。只见那丝丝缕缕的荇藻在水中摇曳,透明如梦,它不只是一个白描的背景,更是爱情的引子。一发药性,就荼毒了有情人。
荇菜生于水中,清洁自持。它被诗人寄托了太多美好的想象,有赤子的纯粹,诗人的浪漫,还有平凡人的大彻大悟。《颜氏家训》云:“今荇菜是水有之,黄华似莼。”便是教导后人,要有清澈之心。
因为“诗三百”的曲调太古老,常常误以为荇菜离我们很远。然而,我却偶然与它在城市中相遇。那是在一个静谧的水渠里,周边行人寥落,只见水中有大片清朗茂盛的绿叶,其中冒出一些小黄花,有种悠远的境界。
那个场景,总让我想起许琮的《感秋诗》:“风动蘯起,云光在水。荇藻有心,清我眸子。白露在衣,秋心易微。冠兮佩兮,君子当饥。”
邂逅荇藻,就像邂逅一个通透赤诚的君子,就像误入一个广阔而深远的世界。对面相见,总是不禁感叹起人的渺小和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