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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二期秘密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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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的夜里,有人无法入睡,他们看着生命自燃,却无能为力。
“咳咳……”他的胸腔火燎一般难受。他快要死了!他闻到了死亡的浓烈气息。这气息他不陌生,因为它使他兴奋,让他急不可待地想去做些事情。现在,他预感时日不多,随时都有生命终结的可能。但他一点都不惧死,因为那是解脱,也是一件神奇的差事,让他血脉偾张,欲罢不能。唯一略打折扣的,是他身份卑微,难登大雅之堂,无法将这份愉悦与成就跟人分享。告诉你吧,他是个乞丐,乞讨至今。不过,他跟一般的乞丐不同。他们肮脏,餐风露宿,居无定所;而他衣食无忧,洁身自好,还受镇人尊重。总之,他特立独行,跟你们想象中的乞丐差别巨大。所以,对于他做的那些事情,就是无人知晓的秘密了。
“咳咳……”这咳嗽真要命,胸腔撕心裂肺般疼痛,还带着强烈的灼烧感。他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床沿,又咳嗽了一阵,吐出了一口腥臭的浓痰。这时,呼吸顺畅了些,他躺回床上。
这咳嗽是老毛病,咳了十多年了,而现在甚为严重,时而痰中带血。但是,他并不感到害怕,大不了一死了之。在他看来,死就像睡眠,沉在梦里的感觉,毫无痛苦可言的。而痛苦的是毫无意义的活着,兼带忍受病痛无休止的折磨。何出此见?因为他见过太多不幸的人,是死终结了他们的痛苦。还有,他数次跟死神擦肩而过,不敢说对它知根知底,但绝对有些话语权的。那是一个神秘的国度,你好像带着翅膀在那里遨游,周围光芒万丈,明亮耀眼,现世的污浊与荒唐是无处遁形的。
“人老了,睡眠就少了,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不然能减少多少痛苦啊!”他又自言自语起来。
这也是老毛病,有二三十年了,自己跟自己解闷,找乐子。
“还好,我要死了,将要长眠,永远封存这腐朽的躯壳……”他又安慰自己起来。
看天光现在五点左右,之前他咳醒来一次,那时窗外漆黑一片,现在泛着微光了。要说这个时候蛮惬意的,如果还能听到一点雨落屋檐的滴答声,那真是享受。他坐了起来,靠着床头,用手按揉着隐隐作痛的胸腔,调匀呼吸。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待彻底清醒过来,才下床。此时,房间明亮了不少,快六点了。他穿上拖鞋,拿上筷子和碗,打开门,踩着晨光,就出门了。
他住在一片陈旧废弃的仓库里,那房子是个楼梯间,阴暗,狭小,潮湿。在这里,他目睹了这片仓库由繁荣到萧条的转变,而他也老了,病入膏肓。跟这屋结下缘分纯属巧合,那时他刚流落到这个小镇,被一群混混追打取乐,走投无路,窜进了街边的这条幽巷,躲在这间屋里。那会这里面乱七八糟,不过比垃圾堆和水沟是好了不少,他便在这里躲了一段时间,直到习惯并在这里安家。这路是从仓库的后面延伸出来的,很窄,两边杂草蔓生,出口在街头位置。早些年,这路上还有玩闹的孩童,时而能见那么一对扭捏作态的情侣,可现在,除了寂寥,还是寂寥。他都不知道,这人都哪去了?不过,对他来说,热闹与他无关,因为他与镇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有利益的交换。他应该属于第三世界吧,介于生与死之间,为生人解脱痛苦,为死亡保存颜面,而乞丐不过是他的表面身份而已。
“咳咳……”该死,看到平整的街面,乞丐一个激动,一口气没呼匀,又咳上了。平定呼吸,映入乞丐眼帘的是,巷口斜对面摆摊卖油豆腐的老彭。看到老彭,乞丐忿忿不平:哼,劳碌鬼,七十老几的人啦,还这样拼命干嘛?上个集日,当街被儿子教训很舒服是吧?我要是你,早一巴掌拍过去了。不过,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子不教父之过嘛。老彭,是吧?十多年前,你将你娘赶出家门时,何曾想到会有今天这幅田地。那时你的老娘跟现在的你一样,瘦不拉几,且数病缠身,在你现在住的泥房里苟延残喘。那段时间,我常去那边,她吃的什么你知道吗?清汤跟番薯渣!猪食!狗都不吃。她见我端着碗站在门外,满脸羞愧。她为不能为我排忧而难过,可我一点不怪她,因为我来的目的就不是讨饭。隔天中午,我拿着碗又去了那屋外,这次运气不错,她给了我一个熟芋头。她笑了,可我却下了杀心。我得让她带着点甜蜜和喜悦离去,而不用面对明天的困窘和痛苦。晚上,我摸进了那屋,借着月光,我掩住了她的嘴。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却动弹不了,两手像畸形的鸡爪摆了摆,便不动僵硬了。她比一只鸡还好杀!隔天,我拿着碗又去那屋外,本以为能碰上白喜事,大吃一顿,没想到,你们三兄弟没商量到一块去,草草料理了,连纸钱都没多烧。杂种,畜牲,生你们有什么用?人在做,天在看,报应来了吧?
老彭看着乞丐,瞠目结舌,像一根电线杆,杵在那里。毫无疑问,现在乞丐杀气弥身,怨气蒸腾,又想起了老彭母亲佝偻的身影和树皮一样粗糙的脸。不过,尽管他想一个健步冲上前将老彭结果了,但还是克制住了。他嫉恶如仇,也不少原则和底线,更在追求一种内心的平衡,获取一份心安和坦然。要知道,凭他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扫不尽黑恶,拯救不完苦难灵魂的,更多时候得做无奈的选择,尤其自己又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罢了,眼不见心不烦,走吧,去乞食。现在,他得将早饭吃了,有了力气才能去干正事。他拿着碗,在老彭惊异的目光中,离去了。
除了砍掉的几棵梧桐树,这街跟二十多年前他沦落此地时没任何区别,还是那两排砖木混搭的陈旧店门,街面凹凸不平,两条水沟被垃圾填塞。唯一大的区别,是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明显的岁月雕刻痕迹。年老的一大问题就是记忆力的衰退,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小镇的,好像走了很多的路,翻了无数的山,趟了好多的河,在一个也是这样晨光熹微的早上,出现在街的另一头。那时他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双腿绵软,命悬一线。而行人则唯恐避闪不及,满脸惊恐,但又很好奇,不愿离去,保持一定距离,像打量一头怪物一样,不停观察他。最终,他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也是在那刻,他看到了死亡国度的一角,灵光闪闪,他像装上了翅膀,往那飘摇而去。可突然,他喉咙里蹿进了一股热流,如奔腾的河水,瞬间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睁开眼,看到了人间天使,她额头布满皱纹,脸上老年斑密布。救他的是刘家屋的老奶奶。她在街尾处开了一家饮食店。看他倒下去,她立马端了一碗大骨汤过来,灌他嘴里。那味道他永生难忘,真是世间极品。可惜,刘奶奶走后,那汤的味道就变了。唉,她长孙甲壳虫还像孩子一样贪玩,没有好好专研餐饮这行当,更没吸收他奶奶的精髓,只学到一点皮毛。不过,嘴馋的时候,他还是会拿着碗筷去街尾处的刘家屋门口守候的。而甲壳虫也善解人意,看到他,便拿着大铁勺,舀上两个又圆又大的米琪,一勺浓汤,倒在他碗里。不过,今天他不想吃米琪跟喝那汤,因为两天前刚吃过呢。这是他乞讨的一个习惯:上同一家乞讨,他至少会间隔一个集日(一个集日正常是三天)。最后加一句,刘奶奶是寿终正寝的,跟乞丐没有任何关系。出殡那天,他哭了,来这里的第一次哭,那眼泪好像有毒,灼得他眼睛疼得要死,最后眼睑还肿了。
这条街三百来米,几十家店,要填饱肚子很容易,不过,乞丐有自己的乞讨原则。这是他有别于其它乞丐的本质原因。他从不开口乞食,只是静静地站在人家门口。主人看到他,也不呵斥驱赶,仍自顾自吃饭,待吃完了,便将剩下的残羹冷炙端出来,倒他碗里。如果运气不好,没剩饭菜,他便安静走开,拿着碗筷回去。这餐就免了,不吃了。他一餐只讨一家,更不会退而求其次,翻垃圾堆找食。这四十来年,他见过多少乞讨的同胞啊,他们衣不蔽体,人模鬼样,没有思想灵魂,就靠那一点本能驱使。为了乞食活下去,他们站在门外苦苦哀求,这常常激怒家主,觉得晦气,火冒三丈,气汹汹地将他们赶走。一家不成,再找一家,可除了冰冷的言语和无情的驱逐外,还有什么呢?走投无路,他们便走向街头的垃圾堆,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刨食。吃饱喝足,倒头就睡。他们哪是人?他们猪狗不如,饱受同类的玩弄和折磨。小孩三五成群,围着他们,拿他们的衣着样貌取乐。坏学生拿石头砸他们,拿鞭炮炸他们,有时还拿火红的烟头烫他们,就像燃烧塑料一样,一边冒蓝烟,一边散发着焦臭。而无聊的成年人呢?他们的趣味更不一般,他们时常借着夜色的掩护,先将他们拳打脚踢一阵,说他们糟蹋了镇容,然后把他们扔上垃圾车,走上几十公里,将他们送去隔壁县,赶他们下车,任其自生自灭……
早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不知被镇人羞辱打骂取乐了多少次,十多次被他们拉去了隔壁县,那边的人一个样,取乐侮辱打骂够了,就又让垃圾车送回去。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同伴走散了,死了,或被分解卖净了。而他是慢慢开悟了。他不再一家一家乞讨,更不翻找垃圾堆,困了就夜宿街头,他改头换面,在燕毛坪陈旧的仓库里安了家,用剪刀将蓬乱的头发和胡子剪短,穿上合身的旧衣服,拿着碗筷站人家门口等食了。总之,他开始学人样,自爱,讲原则,有底线。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乞丐,摇身一变,受镇人尊重了。从此,镇人对他的打骂取乐侮辱少了,一年半载后,他们彻底接纳了乞丐,便和睦共处了。
也是在跟镇人近距离接触之后,乞丐才发现他们光鲜靓丽之后的污浊不堪,逍遥快活后面的痛苦绝望。吃人饭食,替人消灾,他能给予镇人的回报,便是让那些在暗夜里过于绝望的人早早解脱。
乞丐往街中方向走去,他想去早餐店乞碗粥吃。他没有什么胃口,肚里积食不消。而且,还非常怕油腻,稍微闻到一点肉味,就反胃恶心。最近一直如此。这让他想到早些年见过的一幕:下街的比红,一个六旬的庄稼汉,吃什么吐什么,最后只能喝点稀粥,不久就死了。比红当时吃不下的那些荤腥不少便宜了乞丐,他在回味那些美味佳肴时,嘴里却泛着苦味,喉咙干呕连连,胃部抽搐不止。他感觉自己真要死了,不过这并未恶化他的心情,只是加重了他的紧迫感,时不我待。
他提着虚弱的身体,来到街中的早餐店。他看了一眼店里,老板正忙着招呼顾客,便站一边了。不过,连绵的咳嗽声引起了大伙的注意,大家转过头来,满脸忧色。一段时间以来,乞丐的衰老肉眼可见,街头巷尾又开始了对他的热议,甚至有人说要准备他的后事了。说这话的是个退休老师,成绩斐然,德高望重,对乞丐的习性非常推崇。他曾多次感叹,在这个寡廉鲜耻的年代,乞丐身份虽然卑微,却能坚守着职业操守,非常难得。
那老板招呼好顾客后,就走了过来。他朝乞丐挥挥手,乞丐便走了过去。老板跟以前一样,打开了蒸笼,准备拿馒头。他知道乞丐爱吃馒头,由此他还推测乞丐很可能是个北方人。但乞丐却连连摇头,指着锅里的稀粥咳道:“打点粥就行了。”老板点点头,给他舀了两勺粥。乞丐端着热粥,咳嗽连连地走了。他乞食不说谢的。这词毫无必要,只会表明他们生疏的关系。他更像一个没家吃百家饭成长的孩子,提供吃食是镇人的义务,而去哪里却是他的自由权利。
2
端着稀粥,乞丐回了住处。他不在外面吃饭。这也是他的习惯。这会引来孩童的围观。虽然镇人早已习惯并接纳了乞丐,但好奇的孩童依然拿他当一个奇观,且绵延不绝,每年都有崭新的面孔加入街面追逐打闹。不过,虽然他不愿成为这些孩童关注的焦点,但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他刚来这个镇上时见过的稚嫩脸容,现在的孩子真是赏心悦目,衣着鲜亮时尚,肤色健康美白,男孩像男孩,女孩像女孩,各有颜色,各自风流。甚至有时在不经意间,他在这群孩童的言行举止中看到了一些已逝多时人的影子,这让他更坚信天国的存在,那些上辈子受苦受难的人,包括自己终结了的那些个可怜生命,转世投胎,来享今生之福了。
片刻,乞丐回了住处,将稀粥放在一陈旧的方桌上,自己坐到长凳上喘息。此时淡黄色的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漫至全屋,所有东西的表面都镀了一层金黄,熠熠闪亮。屋二十来平米,床摆于对门的墙角,由四张长凳和五块木板搭成,被子是花色的,下面还垫了几层褥子。床边放着一个大木箱,没有盖,里面放着些衣物。除此之外,就是他正用着的桌凳了。这些东西都是他捡回来的。除了几样必需品外,别无他物。总之,房间虽陈旧,却干爽,一如他给镇人的形象特征:脸容干净,衣服整齐,从容自然,落落大方。
热粥下肚后,乞丐全身舒服了些,咳嗽也少了,胸腔里的灼烧感也减轻了。他感觉四肢有了力量,尤其是双腿,没有那么绵软了。这时,温柔的阳光又爬上他的肩头,在他的耳际低语。他扭头看了一眼窗户,见太阳又爬到窗户中间的高度。他该出门了。这是他的习惯。他有种直觉,今天运气不会差,他能如愿看到水保自我了决。这头衰朽的猎物终要走向生命的终点了,尽管他清楚,水保还在纠结,还抱幻想,还想挣扎。当然,面对死亡,谁能不恐惧呢?在断气前的那一刻,所有的决心也会溃败的,求生意识死灰复燃,仍想活下去,即便苟延残喘,行尸走肉。
乞丐将剩余的一口稀粥吃完,将铝盆推一边,站了起来。他出了房门,关上前,凝望了屋里片刻。他心里又有了这种预感:自己出入这里也进入了倒计时,随时可能暴尸外面。这般,他心头划过一阵疼痛,蔓延至肋部,又要点燃胸腔。他一咬牙,立马将门关上,扭头就走。他想过多次自己的最终归宿,最希望的无疑就是在这个屋里,某天沉睡后,就不再醒来。这是他最大的心愿。至于坊间流传的要为他办体面后事的讯息,他一笑置之。他笑镇人的愚蠢,这有什么意义,除了劳民伤财不说。死是解脱。死是生的开始。尤其现在病痛如他,死更是一副良药,药到病除。
乞丐穿过幽暗弯曲的巷子,来到街上。这时街上的门店都开门了,人也多了不少。经过赖家祠堂时,他往里面瞥了一眼,人头攒动。这里他每天都要来。在这里,生与死达到了和谐共存。祠堂前面,供奉了几排赖氏祖先的阴魂,而下面围坐十多张牌桌的,多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在祖先圣洁光辉的荫庇之下,他们无不轻松快活,闲适从容。在这里,死是荣耀,永垂不朽;生是福祉,争分夺秒。而乞丐,这个居于生死中间的摆渡人,这里就是他的渡口,他在这里休整,出发,归来,再出发……
他来到祠堂左边的高大灰墙下,跟祠堂大门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依墙靠着。原先他喜欢坐着,从容不迫地观察行人,找寻目标。但现在,他只要在这里一坐下,就咳嗽不止。这里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挤压着他,而他衰弱的胸腔反应最为明显。他眼前的这块街面非常特殊。镇上每有死人,那长长的送丧队伍必要来这里稍作停留,杀头猪,祭天,拜地,然后,在风水师的指导下,死者的后辈子孙跪在棺木前,痛哭忏悔一番,才继续上路。做罢,死者仙逝的消息便招告天下,而他的名字与功绩也嵌入哪个祠堂的族谱里,盖棺定论了。这是一个人走过一生的凭证。而他呢?没有亲人,没有名字,甚至连出生地都不清楚了。在这里,他为自己也是一个人感到悲哀。那点挤压感,就是他对悲哀的无所适从。而他一天不斩断他与镇人的联系,他就不可能消除这点影响,做到超然物外。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将视线转移,对着街头方向。他翻眼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想水保要来了。今天他应该做足了赴死的准备。想到昨天他最后时刻的退缩和自己的心软,乞丐心头划过一阵剧痛,无奈地承接了一个整天的遗憾,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水保想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月前,他就开始选择了断自己的方式。他曾连续五个傍晚踩着松软狭窄的田埂去偏僻的河坝,在深潭前驻足凝望。也曾爬上山头,在峭壁前徘徊犹豫。他还拿着农药在手里把玩,拧开盖子,闻味道。镇农贸市场旁边刚封顶的高楼上也留有他的足迹,他像一条老狗,艰难地爬上了六楼,在未装护栏的阳台上,驻留五个多小时,抽了半包软中华,喝了半瓶精酿稻花香。他是个穷鬼,平时抽烟叶,喝自酿米酒,要说没有了结的打算,他不会有这豁出去的魄力。但是,他终究没有死去,让乞丐很失望。
水保出现在了街头。他形体消瘦,衣着脏乱,背部佝偻,两条腿像灶前用于扒灰的火烧棍,又细又黑。这一年多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他身染重病,却无钱医治,每天就喝苦涩的中药。他的痛苦只有妻子知道,但她无能为力。为了心安,她只能往真隐寺跑,对着大堂里的菩萨不停叩首。他们有儿有女,子孙成人,却跟寺里的菩萨一样冷漠,高不可攀。他们住在镇上的田南村,是一栋残破的瓦房。印象中,乞丐去他家乞讨过五六次。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就为非作恶,一见乞丐,就捡石头砸他。他们分出家后,乞丐还去过他家两次,但都没讨到什么东西,一次是两根小红薯,一次是一碗剩饭,垫底的是焦糊的锅巴,外加一点不见油星的菜水,都没吃饱。水保的早年乞丐不甚清楚,但他的名声不是很好,街谈巷议里多是对他的嘲讽,包括现在对他的疾苦也是漠然麻木。不过,对此,水保早已习以为常,他倔傲地稳固着那点可怜的自尊,没有丝毫妥协低头的念头,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爱答不理。
水保满脸凝重,走得很慢,好似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不过,在涌动的人潮里,他丝毫没有乱掉方寸,目不斜视,按着自己的步频节奏,躲过前进方向上的暗礁,漩涡。但在距乞丐十米开外时,他却扭头打量了一番乞丐,好似时隔多年聚首的朋友那般,在欢喜之余,还贪图着一点什么。乞丐不由得暗自冷笑:“水保,别顾影自怜,我可没你软弱。今天如果还不能自我了断,那我会帮你忙,绝对!”
水保过了赖家祠堂,插进了上燕毛坪的沙石路。乞丐跟前两天那样跟了上去。他们相距五十来米,走得一样蹒跚吃力。乞丐极力忍着咳嗽,怕惊动前面的水保。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了陈旧的燕毛坪,直往对面的山林中走。山路狭窄曲折,杂草蔓生,两边的坟头密布。这是镇上的官山,俗称乱坟岗,是镇上大部分普通人的归宿地。除了清明节热闹一点,偶然有个别上山砍柴的人外,平时寂寥得很。在这里死,自由,安全。
走了片刻,水保爬上了一个小山包,隐入那片茂盛的松林中。这是他前天踩好的点。走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麻绳,抛上一根横生粗壮的松枝,高举着双手给麻绳打了一个死结。昨天,他在绳结下,垒起了一尺高的石头,但站上去后,还未将头伸进绳圈,便胆怯了。他一个重心不稳,从石头上跌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右膝盖发青肿胀,嘴角流血。他挣扎着坐起来,泪流满面,呜咽不止。看着他的惨样,乞丐一时心软,放弃了走过去将他掐死的打算。之后,乞丐开始了长时间的思想争斗,理智告诉他,应该速战速决,既给予他解脱,也放过了自己,但手脚却不愿配合,目送水保半死不活地离去。待水保的身影消失于密林中时,乞丐悔恨交加,连给了自己两个巴掌。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承受昨天那样的痛苦折磨了。
乞丐悄悄摸了过去,隐身那棵一人合抱不过来的松树后,树后的杂草已让乞丐踩死大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他目不转精地盯着十来米外的水保,像一头饥渴的恶狼,等待冲上前将他扑倒的时机。然而,水保望着眼前垂着的麻绳,又陷入了沉思,马上,热泪盈眶,用衣袖擦拭。
“窝囊废,又来这套,”乞丐满腔愤慨,“你到底死还是不死?死有何惧?它比你活着简单多了。”
“啊……”水保哭出声来,涕泗横流,“我怎么命这么苦呢!”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双肩颤抖。
“混蛋,别自怜了,镇上谁人不苦?是人就苦。要舒服快乐,你得像东方佬学习,当个傻子,整天乐呵呵的,不知羞耻,屎拉裤裆也招摇过市。”乞丐揉着灼烧的胸部,低吟道,“快站上去,将头伸进绳圈,眯上眼,蹬倒石头,相信我,你将马上飘去天国。”
水保雕塑般静止不动了,也不言语,好似在跟灵魂交流。林风吹来,松涛起伏,引来一阵喧嚣。此刻,生的躁动与死的肃穆成了一个整体,互为表里,就像一个巴掌的两面了。
水保缓缓地站了起来。静立片刻,望向垂着的麻绳,热泪奔流,又抽泣起来。乞丐摇头,很是失望:水保又胆怯了,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消弭殆尽。
“真是个十足的懦夫!”乞丐气恼不已,一口气没呼匀,轻咳了一声,胸腔一阵剧痛,身体不支,蹲了下去。忍耐一阵后,他带着满腔的悲愤,站了起来。他现在的感觉比死还难受,自己好像是被水保控制的提线木偶,他的痛苦绝望不甘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被动无奈地承受着。这是乞丐无法忍受的。他是来助人的,不是来共苦的。这有别于他的初衷。而且,眼见自己被水保带入绝境。乞丐咬紧牙关,打算主动出击,改变被动局面。不过,这时水保的思想松动了,脚踩上垒起的石头,头慢慢伸到绳圈旁,眯上了眼,像跪在神像前一样祷告。
“真是浪费时间,如果这样有用,你跟你妻子早上天国了。有时我真纳闷,人有那个闲情拜菩萨,期待给你好运脱离苦海,那为什么不主动去找他呢?”乞丐思忖着。
林中刮起一阵大风,万物摇荡,一群鸟儿嘎叫着高飞了。水保睁开眼,望向天空,质问道:“天啊,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一脸怨恨。
“没做什么,你确实没做什么,”乞丐心里说,“比起镇上的一些混蛋,你做的那些事微不足道。你的问题只是对死亡的无知。死亡一点不可怕,可你们普遍难以接受。所以,这个世界总被痛苦包裹着,因为一出生,你们便朝那个无法避免的终局走去,死亡成了一把悬在你们头顶的剑,让你们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突然,水保满脸痛苦,弓着背,右手按着腹部,嘴里嘶嘶叫着,口水井喷,混合着灼热的泪水,滴到脚下垒起来的石头上。
“快点了断吧,爷们点,别当病痛的奴隶。”乞丐小声嘀咕,“火烧坪赖炳华知道吧?一个大英雄,让多少镇人敬佩,当然,也让多少人惭愧。跳河了断前,他穿着那件黑色风衣,穿街过巷,跟这个世界作别时的形象,多么伟岸!那时他跟你一样,瘦不拉几,忍受病痛的折磨,体味着子孙不孝之苦,但他没有苟且偷生,从容赴死。出殡那天,多少人自愿加入了给他送行的行列,现在还有多少人在感念他的大气,赞许他的勇气……”
水保还是想通了,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口水,艰难站直,终于将头伸进了绳圈。眯上眼,右腿一蹬,将石头踹倒,脖子立马套在绳圈里,像鸭子一样提着。马上,窒息感憋得他满脸通红,他开始挣扎,双腿乱蹬,两手紧抓着绳索,身体上倾,要挣脱出来。乞丐冲了过去,拦腰保住水保,让他无法动弹。水保面如死灰,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阵阵怪异的声响,就像往里面灌水那般。同时,双手仍拼命抓扯绳索,想多呼吸一口,多苟延残喘片刻。但乞丐没给他机会了,抱着他的腰往下沉,像吊在水保身上的一块大石头,一点点耗尽水保的体力。最终,水保像一根枯干的朽木,毫无生气了。乞丐也累得够呛,咳嗽不止,松开手,瘫倒地上。乞丐仰头看了水保一眼,见他耷拉着头,吐着舌头,两手直垂,身体微微摇摆,裤头滴着液体。乞丐挪了挪身体,避免那尿液滴到身上。
休息片刻,乞丐站了起来,围着水保转了两圈。水保面目狰狞,这让乞丐很不舒服。他依然心有不甘,死前怨气弥身。不过,乞丐也知道,那种能够面带安详坦然赴死的人毕竟很少,不然也不要自己出手相助了。太阳已经高升,阳光透过叶缝照射进来,林中明亮了很多。这里已不像凶案现场,水保跟那死鱼死猫死狗一样,激不起乞丐心里丝毫波澜了。他甚至以为水保就是从那粗壮的树干上长出来的一根枝丫。如果运气好的的话,他将跟周围这些被踩死踩烂的花草一样腐烂,最后化作尘土,滋养这块地方。这无疑是最好的结局。不过,乞丐知道这很难,按照镇上大部分人莫名其妙的处事原则,是不会让他好死的,子女们会一改斤斤计较的做派,给他办风光大殓。而早前冷漠的邻里朋友也将热诚地前来慰问帮忙,跟在长长的送丧队伍中,回想死者艰难坎坷的一生,动情时,洒上几滴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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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保上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镇上。这是个大新闻。安静的小镇一下子沸腾了,很多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那东西怎么忍心往脖子上套呢?死前得多痛苦啊!当拉着水保的大板车驶入街上时,引来了人们的围观,大家看着露出脚盖在竹席下的冰冷尸体,无不惊叹。有些胆小者面如死灰,一边责怪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一边嘴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以此来冲淡罪过。而那些活泼天真的孩子,也让父母提离了人群,那不甘的哭闹声真是惊天动地,为这一幕点缀了些凄凉色彩。
乞丐来到了街尾,咳嗽不止。来回折腾消耗了他不少体力,稍微一动就气喘如牛。慢慢的,他放慢了步伐,离大板车越来越远。水保上吊之事是他告诉水保大儿子的,并引他去了松林里。这事他知道隐瞒不了,与其让他一直吊着,发霉发臭,还不如早些入土为安。送人送到底,他认为这是比较好的结局,大家都能接受。
他来到了街中,走到一屋檐下,打算休息片刻。休息时,他也没停止打量行人,思考问题。这是他的习惯,更是爱好。身为一个乞丐,如果只关心那三餐饭的话,这日子是非常难熬的,你得培养一些爱好,比如像他现在这样:刚目睹了一番生离死别之痛,而又马不停蹄地趟入生活的洪流之中,乐此不疲。他刚流落到这个小镇时,便时常这样站在房檐下待个半天,那时他对这街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不过这镇人却不待见他,驱赶辱骂那是家常便饭。后来,情况好转后,他便可以安心地坐于屋檐下,晒几个小时太阳,坦然跟镇人对视。现在,他更是有种精神上的释然,他要走了,有关他的一切都将消逝,他没什么可顾及了。而且,据他四十来年的观察,也没发现这个世界有丝毫的美丽可言,人人都是戏子,演着蹩脚的戏,前赴后继。
午饭时分,他拿着碗筷去了田南村。行至村口,便能听到吹奏的声乐,尤其是哀怨的二胡声,如泣如诉,很是凄楚。那是村中老旧的祠堂中发出来的,是请来为水保吹丧的土乐队吹奏的。他们四个都上年纪了,是名副其实的“四大天王”,镇上人办丧事少不了他们压阵。在这个镇上,他们很受人尊敬,包括乞丐。记得第一次听到这种丧乐时,周围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乞丐却感到非常舒服,全身热流涌动,很是温暖。然后,带着一种强烈的饥渴感,找了过去。当来到安放死者的祠堂,看到他们四个吹弹乐器时,乞丐全身战栗,灵魂被电击了一般,失去了意识,却泪流不止。他明知自己的失态,却无法控制,那泪水决堤般往下奔流。在浑浊的泪光中,他看到所有的事物扭曲飘荡,包括他自己也成了无根之草一样摇摇晃晃,而那脱离出来的灵魂,正蜷缩一角,接受丧乐的安抚。或许,他从来没否定过自己的所为,但在那刻,他有种强烈的忏悔意愿,希望与灵魂共振,赶快合为一体。
此时的乞丐双腿迈得轻便有力,像走在柔软的棉絮上面。他感到轻松,愉悦,水保死前最后挣扎的一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没激起丝毫涟漪。他来到祠堂的木门边,神情肃穆,像个消灾去祸的僧侣,热诚地加入到这场安渡亡灵的法事当中。这时,水保的小儿子看到了乞丐,立马走了过来,嘘寒问暖,像感念恩人那样。在他们一家人眼里,乞丐现在俨然就是一个恩人,不然他们父亲的尸首怎么也得挂树上腐烂几天。如果不是顾忌客人感受,他们都想将乞丐请入祠堂去,在最前面的坐席中为他准备一个位置。
“这事多亏他呀,”水保的小儿子指着乞丐,又给周围人介绍他的功绩来,“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并告知了我大哥……”
众人听后,无不满眼赞许地看向乞丐。乞丐有些羞怯,手足无措。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这个凶手被死者家人诚心感激。
“家父一生勤劳,身体硬朗,乐观知足,怎么会这样想不开呢,让我们做后辈的怎么办?”摇着头,落下几滴热泪。
“你们两兄弟够孝顺了,办了这么气派的丧事,水保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有人回应。
“对对对……”众人异口同声。
乞丐听后,头皮发麻,更为无措了。在众人的见证下,这对打斗几十年的父子,释怀冤仇,既往不咎。他的助力成就了一桩美谈。他连连苦笑。
“那还得感谢各位乡邻啊,”水保小儿子又说,“父亲在时,没少帮忙,现在他走了,你们还来送……”悲痛欲绝。
“应该的,应该的。请节哀。节哀。”
“那进祠堂吧,要开席了。”
“好好好……”众人鱼贯而入。
回过神来,水保小儿子擦擦脸上的热泪,对乞丐说:“你等等,我给你打些肉来。”往厨房走。片刻后,他端着一铁盆,走了回来。铁盆里有一半的红烧肉,一个大鸭腿,几块炸鱼块。他直接将乞丐手中的饭碗夺了过去,将铁盆里面的鱼肉倒扣进去,隆起了一个小山包。他将饭碗递回乞丐,说:“吃吧,不够还有。”转身去招呼来客了。
乞丐看着油腻的肉块,直感恶心,一股酸水直冲咽喉,差点吐出来。他眯上眼一阵忍耐,可睁眼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他右手迅疾地扶住木门,有气无力地咳嗽一阵,才缓了过来。此时,悲恸的哀乐已让汹涌的人潮喧闹声淹没,眼前无序混乱,胸腔里刀割般难受,乞丐有了离开的打算。他很疲乏,想躺床上睡一觉。他扭头往祠堂里看了一眼,大家一边吃着美味的饭菜,一边有说有笑,更是心满意足地走了。水保死得其所,他想。来到村口,他将那碗肉倒了个干净,连那碗底的油脂都没放过,捡了一块烂布,擦得一干二净。完了,走到旁边的沟渠,舀了些凉水喝。
回到住处,他和衣而卧。这一睡睡得特别深沉,待乞丐醒来时,天都黑了。他屏息敛气,听了听周围动静。安静,非常的安静。他咳嗽一阵,感觉整个世界都颤动起来,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扔了一块石头。他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嘴里残留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又咳血了。他用右手指背抹了抹嘴,那股黏腻感在他唇齿间振荡,他厌恶地皱皱眉,将手背上的血迹往衣服裤腿上来回地擦。他不怕死亡,也不怕病痛,却对这顽疾的这个症状束手无策。根源还是他怕麻烦,什么事都追求简单,就如他房间里的摆设,以及他所推崇的自然腐烂的离世方式。
他估计现在是午夜。这让他有所欣慰。他喜欢夜晚。不仅仅安静,整个世界都像是他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在里面遨游。同时,那衰败腐朽的气息也无法遮掩,且向他身边游集,源源不断。他又要出去走走了。想到昨晚这个时候剧烈的咳嗽,他的行动更为迫切。外面清凉的空气与流动的风都是良药于他那虚弱衰败的肺。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就往门口走。他轻轻打开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能听到一点虫鸣,窸窣窸窣的。他走了出去,沿着弯曲的巷道来到街上。四周清凉而又空阔,在昏暗的街道上方,在一个个黑色屋顶的上方,是幽暗的天空。黑沉沉的夜,浓墨一般涂在天际,星光暗淡。夜阑人静,世间万物好像都进入了梦乡。在这种宁静氛围中游走,乞丐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过去的一些往事悄然重现。他杀死的第一个人是在街头的垃圾堆边。那是个神智不清的女乞丐,几乎每天晚上都遭受男乞丐的蹂躏,最后怀孕了,腹部渐渐丰隆。他掐住她喉咙的时候,她口吐黑水,又腥又臭,就像旁边沟里凝滞不动的污水。有段时间,他爱上了织毛衣,坐在街中五金店的屋檐下,一织就是一个上午。不过,没有一件像样的成品,就一双红黑杂色的手套,伴他熬过了两个寒冬……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脚步凌乱杂沓,但那眼睛像野兽的瞳孔,闪烁着充满了欲念的荧光。这人乞丐认不清,但不陌生。这是夜行人的大致特色,是那煎熬难忍的寂寞和长夜慢慢的肉体饥渴将他驱逐出屋,漫入黑夜中,像条孤狼,发出期待救赎的悲鸣。乞丐静立不动,目送他远去。他的痛苦乞丐无法解救,也不能感同身受。他无法理解,甚至厌恶那种感情剧烈喷发时扭曲的嘴脸,那让他恶心,然而,他却发现现在到处充斥这种诱惑,暧昧气息弥漫,让世间显得非常的污浊。
他来到了街尾。起雾了,雾气带着清凉的潮湿,在空气中蔓延,上面的夜空像深邃的眼眸,朦胧又缥缈。乞丐眯上眼,任凉风拂面,感觉成了镇的中心,感受着这个小镇的脉搏跳动,回味着寡淡记忆里的各种滋味。
“咳……”一阵尖厉的咳嗽声打破了夜的静谧,也晃动了乞丐的沉思,像惊扰了他的美梦一般,他心生一丝怨恨,无奈睁眼。他循声望去,见二楼窗户口黑洞洞的,能听到一点轻微老久木窗转动的吱吱声。这里住着一个老中医,得了绝症,瘦骨嶙峋,也快死了。不过,他没有被死神胁迫而乱了分寸。他逆来顺受,将病痛当做一个任性的孩子,悉心护理,但也不溺爱纵容。他不差钱,儿女也孝顺,都希望他接受手术,吉人天相,转危为安,颐养天年。但他一盖拒绝。他认为毫无必要,不仅浪费钱,还影响生活质量。这份对恶疾的超然从容引发了镇人的热议,他那消瘦虚弱的身形自然伟岸不少。但乞丐却以为,他还是缺乏一点勇气,对死亡的认知有些肤浅,尤其现在在暗黑的夜里苟延残喘,被死神任意玩弄拿捏,还有什么伟岸尊严质量可言呢?若干脆了断,不是远离了病痛,还光辉万状,让我辈膜拜么?实在不行,我也是能助一臂之力的,乞丐这样想。
“咳……”不过回应乞丐的还是这毫无感情,也无生命热度的连绵咳嗽。乞丐很是失望,提步离去了。他穿过步行街,朝新街走去。黑暗依然密不通风地包裹着他,但他行走自如,除了眼睛,他的其他感官,如鼻子耳朵,甚至裸露的皮肤都成了敏锐的传感器,能细致地捕捉微弱信号,并快速做出反应。这是他四十来年在恶劣生存环境中练就的超能力,跟他的铁胃跟坚韧的意志,助力他活到今天。一般而言,乞丐的平均寿命至少是要打对折的。他们悄悄来,悄悄走,像阵飘过的风,没留下任何痕迹。
片刻,他来到新街的街头,看着面前路灯照射的明亮街面,逡巡不前。在他看来,这类光线比白天的太阳毒辣得多,能将体内的七魂六魄驱赶出来,就靠那点脚尖勾挂拉拽,摇摇晃晃。他看了看地上,那“魂魄”的锥形已显现,且带着强烈的逃离冲动,每迈出一步,它便挣脱一尺,直让你失魂落魄。他打算回去了。他考虑到,以他如今虚弱的体态,是再难承受此等考验的。他预感他会再次昏厥。这个病症他每半年就会发作一次。据上次无缘无故地倒在河边躺了一天一夜,早过半年了。可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一个拉拽得极度扭曲变形的魄影,带着凌厉的气势,朝他碾压而来。马上,那阴影便像一根巨大的树干,压在乞丐的身上,让他窒息,咳嗽不止。待乞丐平复呼吸,那人已瘸拐地走到了乞丐的面前。他身材瘦削,耷拉着头,悄无声息地从乞丐身边走了过去。乞丐回过头来,只见那魄影在慢慢收缩,最后又回到那具孤魂身上,踽踽前行。
这具孤魂乞丐已有半年没见了,在这里相遇,不觉陌生,却感恐惧。他已不是那个英俊小生了,命运的摧残是全方位的,已露出退化端倪的双腿,阴暗冷漠的心态,昼伏夜出的行踪,还有对明天的绝望无助。这巨大的转变不过两年,从他突然晕倒,检查出血癌开始。谁能想到一个健壮的男青年会患上这类疾病?这样的打击是沉痛残忍的,他的父母难以接受,他自己也没有勇气面对。不断的治疗,耗尽了家里的钱财,也冲垮了他的信心,对未来的憧憬。从此,他将自己禁锢起来,足不出户,甘愿做起了命运的俘虏。像今晚,他游魂般浪荡街头,漠然应对这个晦暗的世界,不是另一种逃避吗?
回想以前,他是个多么英俊善良的小伙子啊,活力四射,鹤立鸡群。乞丐去他家讨食,他满眼都是关爱怜悯,不要人说,他便端出剩饭剩菜往乞丐饭碗里倒,完了还谦卑地加一句:“够不够?”而这时,乞丐往往手足无措,赧颜而去。还有一次,是十多年前,他奶奶出殡日,那时青年不过十来岁,乞丐去了,站在墙角。家人看到了,从厨房里倒了一大碗的荤菜给乞丐。乞丐离去时,他跟出了祠堂,在路口的转角处,他追至乞丐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一块钱的纸币,要递给乞丐。乞丐没接,扭头走了。他那时不知道乞丐跟其它乞丐的区别。他不讨钱,只讨食,有口吃的就行了。
想到这些,乞丐不由得落下热泪。乞丐往青年消失的阴暗处看去,见一点他的模糊残影,悲痛填膺,咳嗽不止。有时候,他真不知这个世界怎么了,善良正直的人多灾多难,曾折磨他的混蛋却富贵延年。他突然想到就上个月还听过有关他的传言,说已放弃治疗,生命即将枯萎,长着一年左右,短则三四个月。带着一点悲愤,乞丐立马追那青年而去。他想帮帮他,了结他的痛苦。他无比相信,他是在帮他重生,让他飘去天国,享受这个世间亏欠他的福报。不然呢?还这样日夜颠倒,怨天尤人地过活。他甚至认为,今晚的相遇就是命运的特别安排,让他还过去青年对自己的恩德。
“是我要杀他们吗?”乞丐对着头顶苍天叩问一声,“还不是他们主动找自己来的,像以前,像现在!”
他快步追了上去。不过,那青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乞丐一路追到老街的赖氏祠堂,也没发现那青年的踪迹。他准是走进了哪条暗巷。乞丐有些失望,体内炽热奔流的血液也冷却下来,唯有胸腔膨胀欲裂。他走到祠堂的大门边,坐到门口的石凳上,喘息了片刻。呼吸平定下来,他的情绪也稳定些了。他承认有些操之过急。同时,他也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酝酿这个计划,最好就是在上个月,他刚刚听到青年准备等死的时候。那样的话,就完美了,这过去的一个来月也更有价值,而他也能心满意足,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行了,这晚就这样吧,明天一定得把握。”乞丐这样安慰心绪难宁的自己。他也不打算回去了,就这石凳上躺躺,等待黎明的曙光。回去他也睡不着,忍受咳嗽的侵扰。他横躺下去,眯上了眼。
旭日升起之前,乞丐身边还是无边的黑暗,而这黑暗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淡化。这是一个艰辛漫长的过程。黑暗里,黎明踏着大步前来,在它的喘息声中,乞丐罕见地陷入了深度睡眠,直到第一缕霞光出现在地平线,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这个偏远的江西边陲小镇——驿前镇。
4
天微微亮时,摆摊的摊贩惊醒了乞丐。他睁开眼,见周围薄雾弥漫,不远处的街边有个模糊身影,正蹲着摆放要卖的青菜。今天很可能是集日。他站了起来,打算快点离开,怕引来麻烦。这看守祠堂的人随时会开门。他这人有些势利,动不动对人皱眉,好似欠了他钱一样。他对乞丐的态度也不好,见他常露鄙夷之色,有时还讥嘲他,说他上辈子准是个皇帝,今生做个乞丐,还有这么多人服侍他,真让人羡慕。这人年轻时吃了些墨水,现在年纪大了,满身遗老味,喜欢倚老卖老也属正常。外加看管着赖家的宗祠,阿谀奉承之言没少听,性情越发骄狂。乞丐从没去他家讨过饭,有意跟他保持着距离,也是不想给他落下什么口舌,以便他借题发挥。乞丐发现,有些人是很歹毒的,你就是离他远远的,他还会朝你射毒箭,只因无聊,或为凸现存在感。
乞丐回了住处,拿上碗筷,立马又出来了。这餐他打算去青年家解决。他得摸摸他家的情况,做些必要的准备。青年的老家在镇上的万户下,一栋歪斜的两层木楼。他家在新街上还建过一栋楼,不过那栋四层楼房已经买掉了,为筹措医治青年的医疗费用。那新屋乞丐去过几次,印象深刻的一次,在那见过一陌生的年轻女子,面容青秀,穿着质朴,说着普通话,跟青年举止亲昵。乞丐猜测那女子是青年外面带回来的女朋友。但后来再去,就没再见过了。现在青年自身难保,这段关系怕是难以维持。乞丐见过太多悲剧,其中恋人之间的爱恨离别无异最抓人挠心。
乞丐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青年家。此时,太阳已露头,微弱的光芒斜射在青年家的木门上。那木门大开着,屋里摆着一圆桌,几张木凳,一只母鸡咕叫着走了出来,横着头好奇地打量一下周围,走向对面墙角。这是一栋陈旧的两层木楼,独立的厨房在左边,是黄泥塑的,烟囱里升腾着淡蓝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这家人跟这屋一样衰败,无论老少都浸染了酸腐气息,滋生着铁锈霉菌。你看那坐在屋檐下的老者,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沧桑的皮,脸面暗沉无光,布满老年斑,胡子灰白,嘴唇干裂。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浑浊,黯淡,透着一股无助,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人们:什么是不幸。
当乞丐出现在老者视线中时,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跟看在身边觅食的那只鸡一样木然。这时,老妇人端着一冒着热气的大瓷碗,从厨房里出来,放到圆桌上。回身时,瞥见了乞丐,愣住了,眼神凄然无神。老妇人的状貌没多大变化,头发花白,额上有几条横纹,眼睛凹陷,枯柴般的手上青筋清晰可见。呆立了片刻,她回过神来,看了眼桌上见底的菜碗,苦笑了一下,说道:“等等吧,马上要煮好了。”
乞丐没回话,走前一步,靠墙站着。目标没完成,他是不愿走的。他伸长脖子,眼睛巡睃屋里,见老妇人进了里屋。片刻,她扶着青年出来了。眼前的一幕吓了乞丐一跳,只见那青年脸上发黑,不见一点血色,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里。他紧咬着牙关,脸部线条刚毅,在隐忍疼痛。身体虚弱,双腿绵软,像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此时,他的精神状态比昨晚差多了,就似一木棍披着一张人皮,毫无活力。乞丐一阵心酸,热泪盈眶。青年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昨晚他肯定一夜没睡,癌细胞不仅在疯狂生长,夺取原本供给全身各器官的营养和能量,还在吞噬他的精神意志。将心比心,乞丐甚至相信,在这样度秒如年的暗夜里,他肯定有过自我了结的念头,像水保一样想过各式各样的自裁方法,也像自己对死亡看得无比淡然。他太痛苦了!与此同时,他的痛苦还像瘟疫一样,在传染他人,透支着他们一家人的生命。如同现在,纵然他无药可救,必死无疑,二老还将哄骗他把汤药喝下去,能减轻痛苦,还会出现转机。完了,跪在家里的壁龛前,或走上几公里,去真隐寺烧上一炷香,匍匐在菩萨面前,泪眼婆娑,感激他的功德,忏悔自己的过失。今天这样,明天这样,后天还这样,直到青年油尽灯枯。乞丐边想边不停摇头,这太过痛苦,于他于己。他得做点什么,一定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了。他动了从未有过的坚决杀心。
老妇人将青年扶到桌边的凳上坐下,从厨房里拿了一个调羹给青年。青年拿调羹从眼前的大碗里舀了一勺汤药,喝进嘴里,咳嗽一声,将喝进嘴里的汤药喷了一桌。老妇人满脸忧色,轻拍着儿子的后背,隐忍着泪水。外面老者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埋怨妇人道:“叫你汤药里加点冰糖,那药太苦,怎么喝?”
“冰糖冰糖,你就知道冰糖,加了不影响药效!”女人再难自抑,热泪飘洒,用手背擦拭。
霎时,周围的氛围凝固了,唯有那妇人的抽泣声,如钝刀一样,切割人心。乞丐看了眼青年,见他停下了喝药,肩头微微颤抖。他也在隐忍痛苦,是病痛,还是为自己是个拖累全家的累赘?乞丐相信是后者。对青年而言,肉体的痛苦已然麻木,唯有内心的痛楚无法排遣。很多事他开不了口,只能默默承受,跟乞丐一样,那些秘密他没法说。
“你过来照看一下,我去打点米饭给他,”老妇人看着乞丐,一脸谦意,“他都站这里等这么久了。”转身进了厨房。
门外的老者没挪身,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根吸着,吐出了一阵浓烈的叹息。乞丐仍看着坐在桌前的青年,他突然希望他回身看看自己,读出他眼中的难过、怜悯与犹疑。是的,乞丐现在退了一步,只要青年对他稍微流露出一点对生的眷恋,或是让他看到他早年的一点影子,那他就先放青年一马,伺机再动——即便自己先死,抱憾而亡。但青年没有任何表示,显得非常的麻木,好似对外界的一切没了感触,就像一根木头人了。乞丐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眼冒金星,全身颤抖,硬将那咳出来的血痰强吞进肚,但依然没引来青年的关注。现在,乞丐彻底释怀,毫无顾虑了。青年的生命将毫无悬念地被他终结,他将带着巨大使命感去实施这项计划,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片刻,妇人端出来一碗白米饭,上面盖着些青菜。她将米饭和清菜倒进乞丐的饭碗里,乞丐端着饭菜,就往回走了。走前,乞丐的眼角闪过一丝凶狠的神色,像条恶狼一样,直勾勾地看着青年,就想扑过去。
他回了住所,将那碗米饭没吃多少就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支不起身,咳得撕心裂肺,咳得几吐鲜血。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要死了,心里异常惊恐。他还想再熬两天,实在不行一晚也可以。他一定要完成那个心愿,帮青年解脱,不然他将带着巨大的不甘和遗憾,前往天国。在那条光芒万丈通往天国的路上,他希望与人分享喜悦与满足,最好能跟青年作伴,一起去享受今生未有过的福祉。
在他最为难受的时候,他的腹部也剧烈疼痛起来,他倒在床上,翻来滚去。马上,他的双腿又开始抽筋,小腿肌肉痉挛发硬,疼痛难忍。现在,他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了。他眯上眼,咬紧牙关,挺直双腿,双手平放身体两侧,不再挣扎,是死是活交给了天意。这一幕是他从一个临终之人身上学来的,安详,不失尊严。不过,他已忘记这一幕发生的背景,好像是一场街上放的露天电影中的片段,又像是自己做的一个残梦,也可能就是自己曾经杀过的一个人。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最小,不然他也不会对镇人这么失望,又这般悲悯了。如今他打算以这种面目死去,给这痛苦的一生做个体面的总结。
不过,慢慢的,他的身体出现了好转的迹象。首先是双腿的痛感减轻了,小腿肌肉松弛下来,没再抽筋。腹部虽还疼痛,但痛感轻了很多,还有了轻微的肠鸣——这声音让他愉悦,想到早年翻山越岭寻找水源时,那泉水流动的悦耳音响。胸腔烧灼,但没再咳嗽,也不吐血了。他摆动了一下右小腿,移动自如。他长舒一口气,知晓自己还有时间,还有完成愿望的可能。不过,他很累,还无比虚弱,像那风中残烛,随时有熄灭的可能。他打算睡一觉,补充一点精神。睡眠可以说是他的法宝、良药,他肉身上的痛苦,精神上的苦闷,都可以在睡眠中缓解,然后重振旗鼓,跟命运继续搏斗。到目前为止,他们各有胜负,谁都没有办法将对方一击毙命,因此消耗战成了他们的不二选择,而睡眠无疑是这场漫长争斗的暂停哨,让对方喘上一口气,或准备针对性的战术,当然,也可以缴械投降。不过,以乞丐倔傲的意志,投降是没有可能的,他时刻像条饿狼一样,保持着饥渴,做着自认为有意义的事,为实现那点人生价值。反过来讲,命运面对这个执着坚强的对手,也露出了温柔的一面,几次在暂停哨吹响之前,心生怜悯,放弃了下死手。所以,他改变了与乞丐争斗的策略,不求速胜,也无意挫败他,只是想熬下去,一直熬下去,直到乞丐轰然倒塌,化作泥尘。这样,在完结这场斗争后,他便可以吹嘘自己的坚韧意志,而并不是只有绝对的力量。而刚才,命运便来到乞丐住所的门口,透过门缝朝里面窥探,悠闲自得地观摩乞丐挣扎的场景,就似享受一场为他精心准备的多彩多姿的活动。遗憾的是,乞丐没有哀求一下,甚至连一声疼都没喊过,这让这位绝对主角的光环黯淡了不少。现在,他不打算进去了,不是没有那个必要,而是没有那份勇气。进去的话,乞丐肯定会再次嘲笑他,讥讽他的懦弱,妇人之仁。他提步离开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胜利逃亡,丢盔弃甲,失魂落魄。
乞丐睁开了眼。他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闲适心情回望整场恶战。他惨胜了,还活着,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不过,他也感知到自己的处境,凶多吉少,朝不保夕,时刻有倒毙的可能。这种预感相当强烈。这也就加剧了他心里的紧迫感。他又想到了青年,想他在幽暗的屋里黯然神伤。他坐在床前的木椅上,望着对面的泥墙发呆,一只在墙上爬行觅食的壁虎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他旁边的床上凌乱不堪,被子纠结一团,衣服挂在床头,裤子已滑落地上。他好似在回首往事,又像在哀怨命运的不公,或是在跟灵魂低语,抑或准备着最后的告别。往往他这么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就像雕塑一样,失去了对外面的感受力,空气都成了负担,延续着他的痛苦。之后,尤其是午饭后,倦意袭来,他会蜷缩在木椅里睡一觉,那样子真像一个孩子,让人充满怜爱。傍晚时分,他看着窗外的晚霞,心里空空落落的,身体越发冰凉。暗黑的夜晚要来了,残破的希望要让黑暗彻底吞噬掉。他连挣扎的打算都来不及做,就得接受无望无助的溃败。他绝望填膺,像个火药桶,随便一点火星,都能让他爆发,毁灭自己,伤及旁人。而这时他的父母便小心翼翼,就连叫他吃饭都得注意语调,保持一个合适的姿态。在这个破败的家中,每个人就像一根被压力挤压得快要变形的弹簧,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他收回了思绪。他不愿再想了。非常的累。他迷上眼,打算睡了。他得补充精力,刚才的消耗非常大,而晚上还有更大的消耗在等他。他坚信青年还会晚上出来游荡。那是他下手的绝佳时机,有夜色的庇护,他一蹴而就的希望大增。他必须旗开得胜,时间于他越发奢侈。走过今晚混沌的黑夜,奔向明天黎明的曙光,可能是个奢望了。而后他的大脑呈现着一种昏蒙的状态,好似要清空所有了,而马上又填满得近似拥堵,过去的一些片段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现实的轮廓也快成型,未来也露出了它隐密的一角,但立马这些又让想象替代了,就是独自站在黑云压城的天空下,望着一把把利剑般劈杀下来的闪电,开始渡劫。他心里一阵颤动,马上身体跟着共振起来。最近一段时间,这类想象越来越多,那浓密的乌云将光芒万丈的天国遮蔽了,而他身上的翅膀亦萎缩退化,迎接他的也换作了剑阵,而不是美丽灵动的天使。这时,他便急切需要丧乐的安抚。他认为那铿锵的乐符能镇压邪祟,拨开浓雾,指引他重回天国。
“嘛咪吽唵呢叭……”他哼唱起他最为熟悉的一段丧乐的曲调来,为自己超度。
5
太阳带着余辉慢慢的滑下了天空,⽽夜披着黑色的长袍静悄悄的来了,星星迫不及待地跳上了这黑色的绸布上。
乞丐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坐了起来,咳嗽一阵,下了床。他摸至桌边,摸索一番,用火柴将桌角的蜡烛点燃了。平时这蜡烛他很少用,现在他打算将中午未吃完的剩饭吃掉。烛火摇曳,映照着乞丐苍白憔悴的脸。他用筷子往嘴里扒饭,却吃不出饭菜的滋味,嘴里有种浓烈的苦臭味。他咳了一下,将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吐了出来,浓痰像个猩红的血胆,滚落地上。他瞥了一眼,脸上不由得露出憎恶的表情。他食欲索然,却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他强迫自己吃下去。他需要这些能量。吃完,他深深叹息一阵。如果连吃饭都是一件劳役,那真没活下去的必要了,他想。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漆黑神秘的夜,感触着清凉似水的初夏晚风。他估计时间不早了,接近午夜。这般,他感到一点小庆幸:少了些等待之苦。时不我待,他要赶快出发了。吱呀一声,房门开了,烛光长了脚似的,爬至对面巷道的墙面,最后体力不支,在墙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而那突兀的开门声,也如尘烟一般,四处消散。周围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鼻息声,连墙角的爬虫也没再鸣叫,但乞丐没再犹疑,迈步走了出去,任黑暗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他。
来到街上,周围依然被黑暗笼罩着,门店都关了,唯有街头的杂货店窗户还透着些光亮,窒息一般的安静,压得乞丐透不过气。大地已经沉睡,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偶尔一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静无声的。他往街头方向摸去,一边咳嗽不止,咳嗽声石头落地一般,震得地面颤抖不息,而他也如同走在泥泞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摇摆不定。
路上没遇到人,也没有狗朝他叫,情况发展得异常顺利。出街头时,他还考虑要不要绕一段路去青年家,为的是避开一两只凶残看门狗的骚扰,但最终他选择了走直道,听从了意识的指引。这是他最后一次杀人,没必要再鬼鬼祟祟了。马上终极的审判就要来临,他更没必要纠结这样的细节。还好,如他所愿,那路边的狗噤若寒蝉,没再对他发泄暴脾气。看来老天也在帮自己,过了那看家狗的地盘,乞丐不由得这般想。他的这一感悟马上转变为积极的心理暗示,他心态平和,步伐轻便了。
来到青年家外,乞丐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灯火璀璨的里屋。他有些窃喜,但也不敢完全确定。他绕到屋后,见后窗透射着橘黄色的灯光,在对面的泥墙上镶嵌了一大块光斑。这窗就是青年房间的。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调匀呼吸,站到了窗口。他朝屋里观望,见屋里的摆设似曾相识,凌乱而又拥挤。青年坐在木凳上,一动不动,丝毫没察觉到后面窗户外的乞丐。周围安静得很,两人就像猎手和猎物,准备着一场殊死较量。盯了青年片刻,乞丐退了出去,隐身大门斜对面的阴暗角落,等待青年外出游荡。他相信青年绝对会出来。他说不清理由,却像对待信仰一样坚信。
夜更深了,周围依然暗黑无边,寂静无声。午夜的钟声在静寂中敲击,却无法惊醒梦中人。你看,这青年宁愿午夜孤独地燃烧自己,怨恨自己,也不愿化作这永恒暗夜的一部分,与星辰作伴,与日月同辉。他眷恋这个虚假薄情的世界。他漠视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他有些愚痴。不过,不要紧,让这一切今晚结束吧。从明天开始,这个世界将不再束缚他,他将像只快乐自由的鸟儿,带着美好的憧憬,飞向天国。而他这个灵魂摆渡人,无疑又完成了一个大功绩,在天主的功劳簿上,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时,他听到了一点突兀的声音,来自屋内。乞丐精神一震,本能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抵着了身后的泥墙。他竖耳细听,那声音消失了。他怀疑是夜里觅食的猫。但立马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大木门砰得一声大开,橘黄的灯光蔓延至屋外的米来处。青年跨过门槛,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墙角,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过后,淡淡的尿骚味直冲乞丐的鼻孔。青年在向墙角的便桶里排尿。他们现在只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中间翻腾着浓密的夜色,能看到一点青年的模糊轮廓。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超出了乞丐的预料,他有种受到冒犯的感觉,一时乱了方寸。他呆楞楞立在那里,头脑里一片茫然。他甚至希望青年快点退回去,重新编排这幕场景,让他有个准备,知道自己的角色扮演。青年方便完,退到屋前的亮光处,静立不动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叹息。这时,乞丐才缓了过来,知道这幕戏的走向了,闻到了一点悲剧的味道。哐当一声,木门关上了,青年走出屋檐,融入夜色,化作了一游魂。乞丐跟了上去。一场生死时速开启了。
青年走得不疾不徐,且有些随心所欲,感觉他毫无目的,只是想融入这浓密的夜色中,化为一体。这点感觉乞丐强烈。他也深爱夜晚。此刻,他们是一对流浪在黑夜里的精灵,走过幽暗寂寥的巷道,寻找安抚心灵的慰藉。如果换一个时间点,在这样的夜里相遇,两人或许可以坐下来深谈一番,且不排除成为忘年交的可能。从此,乞丐可以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智者,给青年提供一些友善的建议,化解他心中郁积的苦闷,走出禁锢自己的牢笼,笑面人生,这个世界,以及往后余生。可惜,没这个可能了。当然,乞丐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遗憾。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他知道个体的渺小,就像一颗尘粒,虽然时刻与外界各种物质碰撞,但能产生的影响却极其有限。他应该改变不了青年,这点从青年的父母身上能得到一点启示,他们为青年付出了所有,但现在除了落泪,就是寄托鬼神了。既然如此,那就毁灭吧,让他化作烟尘,飘离这个薄情寡义的世界,于他于己,都是好的。
出了长长的巷道,青年立住了,踌躇不前。向左去往冷清偏僻的河边,向右是密集的居民楼。他犹豫要往哪边走,或陷入了沉思对某个棘难问题的思索。乞丐也停下了。他让青年自己选择。这是他跟这个生养他的小镇最后的告别,所有的想法无条件支持。乞丐甚至做好了陪他走一晚上的计划,前提是乞丐的身体允许,且青年没有早早回家的想法。静立不动的青年就一团黑影,像一块破布,在微凉的夜风里,簌簌抖动。乞丐心里又涌现了一阵悲哀,为青年也为自己这个目睹人。他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也就一件破败的垃圾。
这时,一阵凉风灌入乞丐的喉咙,里面一丝痒,忍不住咳嗽了声。这一声咳嗽非同一般,不仅让这静谧的夜颤动起来,也将站立着的青年拉回了现实。他回过身来,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这团黑影,像被黑洞捕获了一般,身体甚至意识都要被撕碎。青年迈开了步,不是向右,也没向左,而是往回走了!他与乞丐擦肩而过,步伐凌乱急促。乞丐敏锐地察觉到青年的不安。他在逃离这个黑洞的吞噬。显然,这是青年的一厢情愿了。乞丐快步追了上去,气喘如牛,咳嗽不止。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已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喘息声。
此刻,乞丐距青年不过半米距离,他伸出双手,像一副冰冷铁钳,朝青年的脖子上套了上去。青年发出了一阵尖叫,双手使劲往外扳“铁钳”,想挣脱出来。乞丐咬紧牙关,拼死掐紧青年的脖子,让他发不出任何声响。但青年还是将大拇指扣进了乞丐右手虎口,拉开了一个缺口,胸腔中迸发出了一阵哀嚎。见机,乞丐立马改变了进攻方式,用左手的手肘锁紧了青年的脖子,通过青年脖颈上狂飙的脉动,感受着他的垂死挣扎。这是他的杀手锏。靠此招,他耗死过多人。不过,这回他有些力不从心了,禁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而随着他咳嗽一次,他手肘的锁力就小一分。最后,他力不能支,瘫倒地上,气若游丝。青年软坐地上,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突然,旁边屋里的灯亮了,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的身上。青年翻了翻眼,看到眼前恶鬼一般的乞丐,惊恐地往后倒去,手脚并用爬了两步,瘸拐地疾步走了。
“乞丐,你干嘛!”一个锐利的声音破空而来。乞丐抬起头,见窗内一男的正怒视自己。
6
第二天,乞丐施暴青年的事件就在赖家祠堂传开了。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议论纷纷。
“老赵,你不要乱说,”那对乞丐很有好感的退休老师首先提出了质疑,他像是在维护一个优秀门生的名誉,“乞丐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多了。”
“咳,冯老师,我是乱说的人嘛,”那男的辩解道,“那事就发生在我屋外,动静特大,青年被乞丐打得哀嚎不止。要不我发现得早,还不知道会发展成啥样呢。不信,现在可以去找青年对质,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怎么能下那个手呢?”一人想不通,“白喂了?还不如一条狗么?”
“我看他是发神经了,”有人猜测,“脑袋出问题了。”
祠堂里一阵安静,大家都觉得有道理,认同了。
而在另一边,距赖家祠堂百来米外的燕毛坪的陈旧仓库里,氛围就凝重得多了。乞丐躺在床上,一夜没睡,连身也没翻一下。他心里只有对自己的自责,怨恨。他不仅没有帮青年解脱,还让人目睹了他的施暴过程。这个失误成了一大污迹烙印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面对镇人质疑审视的目光,而无法轻松自在地离去了。往后怎样?他不敢想,只想安安静静地这样躺着,睡着,最好能马上死掉。不过,他睡不着,心里非常烦躁,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冲撞,好似锐器敲击一样,疼痛得很。他一时半会也难死。他很清醒,非常清醒,连那该死的咳嗽也识趣了,不再折磨他。而且,感官异常敏锐,感觉今天的空气很闷,凝固了般,预示要变天了。他记得已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上次下雨时,他跟着水保去了河坝踩点,那湍急的水流咆哮着往前奔流,他从水保惨白的脸上读出了两个字:胆怯。这一幕如今在乞丐的脑海中浮现,水保正直直地看着他,满脸讥讽。他立马眯上眼,来回转动脑袋,要将脑海里水保的影像摇碎。但是,水保却再次展现出顽强生命力,不仅没有破碎,还变本加厉,围着乞丐打转,冷嘲热讽:“死亡不就是睡眠嘛,那你为何迟迟不闭眼呢?睡吧,睡过去就忘了所有,也不用面对马上到来的腥风血雨,哈哈哈……”
乞丐冷汗直冒,猛然睁眼,环视周围,见房里空空荡荡,才放松了些。他认为刚才那一幕是幻觉。水保死了。是自己出手帮助过的。他已经去了天国,正在享受福祉。这个刚才取笑自己的水保就是自己构想出来的幻影,乞丐这样想。可即便乞丐这样想,却再无法平复心中翻起的波澜。他心事重重,也忧虑满腹。昨晚自己的过失绝对会造成恶劣的影响,那结果很可能让自己难以承受。他想起了青年对自己的恐惧和躲逃,也无法释怀那目击者的愤怒与怨恨。愤怒,恐惧,这些东西,他知道极具传染性,就像病毒一样,马上镇人就会被感染,表现出疯狂的特征。这些东西他初来乍到时承受过,还差点送命,现在他真不愿再次面对。也不想辩解。他知道没用,没人能理解接受。说到底,他不惧怕死亡,却害怕镇人对自己的失望。因为他们的救济,他延长了近二十年的寿命,不想死前贴上一个恩将仇报的标签。如果成真,那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败,无论对这个镇,还是对乞丐自己。怎么办?他没有办法。他再次眯上眼,等待冲击的降临。
不久,巷弄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声音在门口停息了。乞丐扭头看了看门,神色自然平静,好似预想不出自己所料,门外的人早该来了。没错,来人就是青年的父亲,得知昨晚儿子被乞丐偷袭,义愤填膺,来找乞丐要个说法。他见门关着,推了一下,没推开,怒火猛燃,砰一声,一掌打在门上,叫道:
“乞丐,开门!”
乞丐躺着没动,目视楼顶,一声不吭。
“乞丐,死了么!快点开门,”又是一掌,还加了一脚,“你个不知好歹的畜牲!昨天早上还到我家讨饭,晚上就对我儿子……他什么情况,你……不清……”一个激动,语无伦次,便又对木门拳打脚踢。
乞丐还是没吭声,心里疼痛难忍,那话像刀剑一样,直戳他心。
“想躲在里面不出来,没那么容易,除非你死了。”又开始谩骂,“你个鬼东西,猪狗不如,养你这么多年,就这样回报我们!”
是该死!乞丐心里涌现出一股巨大的悲哀,要是眼前出现了悬崖,他立马就跳了。
“知道吗?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死了是要下地狱的,十八层地狱,刀砍,油炸,火烧,万箭穿心……”
“不,我不会下地狱,我将上天国,”乞丐喃喃自语,近似虔诚的祈祷,“去那光芒万丈,温暖舒适的天国,这是对我苦难人生的弥补,也是对我所作所为的嘉奖。我对得起死去的他们,也对得起活着的你们。”
“开门!开门!你个畜牲!”又拳打脚踢一阵。
乞丐爬了起来,双膝跪着,对着窗外的天空,不停磕头。唯有如此,他才既能冲淡外面弥漫进来的怨气,也能安抚自己那不安躁动的心。这般僵持了一会,门外的人露出了倦意,恐吓了一番,说这事没完,要去派出所报警,就走了。但乞丐依然不停对窗磕头,直磕得气喘吁吁,咳嗽不止,狂吐鲜血为止。这次吐血量很大,他的被子浸染了一大片。他用手在嘴上抹了又抹,在身下褥子上擦了又擦,最后可能有些厌烦,一掌直接抹在墙上,拉出了一排殷红血掌,恐怖异常。止住了血,他全身上下感到一阵轻松,尤其是心理精神上他有种释然,以为用此行为抚慰了青年父亲心里的怨恨,以及对自己昨晚过失进行了惩罚。但经过这么剧烈的咳嗽吐血后,他的身体也到了崩溃边缘。他头晕目眩,神情恍惚,好似沉在水中,窒息难受,周围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最后,他身子一软,倒在床上,毫无意识了。
之后时间流逝如水,整个世界在这轻柔的浸润下,慢慢刷去了一点表面的污浊,露出了一点洁白光莹的样子。
乞丐是让一阵敲门声唤醒的,不过,这声音比之前的敲门声轻柔多了,仔细听还能察觉出一丝和谐的韵律。乞丐看了看窗户,外面有些昏暗,天灰蒙蒙的。
“唉……”乞丐长吁一声,满腹遗憾。马上就天黑了,所有的恩怨是非也该暂停一下了。他想喘息片刻,安静一下,最好晚上一睡不醒,解脱而去。他甚至不在意,他是飘去天国,还是被青年父亲诅咒下了地狱。
“砰,砰,”又是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声音中还夹杂着轻柔的问候,“还好吗?能不能开下门?我是派出所小张,有点事找你问一下。”
乞丐立马爬了起来,盯着木门看,内心胆怯又紧张,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开下门吧,我问点事,不要多久。”门外人又说。
听声音,乞丐大概猜到来人是谁了,而且他的样貌也越发清晰,心里有了一股暖意,好似来人是久别的朋友。乞丐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这或许就是天意。一时间,他心中有股强烈的倾述欲,他的苦或许只有他能理解。他翻下床来,赤着脚,走向了木门。
门开了,眼前的人穿着警服,年纪二十五六,面目和善,气宇轩昂,眉宇间还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尤其是鼻子,也是鹰勾状,鼻尖处泛红,几粒黑头若隐若现。他瞥了一眼屋内,见墙上那排血掌,神色立马凝重起来,看向乞丐,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乞丐摇摇头,“老毛病了。”
“哦,”警察点点头,随即又问,“昨晚那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偷袭万户下廖大明的儿子,廖华勇。上午廖大明来派出所报了案,我现在过来调查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乞丐。这眼神太像他临死前的父亲,不过那是对乞丐无可置疑的渴求,而不是像此刻他儿子对乞丐半信半疑的探求。
“我没有偷袭他,”乞丐喃喃道,语气虚弱,还带着一丝浓烈的腥臭味,“我是在帮他。”
“帮他?”警察蹙额,满脸不解。
“对,帮他……”乞丐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续出几个字来,“解……脱……痛……苦……”
警察满脸震惊,这话后面的意思他不敢想象。“帮他解脱痛苦?你是打算……”
“没错,我偷袭那样的废物有什么用?我是要了结他的生命,解放他的痛苦……咳……”一个激动,又咳嗽不止,完了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吗?”
“吃人饭食,替人消灾,我只是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别的我也做不了。你小时候,我去你家讨过饭,还记得吗?你家的口味很重,你父亲不是长年胃……”
警察打断道:“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他们家人的感受?你这是谋杀!是要受审判的。”
“他活者,他们就不痛苦了?相反,更加痛苦,就像你的父亲,和你们这些子孙后代。”
“我的父亲……”警察头里轰得一声,记忆终于被点燃了,“那气管……是你拔掉的……”
“他恳求你们多次,你们不忍心,那这个坏人只能我做了。”
青年警察一脸悲愤,咬牙忍耐着。
“那是好几年前了,四年……好像是五年……那时你应该还在读警校吧?二十出头。”乞丐继续道,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他身心舒畅,气也不喘了,“你父亲走前那一段时间,都住在卫生院一楼的病房里打针吃药,对吧?你们知道这毫无效果,只能缓解他的少许疼痛,他还是在苟延残喘,但就是不愿放弃。他想结束治疗,要你们拔掉气管,解脱痛苦,你们也不同意。大家都在咬牙耗着,折磨彼此。”
警察悲从中来,热泪成河。
“那晚午夜后,我寻觅着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去了卫生院。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你父亲向我发出了召唤的讯息,这点我无比清楚。他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不然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为那一天三餐饭?要知道,对一个乞丐来说,时间是最没意义的,只是单纯的痛苦延续。”
警察用衣袖擦去眼泪,也将泪水里饱含对父亲的遗憾与怀念捣碎了。“对那样一个半瘫,数病缠身的人,你也下得了手啊……”警察满眼怒火。
乞丐一阵胸闷,哑然失语。
“说啊!”
“我只是读懂了他眼里的渴求,而你们选择了漠视。从走上这条路始,我才找到人生的意义,有了往前走的勇气与目标。”乞丐气若游丝道,“在我眼里,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好坏优良之别,我只想帮他们脱离苦海。就这么简单。”
“走上这条路?说得轻巧,你这是杀人!”警察双手不停比划,显得非常激动,“到昨晚的廖华勇,你总共做了多少起?”
“具体数目我不记得了,应该有十多起吧。”
“十多起!”警察震惊不已,也看出其中问题的严重性,“跟我回派出所。”
“现在吗?”乞丐声音低沉含糊,却用尽几乎所有力气,“你看我说话都没气力,还能走去派出所吗?能否让我休息一下,明早你来找我,我跟你去,行吗?”看着警察,一脸渴求。
警察抿着嘴,表情凝重,艰难抉择着。“要不先跟我去医院开点药?”
“没用的,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下就好了。”乞丐坚持着,“再说,我也怕闻里面的味道,反胃,头晕。抗拒死亡,也是一大罪过……咳……”又剧烈咳嗽起来。
“那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早我来找你。”警察无奈让步,又加了一句,“不要乱跑。”
“呵,”乞丐苦笑一声,看向警察,“早年,你们用尽手段都赶不走我,现在我还有走的必要吗?”
警察脸上划过一丝愧色,眼神飘忽,看向一边。“行吧,好好反思一下,明天好好交代清楚,争取宽大……”突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便将后话给掐了。扫了一眼昏暗破败的屋里,便转身走了。乞丐立马关上门,一步一步挪到床前,软了下去。
乞丐再次醒来,窗外已被浓密的夜色涂染。他全身绵软,好似没了筋骨精血。咽喉发干,每呼吸一口,吞咽刀片一样的疼痛。胸闷,还有强烈的灼烧感。这个身体状况没超出乞丐的预料,相反,他原本希望更强烈点,马上就断气而去,这样这个争取到的夜晚才有了价值。明天去派出所无疑就是推话,他是绝无可能进里面接受审判的:承认自己的忘恩负义下地狱,反衬镇人的愚蠢透顶而窃笑?他要带着所有秘密去天国,跟那些他帮助解脱的人重逢,听他们在那里的幸福故事,跟他们在那消遣闲适快乐的美好时光,以及展望来生的富饶多彩。这才是他的终极理想。但是,青年父亲的怒容,年轻警察的质问又在乞丐脑海中翻卷,它们威力极大,引发滔天巨浪,似要将光芒万状的天国掀翻,拍入海底,不见天日。立马,乞丐全身感到一阵寒意,似被冰冷的海水包裹,没有救援,也不辩方向。他满腹焦虑,恐慌阵阵,早先期待的死亡也褪去了浪漫色彩,露出了可怖狰狞的一面。上天国?还是下地狱?这成了一个难题。他解不了了。他心里一片晦暗,连记忆也掉色了,化作森森白骨,似要将他埋葬。他全身发烫,继而又咳嗽不断,铁腥的血味窜出鼻孔,化作恶痰,滚落地上。他瑟瑟发抖,冷汗直流,痛不欲生。
就在乞丐崩溃绝望之际,窗口传来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如轻云无定地飘浮。这是不远处住木阁楼的老唐拉奏的,他只有在高兴时,才会从箱底拿出那二胡来弹奏,一年有五六次吧。起初,胡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随着旋律的升腾跌宕,步步高昂,乐曲进入了高潮,久久地在乞丐耳际回响,舒缓而又起伏,恬静而又激荡……这时,一股佛光穿透浓厚的乌云,照在乞丐身上,他的身心放松下来,蜷缩着,像包裹在母亲肚里的胎儿一般安详。
第二天,警察来到乞丐住所时,发现乞丐的身体已冰凉。午饭时分,乞丐走了的消息便传遍小镇。退休冯老师,信守承诺,给乞丐定做了一口棺材,请了四个帮工,将乞丐抬去了燕毛坪后面的官山上,埋在一向阳的山坡上,墓碑上刻着六个字:生过 活过 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