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结局
玉兰的伤腿虽然恢复不错，奈何身体底子差，营养跟不上;再说关节置换手术后没有得到比较好的照顾，她的伤情更严重了。一次她烧猪食锅，起来时用力有些猛，一头撞到锅沿上，不但把颈椎摔骨裂，还把残腿摔断了。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家里没有人发现，她躺地上几乎昏厥过去。最后还是月亮去她家送腌菜发现，才慌忙叫独眼龙派车送到县医院。
她住了两个多月的院，都没通知孩子们，怕他们耽误学业。期间，玉兰娘家人来看了一两次，说了一堆不疼不痒的话，走走过场就不再过问了。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事全部落到月亮身上。月亮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经常头疼。独眼龙说：“月亮，你俩就一起住院吧。你一边照顾玉兰，一边治疗一下自己的老毛病。”于是，她俩就结对子住起院来。
两个月后，玉兰身体好些了，但拒绝再动手术。医生也建议不要再动了，她的膝关节脆弱，骨膜坏死，动手术意义不大，还多受罪;而且她的身体状况不好，心脏早搏严重，不适合做手术。
独眼龙让司机把玉兰接回村，直接拉回自己家里。玉兰吃惊地问：“啊，这？”
独眼龙比划着，大声对她说：“你和，我们，一起，住吧？”
玉兰不肯。她可不想再给独眼龙家添麻烦了，月亮在医院里照顾了两个月，出钱出力，跑前跑后的，衣不解带，自己身体还有病，真是恩重如山，即使是亲人也烦恶了，哪能再继续拖累他们呢？
但独眼龙坚持留下她。他说：“你，不方便。和，我们，方便。”玉兰无奈，才长期在他家住下来。
玉兰每天躺在床上，彻底不能再走路了。月亮每天早起晚睡地照顾她，太阳好的时候就推她出门，在村街上，到田间地头散散步，晒晒太阳。月亮早就学会了和玉兰打手语比划，她们互相作伴，聊聊远在天边上大学的孩子们，聊聊村里的家长里短，俩人成了最亲密的朋友。
玉兰打着手势笑着说：“你，他，有，福……”
月亮是一个粗枝大叶的女人，考虑事情也简单。在没有照顾玉兰之前，她总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天天无忧无虑的。独眼龙也把她当孩子对待，好吃的好喝的都尽她。她跟着独眼龙的早年间，家里穷，吃不好穿不暖，但有独眼龙和她娘的关爱，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独眼龙一力解决，她总觉得日子比讨饭强多了。跟着独眼龙过日子，像到了天堂一样享福。后来独眼龙发家致富了，但她们家的钱几乎都用在玉兰家孩子们身上。五个孩子同时上学，开支不小，这么些年以来，也没存下多少钱。玉兰动了一次大手术花了十万多块，住院两个月也花了四五万，这些开支对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是巨大的，好在独眼龙的厂子多少挣点钱，日子还算过得不错。现在不管是社会地位，还是物质生活，都比以往好多了。她从来没有后悔跟着独眼龙。她一辈子没有生育，干活又不行，要是别人早就和她离婚了。只有独眼龙不离不弃，不管是贫贱时，还是大富大贵时，都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疼爱和怜惜。对此，她感觉没白来这个世界走一圈。
她也知道了玉兰早年间和独眼龙那段不清不楚的感情，以前她也吃过醋，跟独眼龙闹过别扭，但发现一切都是自己考虑多了。独眼龙一心一意对待她，当然对玉兰家掏心掏肺的帮助也很纯粹，丝毫没有掺杂男女私情。当她明白了独眼龙的良苦用心后，她更加崇拜独眼龙，也和他一起努力帮助玉兰家。通过多年的接触，玉兰家的五个孩子都那么有出息，她感觉自己也无比荣耀。玉兰家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他们两家就是生死与共，荣辱共生的一家人。
日子在平淡如水中晃悠到年底，孩子们回到家才发现原来他们的娘受伤，被独眼龙一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们在学校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老大老二面临大学毕业，平时也做着兼职挣点零花钱，她们知道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对生活，对恩人，他们充满了感激感恩，和感动。大伯一家虽然只是爸爸的朋友，但十几年来一直关照他们，对他们比最亲的人都亲，这份恩情他们都默默记下了。他们用优异的成绩报答独眼龙两口子。为了减轻他的负担，他们都挣奖学金，做兼职挣钱，从生活学习中的点滴日常体察生活的艰辛。
看到孩子们这么懂事，独眼龙感到非常欣慰。他经常在吃饭时对玉兰竖起大拇指，夸奖她：“你，培养的，孩子，真棒！”
玉兰笑着也对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再对月亮竖起大拇指，意思是：“其实是你棒，月亮棒！”
他们三个一起笑起来。尽管玉兰腿疼，脖子疼，浑身都疼，但她心里是坦然和舒畅的。人活着总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没关系，关键是过好目前这一生。不要留下遗憾，只留下幸福和感动。玉兰感觉和独眼龙一家过日子真的好幸福。但在睡不着的深夜，她内心也很纠结：她家拖累独眼龙家太多了，这份恩情，这辈子她都还不完，只能来生再还了。这辈子她欠下的人情债，只能让五个孩子来还了。但，即使他们尽全力偿还，也难及独眼龙一家对自己的万分之一！
虽然月亮很尽心尽力地照顾玉兰，但三年后她病病歪歪的身体，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像一盏熬尽最后一滴油的灯，一根燃到最末稍的蜡烛。那年大妮二妮都上了研究生，三妮四妮还有小凯都在上大学。听闻母亲病危的消息，五个孩子都赶紧请假赶回家。
玉兰奄奄一息地躺床上，只有出的气，几乎没有进的气了。五个孩子眼泪哗哗流，声音哽咽着，低声喊着：“妈妈，妈妈，你别走……”
玉兰艰难地伸出手，嘴唇颤抖着，看着床前的孩子，再看看独眼龙夫妻俩。这七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曾深情地爱上独眼龙，虽然他们有缘无分，但她从来都不后悔。她和他没了爱情，但亲情一直都在，一直都在温暖着她的心。她一直觉得亏欠独眼龙，这些年他一直帮助自己照顾家，养育孩子，虽然他不是孩子们的亲生父亲，但比亲生父亲的恩情还深。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放心三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她还没有看见孙子出世呢。到了地下，如果洪江问她：“孩子们生活怎么样啊？他们过得都好吗？都在哪里上班？以什么为生啊？……”她能摇头，说不知道吗？
想到这里，她拉着孩子们的手，用目光召唤独眼龙。独眼龙红着唯一的眼珠，嘴唇翕动着，声音颤抖地说：“玉兰，我，知道你……别说话了。休息一下吧。”
玉兰苦笑着摇头。她已经没有力气，不能打着手势跟他聊天了。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看孩子们，再看看独眼龙，两行清泪滚落脸颊。月亮再也忍不住心塞，哇哇大哭起来，低声念叨着：“玉兰啊，你，可，不能，死啊……”
在场的人都跟着哭起来。玉兰苦笑着，艰难摇头。她用深情的目光看着独眼龙苍老难看的脸。在她眼里，这就是世间最英武雄壮的男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她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啊，从此阴阳两隔。今生无缘相爱，幸得有缘相伴，这一辈子，她不后悔！
当玉兰即将闭上眼睛时，独眼龙哭得像个泪人。他拉着玉兰慢慢变得僵直的手臂，哆哆嗦嗦说道：“玉兰，你不要觉得亏欠我。不，你不亏欠我！应该是我亏欠你！如果不是你，我还守着贫贱过一辈子，卖弄卖弄一身傻力气，最后比村里所有人过得都恓惶。但因为你，我找机会挣钱，见识了大世面。是你成就了我，成就了这个家啊……”
他哭得稀里哗啦，声音哽咽着，低声念叨：“玉兰呐，你放心走吧。孩子们，有我呢！”
看着独眼龙的口型，玉兰眼角一行清泪滚落，她微笑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山河呜咽，日月同悲，一个伟大的母亲，永远的逝去了。她用残疾的一生，书写了一个伟大母亲的一生苦难，也成就了五个优秀的儿女。
孩子们悲痛欲绝，独眼龙夫妻也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一辈子最亲最爱的人。
在玉兰的葬礼上，不但收到孩子们单位和学校送来的花圈，县委县府也派专人来召开了盛大而严肃的追悼会。全村人，以及所有路过的人都一同参加了她的葬礼。人们在葬礼上悲痛大哭，山河呜咽，天地同悲，人们以最庄严的礼节送走了这个最伟大的女人。
送走玉兰后，月亮也病倒了。她心眼小，陪伴她后半生的最好的朋友去世了，对她的小心脏打击太大了。她感觉她娘的死都没让她这么难过。独眼龙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砖厂盘出去，好好照顾月亮。
五个孩子在临走前，以最高的礼节拜别了独眼龙。独眼龙哭着说：“孩子们，虽然你们的爹娘都去了，但你们还有我，有你们大伯母，还有家啊！学费生活费，我负担地起。我按月给你们寄钱，你们该安心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家里……我一直都在！”
后记：
没过几年，月亮因为心脏梗死去世。独眼龙痛失了最爱的人，他一下苍老了，几乎一夜白头。他每天不哭也不笑，只是整天整天呆呆地守在墓地里，守着两座紧挨着的坟堆。他嘴里念叨着：“玉兰呐，月亮呐，你们走怎么不带上我？孩子们都大啦，成才啦，我也完成使命了。你们什么时候来叫我一起上路哇？”
大妮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是国家一级工程师。二妮在读博士后，她已经怀孕了。其他孩子也都参加工作，并且都成了国家栋梁。他们时常开车来村里看他，真诚地说：“爹，你跟我们一起进城享福呗！”
独眼龙欣慰地摇着头，“不，我不能走啊。我要呆在村里，看着咱们的家，咱们的房子，还有你们母亲的坟。你们随时回来，我随时都在。我要是走了，她们两个会想我，我才不离开这里呢！”
三年后，独眼龙死在一个夏天下着小雨的午后，恍惚是他三十岁那年，被他娘骂后到村东散心，正好遇见玉兰的那天。玉兰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扎着两根油黑的大辫子，眉眼带笑，对他打着手势说：“走吧。走……”
他高兴地挽着她的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摸着她的手。她的手又软又嫩。他高兴极了。他们一起走进云雾缭绕的村东土路上，这时小小的，身材枯瘦的月亮也走来了。她怎么还像一个十岁的小孩身量呢？她笑嘻嘻地，露着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一手拉着玉兰，一手拉着独眼龙，调皮地说：“我，一起，接你们，走啦！”
第二天，等孩子们发现他去世时，只见他眉眼带笑，一脸幸福的表情。大妮对悲痛欲绝的弟弟妹妹们说：“我们不哭。爹，他，走得没有遗憾！”
说完，她带头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