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
阴间未投胎的鬼放了一天假,在阳间有亲人的就回去看看亲人,没了亲友的,也会回故地捡些别人祭奠剩下的酒来喝。
陆桡是个新鬼,刚死没几个月,兴冲冲的摩拳擦掌,一早就去鬼门关前等着,就跟年年十一前夜守在高速路口收费站的司机一样。
陆桡是个缉毒警察,牺牲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六岁。
陆家四世同堂,街坊邻居常常说他家是有大福气的,如今却白发人送黑发人,邻居见到了都不敢打招呼,想说些宽慰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顾是个老鬼,老到阴间没有一个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老到当初带他的阴差如今位列十殿阎罗,老到没人能从他残破的衣袍辨认出是哪朝的形制。
沈顾是阴间的钉子户,始终不肯投胎,又向来桀骜,从阴差小鬼到阎罗大人都拿他没有办法,奇怪的是,他却似乎很听陆桡的话。
从陆桡刚来阴间,沈顾就一直很照顾他,这个平时安静如鸡的人,唯独愿意与这个年轻人多聊几句。
阴间众鬼啧啧称奇,也有好信的去问过沈顾,沈顾只道,“他是个好人。”
来问的鬼不屑一顾,“我们这还来过感动中国人物,来过十大杰出青年,也没见你这么上赶着。”
沈顾斜他一眼,那鬼:“溜了溜了。”
鬼门关开了门,新鬼老鬼们都涌出了酆都,奔向他们阔别已久的人间。陆桡喜滋滋的冲在最前面,飘了没几步,回头一看,沈顾正飞快的别过头去。
陆桡笑嘻嘻的过去拉起沈顾,“快,你快,你拉着我。”沈顾黑着脸,脚下却加快了速度。
陆桡一边问他:“你不是不来吗?劝了你那么久你都不想来。”
沈顾:“阳间早就没有故人了,不想看。”
陆桡:“你的子孙你也不想看看?”
沈顾:“没有后嗣。”
陆桡:“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沈顾回头看了陆桡一眼,不说话了。
陆桡还是笑嘻嘻的,由他拉着。
路过一个被火光照的明亮的十字路口,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向炉膛里塞着纸钱。
沈顾停了下来,陆桡问他:“怎么了?阳间不是没有故人了吗?”
沈顾摇摇头,“不是我的故人,她这纸钱是烧给我的一个旧识,只可惜那人早已投胎,收不到了。”
陆桡:“哦?还有家人给烧纸呢,就已经有机会投胎了,看来你这旧识生前是个好人。”
沈顾:“何止是好人,云生是个英雄,他和你一样,也是警察,他是救人时牺牲的,年纪轻轻,死时还没有成家,这妇人是他妹妹。”
陆桡看着那妇人,“这么多年了,还有妹妹供他香火,也算是善报吧。”
沈顾:“善报?这世上哪有什么善报?作恶会有恶果,行善未必有善报。”
陆桡知道他这个样子,也不反驳,只笑笑,两个鬼继续上路了。
沈顾的脚下又慢了,陆桡一看,他们到了一座小荒山,山上有一座破旧的祠堂,祠堂里摆着高高低低几十个排位,只不过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后人来供奉。
沈顾走进祠堂,陆桡也跟了进去。沈顾一挥衣袖,排位上的灰尘便被拂了去,陆桡细细看着排位上的名字,“柳…这是柳家的祠堂,又是你的旧识吗?”
沈顾点点头,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一个角落里的排位,陆桡凑过去瞧,“柳风扶?”
沈顾看着这排位,低声道:“这也是个痴人…他本是武举人,前途无量,只因赶路时遇到山贼抓了个村姑,非要只身犯险去救那村姑,纵使是武举,也寡不敌众,惨死在山贼的刀下。何苦呢?”
陆桡:“要是我遇到,我也会救。你不救吗?”
沈顾没回答,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陆桡一眼,用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终于到了陆桡家,一路上都兴致勃勃的陆桡却开始露出些忧郁的神色。陆桡生前的房间,现在是他的灵堂,黑白照片还摆着,上面的陆桡还是那个笑嘻嘻的表情,陆桡的家人却都站在对面愁眉苦脸,陆桡的妈妈还在低声啜泣着,“小桡这是做了什么孽?年纪轻轻就走了,连个全尸也不给我们留下…”
沈顾从没见过现在的陆桡这个悲切无力的笑容,他伸出手想为母亲擦拭眼泪,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沈顾皱着眉,问:“全尸都没留下是怎么回事?”
陆桡:“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我就暴露啦,大毒枭拿我喂他的老虎了。”
这时,陆桡的父亲厉声斥责母亲:“哭什么哭!他自作孽,不可活!我们养了他二十多年,好不容易考上了个警察,最后却跟毒贩搅在一起,丢我们陆家的人!”
沈顾:“你家人不知道你是卧底?”
陆桡摇摇头,“不知道。我暴露了,可我的同事还在,如果泄露了任务,我同事也会有危险。”
沈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陆桡却反过来安慰他:“过不了一两年,我们的行动就该收网了,到时候就会给我平反昭雪,说不定还得把我请进烈士陵园呢!嘿嘿…虽然我连尸首都没剩下。”
陆桡看着家人难过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受,现在闹的沈顾也跟着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拉着沈顾要走,“不看啦不看啦,酆都今晚有酒会,不要纸钱的,不喝白不喝,走走走,回去喝酒去。”
中元的酆都,百姓全都早早的关门闭店回家了,外面连一件晾晒的衣服都没有,却比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热闹。
整条大街上都摆着长长的桌席,酒坛子酒瓶子啤酒罐堆的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鬼们也喝的桌上趴着桌下躺着。阎王拿了很多酒出来,还是不够。鬼们又拿了自家子孙烧的祭品出来一起喝,借酒撒野,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陆桡和沈顾也都有了醉意,沈顾想回去了,却被陆桡扯住了衣角。
陆桡的脸颊被酒精醺得微红,嘴角还挂着盈盈笑意,“老沈,难得今天大家兴致都好,再坐一会儿,咱俩玩个游戏。”
沈顾:“玩什么?”
陆桡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上面系着红绳,铜钱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面写着“洪武通宝”,一面刻着牧童骑牛。
沈顾:“你这钱是哪来的?”
陆桡挠挠头,“我也不记得了,好像从小就戴着吧…这样,我扔这铜钱,要是字朝上,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如实回答,要是画朝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要实话实说,要是实在不想回答呢,就自罚三杯。怎么样?”
沈顾不做声,陆桡只当他默许了,自顾自玩了起来,沈顾也配合他,几轮过后,沈顾输多赢少,酒也喝了几杯,醉意更浓了。
又扔出了画,陆桡借着酒劲,终于问了平时不敢问的问题:“老沈,你是怎么死的?”
沈顾沉默了半晌,指着那枚铜钱,“就死在这个上。”
沈顾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这钱,是我爹铸的,本来就是一个田间地头的花钱,讨个喜庆,谁料犯了朱元璋皇帝的忌讳,以为我爹是嘲讽他发迹之前放牛的旧事,派了锦衣卫来捉我爹。本来皇帝只要杀我爹一人,我爹为了保全我们全家,早就在大门外准备就捕,可那群锦衣卫…杀了我全家上下十六口。”
沈顾望了眼陆桡,只见他满目的惊愕,沈顾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只有我一个没有被杀,那群锦衣卫,割下我爹和我哥哥们的头,把他们的头发绑在扁担上,让我挑着,跟着他们回京复命,呵,回去了再杀我。那年我才十二岁啊。”
沈顾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锦衣卫里有个好人,他叫沈珏,他趁夜偷偷把我放跑了,后来又收留了我。我本姓顾,他说怕我被锦衣卫查到,让我改姓沈,就称是他的堂弟。沈珏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可最后还是被我牵连了…我不过是多添了几年快活的人间岁月,可他却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何苦呢?”
陆桡拍拍沈顾的肩,当做是安慰,“你不用自责,换成是我,不救也就没法心安理得的活下去,他救的,其实是自己的良心。”
陆桡偷偷藏起了铜钱,换成了一个一元钱硬币,沈顾又输了。
陆桡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投胎?”
沈顾:“我在等。”
陆桡:“等什么?”
沈顾:“等一个好的机会,也等一个人。这个人,喝了孟婆汤了,如果我也去投胎,这段前尘往事,岂不是就再也不存在了?”
陆桡:“那你等到了吗?”
沈顾:“我只输了一次,你也问太多了。”
陆桡接着掷硬币,却被沈顾一把按下,“我不玩了,我喝多了。”
沈顾摇摇晃晃的起身要走,却被陆桡一把拉回了椅子上,陆桡看着他喝得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偏偏对我好?”
沈顾突然安静下来,刚刚无比喧闹的周遭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沈顾端起酒杯,自罚了三杯。
陆桡当他不想回答,沈顾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陆桡惊诧的看着沈顾的满脸泪痕,沈顾捏的他肩膀生疼,他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刺得他更痛。
沈顾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看着陆桡,说出了那个陆桡追寻已久的答案:
“沈珏,我不想忘了你行吗!这几百年来,我等的,我寻的,都是你,行吗?云生是你,柳风扶是你,沈珏也是你,你满意了吗?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傻?你十世都没有活过而立你知道吗?每次都是救人,都是救人…我是很想见你…可我不想在这儿见到你啊!我想看你儿孙满堂,看你天伦之乐你知不知道啊!”
陆桡一把将沈顾拉了过来,轻轻的去抱着他,“我现在知道了。”
沈顾:“你不是锦衣卫,就是捕快,就是警察,我多希望你能有一世过着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日子。现在机会我等到了,你我也等到了。十殿阎罗是我的旧相识,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人家,你去投吧,保证你一世平安富贵,别再去做警察了。”
“他不能去。”沈顾循声望去,是十殿阎罗往这来了。
沈顾:“他是十世的好人,他为何不能?你做了十殿阎罗,答应过我的话就不算了吗?”
十殿阎罗摆摆手,“我现在,是九殿阎罗了。”接着,又指了指陆桡,“上头刚下来的通知,他,是十殿阎罗啦。”
陆桡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沈顾,“对不住哈,我又考公务员了。”
陆桡问现在的九殿下:“十殿的阎罗殿怎么走啊?”
九殿下给他指了指,陆桡拉起沈顾,朝他的大殿走去,“嗨呀,这个公职可真是我考过最难的一个,十世舍己救人啊!前世今生还互相不记得,没法作弊。不过好在刚才,全都记起来啦。”
走到殿上,陆桡认认真真的对沈顾说道:“这回你不用怕有人催你投胎了,也不用再等我找我了,我就在这儿,你也在这儿,咱们都不走了。”
沈顾只看着这大殿,不说话。
陆桡问:“你说,我上任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沈顾说:“杀了那个毒枭。”
陆桡说:“好。”
沈顾说:“再杀了出卖你的人。”
陆桡笑了,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