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不比新城欢快。
老城里的居民十个里有七个是年岁稍长者,剩下的不外乎年幼的孩子或是极少数喜欢安静的年轻人。入夜,行人多是劳累一天回家休息,或者去上晚班的,所以,老城自然是不像新城有多么丰富的夜生活。
要说唯一热闹些的地方,那便是老街了。
不知何时建成的土木房屋,显然与钢筋水泥筑成的时代脱节,街上街坊四邻守着几十年的买卖简单朴素地过活着。
九月初天还是热,到晚上,三叔便抄上小凳儿到顶楼乘凉,靠在栏边看着楼下的老街。三叔的家在老街正当中,由高看去,整条街几百来米尽收眼底。楼下孙子跟几个小伙伴玩儿的正欢,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忙活,平和而自然。
“多看一眼老城和老街坊。”这算是三叔的一个念想吧。他常说,老城终究会成为一个空壳,然后被拆,被忘。他不愿意看到这等情形,奈何这并非他能左右之事。
楼下传来咳嗽,三叔顺声看去。
街头开锁的王师傅这会儿正收拾着铺子,收拾招牌,收拾台面,把钥匙胚分类规整。头浸在层层烟雾里,身子伴着咳嗽抖动——估计又在抽烟。老伙计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到这个城市,给人接些和水泥、修水管之类的小工程,后来摔折了腿就转行给人修锁配钥匙。安身立命,也算是如今街上的老一辈。
香火店,老崔靠着藤椅扇扇子乘凉,孙子在旁的板凳上写作业,却不安分,时不时瞟一眼玩的热闹的其他小伙伴们。儿子媳妇儿正在店里算账——鬼节刚过,生意还好。
杂货店里,几个妇人倚着立柱,正端着饭碗拉家常,声音听不真着,但想来大概就是些谁家孩子如何如何出息不出息,自家又出了什么糟心事儿之类。老六没在铺里,估计是在后屋倒腾他的米酒。想到米酒,三叔也不禁砸吧嘴,老六的米酒可是小有名气,老城里逢人请客都需要米酒摆桌,而最好的米酒定要找老六。老六的米酒,甜香不涩口,度数适中,金黄醇厚,谁喝了都是赞不绝口,可惜现今的孩子似乎都不好这一口。
补牙看相的张先生正在铺子里跟一个年轻小伙子下着象棋,这年头,还愿意留在老城的年轻人可不多了。而这两人,隔三差五便会相约切磋,忘年之交,倒是令人感慨。
汤粉铺也还开着张,小店里坐着几个下了班的工人,盼着廖婶给他们下好面。廖婶的铺子虽小,但干净,便宜,附近工地的工人得空,都爱来这儿吃点儿东西,一份儿素面,配上点凉菜,随热汤下肚,积累一天的困乏劳累都能扫干净。
老镇政府院子,这会儿已经没亮着几盏灯了,守门的蔡老头坐在他那个小亭子里无聊得眯眯眼,像是打盹儿。几个淘气的孩子悄悄凑在亭前,齐声喊了句什么,蔡老头被惊醒,站起身慌乱看看四周,看到几个孩子欢笑着跑远,才摇摇头笑了笑,坐了回去。
老街再往后的部分,几乎没人住——都搬走了,一个个嫌弃老街冷清的,嫌弃地方老旧的,走就走吧,总该走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如今这仅剩的一点“老东西”不久也会被新城吞没。
没人住,自然也就没什么光亮,只有那两盏路灯还算彼此有个伴儿,灯下,一对夫妇正散着步,就这么慢慢走着,任影子被灯光挽留,拉伸。
……
老城已静逸下来,路灯凝照着窄巷里的石板路照着夜班回家的行人,偶尔路过单车摩托,清脆的响铃和引擎的闷响划过无声的夜晚,转瞬消逝。
楼下老街,各家孩子都被父母叫回家了,家家户户陆续关了大门,街道渐暗下来,只剩下昏黄的路灯和欢脱的蛾子继续守着夜。
三叔抬头,能看见远点地方,新城仍是灯火通明,其间鼎沸之声化作嗡鸣虚弱却又无孔不入地侵犯着老城的各个角落,彩色霓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老城扩散。
他收回目光,提起板凳儿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