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兴了回老家的念头。坐在书桌前,翻看旧时照片,忽想起了曾经养过的一条狗。
那是一条土狗。毛色土黄,极柔顺,成年了身形也不大。土狗多有土像,并不是很机灵,眼神常透着无辜,善良,十分惹人怜爱。
那时候,我们总是在院子里吃饭或纳凉,黄狗便卧在脚边,把头放在前爪上,我轻轻抚摸它的毛发,它便极受用的样子,摇一摇尾巴,很安然。过一会儿,它忽又跃出去,撒一阵花儿,又卧下来不动,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由。
农村人养狗多是为了看家,可并不待狗是畜牲,和养鸡养猪不同,他们待狗如同自家一份子,同出同入,有了好吃食,总会分一些给狗吃。想来生活贫瘠,人世愁苦,少了温情,养了狗相伴便令这世间多了些依赖,多了份爱意。
村子里养狗的人家很多,狗叫声便是村庄的声音。入夜,常是谁家的狗一叫,就有其它人家的狗响应,勿近忽远。农村的夜总是很长,打个哈欠,散散地说一声,睡吧——,日子好长。村庄,滑向夜的更深处,就像一滴水归于大海。
我们那里多是丘岭,沟壑纵横,极不平坦,就是花草树木也染了土色,失了新绿。村前一条大河,曰双洎河,自西向东,河水浩荡。相传郑国时,每年三月青年男女便到河边踏青择偶,故也称爱情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古时的浪漫风致早已没有了,只在诗篇里灿烂。即便这样,这河这水的远意,也令我时有激荡,生出些向往。
我家就住在高高的土岭下,土岭东西逶迤,没有尽头。有一年,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下大雨,晚上雨水冲下了大块黄土,压住了村里工厂的厂房,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四伯家的女儿。死了人,是大事,村里便杀猪,大锅炖菜,白面熳头,全村人吃了三天,料理了后事。
如今我只隐约记得那个姐姐光洁的额头,梳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父母对于农事,极是殷勤郑重,每一件事都尽心尽力。地头小路的野草要縟净;田间大块的坷垃要打碎,平整一遍又一遍;遗留在地里的玉米、小麦穗要收起,带回去。我便没有这样的心意,常抱怨辛苦,母亲便会嗔道,农民就是要珍惜土地粮食,不辛苦喝西北风啊。
到了今天,我仍没有对于土地的爱意,沒有学会父母对待生活的那份郑重。
父亲母亲和我去田里劳作,地在屋后土岭上,要走很远。我们沿着弯曲的小路,向上走,黄狗在身前左右撒花儿,奔跑。沟边生满了杂草和灌木。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棘针,构树;还有荆条,荆条开花是淡紫色,很漂亮;酸枣,结了果极酸甜;当然还有桑椹,柿子和石榴,都很好吃。
到了傍晚,收了工,该回家了。我和父亲母亲背了锄头,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走在岭上。村落升起炊烟,远处夕阳掩在山边。
这样的村庄,不能有奇迹和梦想,却寻常日子有杏花消息,寻常百姓家屋檐下有燕子筑巢。
大约是黄狗到我家第五个年头的时候吧,那是个下午,我记得很清楚,是个秋天的下午。黄狗从外面回来,哀鸣着,四条腿一软一软打着绊子,身子摇摇晃晃。我们都着了慌。父亲说像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旧电池里的粉末能解毒。我忙飞奔回屋,找了电池,使锤子砸开,把粉末倒进碗里加了水一搅,父亲掰开狗嘴,我把粉末灌了进去。我们都退开几步,却见黄狗摇摇晃晃立着,眼睛里满是哀伤乞怜,一抖一抖打着嗝,一下,一下……只一会儿,身子软倒不动了。
其实那时,我并有对狗有特别的喜欢,及到后来,对于许多人和事总少了几分殷殷和珍惜。
便是这样,人生少了份量,日子就过得荒漫,像是院子里架上结过去果的豆角秧,叶子黄了,败枝勾连,只管散漫着。
如今,生活已好了很多。我也渐渐明白,人要有感情,真情,心灵才有依靠。用心生活,感动,才能看得到世界万千色彩的丰盈。
要回去了。启程,去看那令我以身相许的山水树木,抚摸父母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