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老人都是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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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晚叁


我坐在开往第二附属医院的311路公交上,拎着一袋香蕉,那是老家的爷爷爱吃的。事实上,对于即将要采访的对象,我一无所知,除了90岁老八路的名衔以及电话里苍老的声线。

汽车疾驰在寒风中,窗外光影不停变幻,这座老城,近乎赤裸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古街大厦,牌楼高阁,待建的,破损的,交相辉映,将这座城分了层,每一层都承载着一个时代。冬日的暖阳透过车窗洒向我的眼睛,霎时,这世间就被笼罩在浪漫的古铜色中。我好奇一切,努力去了解,了解眼前或是遥远的一切。

那是一栋类似疗养院的病室。发白的墙壁,淡青色的地砖,进门拂面的暖风将这里与外界隔离开来,静谧而祥和,抑或凄清而孤寂。 通道的标识幽幽的泛着绿光,杨老此时,就在朱红色木门后面。

我曾试着去想象初见一位90多岁老人时的场景,他会躺在病床上休憩,满头银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可能插着氧气管 ,呼吸轻缓,布满皱纹的双眼微微抖动……这些都在门打开那一刻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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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硕——这是我的第一感觉,既是视觉也是触感。他端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旁边放着几张翻阅过的报纸,急忙走上前握手。杨老化真诚为手劲,那双饱经沧桑的大手依旧温暖而有力,昭示着光辉的岁月以及满腔的热血。我知道,我不需要发问,因为杨老的气场足以压制一切,任何情境,他都是把控者,这是随着岁月流逝不会消散反而愈发浓烈的一种气质。


杨和荣老先生说自己少年当兵,拖累了父亲和哥哥使其险些丧了命,母亲不堪重负上吊而亡。于是笔者以此为蓝本。写下了下面这篇故事。       

                一

俺叫鲁小二,山东安庄人,那是1940年,那年俺15岁。

前几年,西边的天空总是放烟火,夜里尤其好看,照的天都亮了;直到某天晌午一群穿黄皮的兵闯进村子。爹把俺们兄弟四个关在地窖不让出去,说危险。

地窖里充斥着湿湿的霉味儿,浑浊的空气在密闭的空间里给人以压抑感。黑暗里有只老鼠吱吱地叫个不停,俺看不见它,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破棉被。

“二哥,你说那些兵是干啥的?”四弟摸索着爬到被子里,悻悻地问。

俺没搭理他,装作睡着了。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周围还是黑漆漆地,俺站起身来,沿着墙壁绕了个圈才勉强摸到梯子,顺着它爬到顶,使劲掀开盖得严实的木板,一道月光倏地射下来,正好落在大哥的脸上,惊醒了他。“你个皮崽儿干啥去?”大哥揉了揉眼睛厉声道。

“解手。”

俺是真想去解手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绕到了四太爷家后墙。噼里啪啦的柴火声伴着烤肉的香味直冲进鼻孔,俺想看个究竟,就势爬到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上。

那是俺第一次见日本人。

不大的后院坐满了穿黄皮的兵,他们围着火堆饮酒唱歌,忽闪的火光映着他们本就通红的脸颊,一张张大口撕咬着,叫嚣着,像极了村口庙里的恶灵。为首的兵躺在太爷的藤椅上,一摇一摇地打着瞌睡。四太爷呢?俺的目光绕着院子急切地搜索,最后定在台阶下的阴影里。那个在村里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四太爷就被绑着携家眷跪在地上。俺看不清阴影里四太爷的神情,只是平日里有些佝偻的脊背愈发弯曲了。

“你要跟着皇军干呢,你还是这庄上的管事。你要是不干,就像刚才一样,还得打你!”这是俺下树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透过指间的缝隙俺看到了地面上开地窖的爹。

“没事了,上来干活喽。”

“日本人走了?”昨晚的事让俺心有余悸。

“今早四太爷召集大家在戏台前开会,那个皇军头头讲话说想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戏台上挂着个气球,写着“中日亲善”,没有恶意。咱是庄户人家,没啥本事,国家军队扔下咱跑了,咱只管种地就行,别的管不了。只要不祸害咱。”爹抽着旱烟,蹲在地上若有所思,说罢拍拍屁股干活去了。

俺不同意,可也不能反驳,只得将昨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除了沦陷区的名衔和各家门口竖起的日本旗,安庄的农户似乎和日军没了交集。庄上的人依旧早出晚归,忙着过活,就像爹说的,农民只管交税就是了,给谁交也是交。只有俺,注意到了四太爷紧锁的眉头和日益消瘦的身形。

一年的时间,四太爷在一场风寒中走了,俺认识了游击队的李队长,庄上的地痞无赖成立了维持会,家里的粮越来越不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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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夏天,李队长找到了俺。

“明天鬼子来安庄运皇粮,咱们人熟地熟,还有青纱帐,凭咱的劲头,再斗点智,把小鬼子端了去。”

第二天一早,俺们21个人早早埋伏在青纱帐中,队长发给我一支盒子枪,那是俺第一次摸枪。太阳逐渐升高,汗水逐渐浸湿了俺的汗襟。终于,透过高粱秆悉悉索索的缝隙,俺看到五米开外一群日本人正拿斗斛量米,现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百姓都是勉强度日,却还要拿出救命的粮孝敬这些恶灵。往日在庄上耀武扬威,一副大爷样儿的维持队长在日军面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真是个孬种。可真到了开枪的时候,俺也成了孬种。 对面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开了枪就是杀人啊,俺怕了。

犹豫之时不知是谁朝日军开了一枪,然后就是接连不断地枪声,子弹头好几次从俺的头顶,脚边飞过去,俺听到队友被击中时子弹撕裂血肉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叫嚷声。记不清是怎么放出第一发子弹的,人在惊慌之时,只会随大众做无意识的行为。

日军被围困在中心,茂盛的青纱帐是我们最好的伪装,很快我们就占据了上风。俺看到黄皮军前赴后继地向我们涌来,身后队长提醒我们撤退,俺发疯似的朝后跑去,按计划,只要分散撤退成功,任务就算完成。

拼命撤退时,俺听到子弹声不减反增。定睛一看,身后是更多的黄皮军。果真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靠着青纱帐的掩护,俺一直跑到腿软才瘫坐在地上。

最后,21个弟兄只剩4个,队长再也没有回来。俺们不敢回家,怕连累大伙儿。

1943年俺跟着八路军主力去了东北,再也没回家。

俺还没来得及和俺家人说句话。

                        二

俺叫鲁老大,山东安庄人,那是1941年,那年俺17岁。

那天皇军来村里收皇粮。天刚泛起鱼肚白,小二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俺还纳闷,这皮崽儿今天倒生得勤快。不曾想,那是俺最后一次见俺弟

俺跟爹在自家地里除草,一直到晌午也没见小二的人影,正思忖着,隐约听见东面一声枪响,接着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顾不得其他,俺跟扔下锄头就往家跑。

村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村口横躺着几具尸首,还冒着热气。俺快步跑回家,灶里的柴火烧的正旺,却不见一个人影。俺隐隐觉得小二有事,于是拉着爹奔到村口的戏台,那里已经乌泱泱地聚满了人。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只是此时站在台上的日军,俨然是另一种姿态,他们眼神凌厉,泛着红光,不时抽动的嘴角上写满了不屑与愤怒。庄里人被要求跪在地上,四周都被密布的枪口包围,俺看见娘和弟弟们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爹先俺一步冲上前去,想向日军问个究竟,不料被枪顶着押到了人群中,连同俺。

维持会会长开始清点名册。直到鲁小二的回声顺着青纱帐回荡在山谷里最后消失殆尽,俺弟也还是没有回来。

“鲁小二就是八路,俺看见他跑了。”维持会队长说的一板一眼。

俺娘急了命。容不得他诋毁自家孩子,不由分说的吵了起来。

一声枪响,惊飞了鸟,压没了声。

爹和俺被绑在田里,旁边挖着的两米深的坑就要竣工了。就在刚才,经过日军的商讨,八路走了,就让他的家人顶罪,即刻活埋。弟弟年纪小,娘是女人幸免于难。俺看到日军警戒线外的娘哭成了泪人,远处西沉的烈日依旧发出刺眼的黄光,打在爹的脸上,打在俺的脸上,打在那个不停铲黄土的铁锹上。

俺不怨小二,只是气俺这一辈子没有真正和鬼子干一架窝窝囊囊地丢了命。正想着,突然飞来一个手榴弹,炸死了正在挖坑的日军。俺还没来得及看清过来的人,手上的绳子就被松开了。于是拉着爹跟着来人拼命地跑,最后上了船,渡过了黄河,保住了命,投身八路军。

俺还没来得及和俺家人说句话。

                        三

俺叫春秀,山东安庄人,那是1942年,那年俺33岁。

1941年,小二没了踪影。日本人要活埋俺家当家的和老大。俺一个女人,啥也干不了,只得坐在地上哭。突然青纱帐中窜出一帮游击队,重创了鬼子,也接走了俺家顶梁柱。

俺心里是高兴的,虽然见不着面,可是能活着就满足了。家里剩下女人小孩,日军拿俺们没办法,所幸没有遭殃。可村里搜出八路的人家就不一样了。听说第二天三个排的小日本搞了个杀人比赛。可怜俺的乡亲成了射击靶子。俺不忍心去,躲在家里扎了几个小人咒那些天杀的。

第二年开春,维持会又来要粮了。

“大姐,俺这也是为了庄上的大家着想啊,你说这皇粮交不够,到时候吃苦受罪的不还是你们?” 一个整天不学无术,偷鸡摸狗的混子,也学会了打官腔。

这频率越来越高,数量越来越多的交皇粮任务分明就是一个无底洞。俺让他自己去看米缸,家里的粮除去刚交的皇粮,剩下的播了种,家里三张嘴还不知怎么供养呢。俺笃定了耍赖皮,他能耍,俺就能耍。谁知惹恼了那个泼皮,他把俺家值钱的东西搜了个精光,说要抵粮。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尽管每天一顿饭省着吃。米缸还是见了底。俺把四周邻居亲戚能借的都借了个遍,也还是没能熬过这个春天。田里裂开了一个又一个大裂缝,秧苗没有长出一个来,今年是个大旱之年,听说河南那边陆续饿死了好多人。庄上张大妈给俺出了个主意,说他表哥家里富裕,就是缺个男孩。俺把她骂了回去。就是再穷,俺也不能卖俺的亲骨肉。

鬼子终于从催粮变成了抢粮。1942年,村里大旱,加上蝗灾,颗粒无收。鬼子也开始了他的扫荡计划,所过之处,生气全无。能抢的抢,能烧的烧,能杀的杀。那是俺一生见过的和听过的最可怕的场景。

老三老四饿的紧,俺带着他们去田里摘野菜,忽然发现东山沟有六七十个日本兵和警备队在走动,心慌未定,还没来得及躲避,老三老四就一头栽倒在地,俺忙过去查看,发现是东边打来的子弹进入腹腔毙命的,俺好端端的娃,就这样被日军当成了活靶子。当时鲜血淋淋,俺的娃,还没来得及闭眼,就断了气。

俺觉得心上像被割了一块肉,逢人就跟他说要去告那些日本人,庄上人都觉得俺疯了。顾不得那些了,俺能等得起孩子等不起,日夜兼程赶到城里找政府(日伪政府)。

在南门口,俺看到有岗哨,上前行了礼,俺说要去找政府说理。何曾想,几个站岗的说是八路杀的人,皇军不杀人。俺苦苦哀求,送了银钱,才终于过了第一道门。到了伪政府院里,又有四五个人拦住了俺的去路,俺急得没办法,大嚎悲声的哭叫着“俺要见县长!”有个军官模样的人挎着盒子枪,手提大洋刀,身披黄大衣,走过来恶狠狠地说:“把她推出去!”几个狗腿子立刻把俺架了出去。

俺不死心,第二天还去找,岗哨把的更严了,连大门也进不去。

有那豺狼当道,汉奸横行的时候,哪里有这亡国奴说话的地方?俺回了家,卖了所有的东西,做了两副薄棺材,草草埋了俺的娃。

回家后,找了一尺白布,了断了自己。

俺还没来得及和俺家人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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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结束。

杨老突然说:“真羡慕你们,年轻真好,赶上了好时代。”

有时候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去想,我正踏着的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没有人能够回答我,包括昨天经过这里的我自己。回程的公交上有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学生,还有一位体态龙钟的老人,路旁的树默默看着不说话,悄悄地扩展着自己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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