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雨燕才五岁。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西平市不称作西平市称西平县,青石镇不叫青石镇叫青石公社,花田村也不叫花田村,叫花田大队。
有一天,大清早,生产队的大广播就在村子上空传话,叫全体社员们去庙坪山割麦子。麦子是熟透了的,麦粒包在穗子里,像已经耐不住要挤破秸皮突出来似的在风里摇晃,那一年风调雨顺,本该是个丰收年,可是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时间像掉进了深井里,听得见铮铮地响,却看不见影。
日上三竿,一望无垠的庙坪上一梯连着一梯的麦田在太阳下滚着浪,麦浪里雨燕的爸爸和妈妈夹在麦畦行里挥动着镰刀奋力地割着麦子,丈夫在前,妻子随后,每隔几步,丈夫总要挥一下镰刀帮妻子多揽几畦,如此这般,力气不够大的妻子才能不被后面的人用镰背赶着走。人常说,最累不过割麦,丈二七尺汉子干这样的活计,也需得折三折窝在畦行里,况且还要顶着发烫的太阳,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就是最好的写照。
雨燕的爸爸和妈妈是家里的壮劳力,割了一晌午麦子,这时候已经收工往家赶。麦黄季节无闲人,奶奶早已在家做好饭菜,雨燕负责望风站岗,一看见爸妈的影子拐上大路口的石橔子桥榄杆,就立马转身朝院子内跑,然后站在厨房门槛外,对奶奶说:"爸回来了,妈也回来了,都回来了。"说毕,复又转身迎接那两个她生命中最亲的人。
两个大人拖着或其中一个抱着孩子进了门,一进门就看见小脚的老人颠来颠去地忙乎,面条出了锅,菜早已上桌。简单洗漱,一家人围在饭桌上吃饭,饭桌立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杏树是长了十几年的大树,树冠成荫,落了一地阴凉的影。正扒着碗吃面,杏子突而落下,在吃面人的肩膀上一滚,红彤彤的仰着面在地下又滚了几滚,瓜熟蒂落,是熟透了的一个,奶奶捡起来,一分两半,黄色的瓤在流着汁,放到太阳下的秸杆做的蒸板上晾晒,蒸板上早就晒了一大片,是奶奶晒的杏干。
吃罢饭,丢下手里的饭碗,酷暑的天,先坐下来歇歇脚,松口气,下午的活儿还有一大堆。爸爸掏出一绺白纸,摄一嘬旱烟,卷起了烟卷,妈妈用抹布擦干净小饭桌,收拾碗碟,准备去洗碗。奶奶说:"锅里的面汤先别动,我歇一会儿烫猪食。"妈妈应了声:"嗯。"就忙去了。奶奶坐在树下阴影里摇着绣了画的团扇子,团扇子是爸爸赶集时给奶奶买的,雨燕喜欢扇子上的红缀子,奶奶就解下来挂在她的花衣服的扣子上。
雨燕戴着红丝线缀子和隔壁的小花在院子里玩捉迷藏,红缀子在胸前一晃一晃,惹得雨燕的心也一晃一晃地欢乐着。
小花比她大两岁,她藏得深,雨燕找不到小花,就赖在爸爸怀里耍赖,爸爸把嘴巴悄悄凑在雨燕的耳朵边,告诉她小花的藏身之处,雨燕一下子从爸爸怀里蹦出去,奔跳着跑去。
原来小花藏在柴房的背篓下,柴房里堆了好多个背篓,她挨个掀起背篓去找小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藏着小花的背篓往旁边一掀,结果背篓上的腾条刺破了小花的脸,小花就大哭起来,看到小花粉嫩的脸蛋上一条红红的血印子,雨燕也吓哭了,她大声哭着去院子里找爸爸。
可是等她呜呜哭着,抹着眼泪从柴房跑到院子里,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愣在那里,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却听得隔壁小花家里哭声连片,雨燕愣住了,小孩子哪里听见过那样惨烈地哭声,她吓坏了。
接下来目睹的一幕,雨燕终身难忘!
只见雨燕爸爸躺在小花家的院子里,妈妈扑在爸爸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几个人拉着她,像拖一个死尸,妈妈拖着两条腿赖在地上,上衣被拉扯地露出半截腰身的肌肤,白白的,阴森森地白。
奶奶像是晕死了过去,大爷爷正掐着她鼻子下的地方,是在救奶奶吧,爸爸躺在太阳暴晒的院子里,仰面朝天,像是睡着了。雨燕知道他那是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雨燕愣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走到爸爸身边去,大人们仿佛都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死去的人是她的爸爸,
雨燕怕极了,就放开声,大哭起来……
后来从大人们的谈话中,雨燕才知道,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小花的妈妈喜欢干净,院子里有一根晾晒衣服的铁丝线做的晾衣绳,那天,也不知是她看错了掠衣绳子还是不知道旁边的广播线漏电,就撑了一件湿衣服去往那绳子上丢过去,突然就被广播线吸了去,惨叫起来。
听到叫声的雨燕一家急忙起身去看,雨燕妈妈跑在最前面,见状伸手去拉小花妈妈,结果也被电流击中,随着一声惨叫,雨燕爸爸见媳妇被击,就顺势去拉妻子,谁知道电老虎丢掉雨燕妈妈和小花妈妈,却一下子就逮住了雨燕爸爸。
闻讯赶来的人们都惊慌失措,有机智聪明的人拿起根大木棒狼狼向广播线打去,把广播线连同电线杆打倒在地,三个人虽脱离了电线,可是最后一个倒地的雨燕爸爸却撒手人寰。
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切改变了雨燕的命运,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快乐,妈妈和奶奶平时婆媳矛盾就很大,如今没了爸爸,她和奶奶就更难相处,不到一年妈妈改了嫁,把她丢给了奶奶,奶奶已不是从前和蔼可亲的奶奶,她的脸上堆满了痛苦和悲伤的影子。
奶奶失去了儿子,把一切责任都推在小花妈妈身上,每天坐在大门口骂人,骂小花妈妈害死了她的儿子,骂广播线漏电没人管,骂老天爷不长眼,偏偏跟她这样的老婆子过不去……
奶奶的骂像是在倾诉,也像是讲故事,有一日,她把儿子从出生到长大,讲得详详细细,顺序一点都不乱。另外一天却又讲得很跳跃,刚讲到儿子会走路,就又讲到赶着羊去山坡上放,遇到了狼……另一日,她讲自己,讲自己如何命苦,又讲自己如何不认命……陈年旧事重提起来都是故事。
雨燕上学以后,每天放学回家,当她看见奶奶坐在自家门前的杏树下骂人、讲故事时,就觉得时间还停留在飞来横祸的那一日,没有动。整整三年了,奶奶的骂里有哭,哭里有泪,泪里有故事。终于她的骂声越来越弱,她裴凄的眼眶里只剩下浑浊的阴影。
第一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