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在归乡的游子心里,远在远方的家,也比远方更远。
2017.10.2 星期一 阴
【01.】
头顶的月盘日日圆润起来,妈妈在家中,期盼双节团圆。对她来说,日日在空荡荡的家中守着,等得就是这一天。
她开始算着日期,时时关注天气预报,甚至学会了在地图上看道路情况,屋子里除了尘,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晒上三天,冰箱也塞满了,剩下的,就是时不时到马路上望眼欲穿。
孩子打来电话,确定回家的日期,那一刻,她在电话里,乐得像个小孩。
我被困在车站五个小时,秋风吹了半日,却在我的心中掠过半个世纪。出门前轻快欢跃的心情,此刻已然白发苍苍,面容憔悴。
不想说话,不想喝水,不想吃饭,人群熙攘,人声鼎沸,我像是掉入一口沸腾的锅,火花四溅,灼得我痛心疾首,心烦意乱。
北京啊北京,我来时,你阻我千遍,多少份简历石沉大海,也沉了我那颗火热的心。我在时,你虐我万遍,七平米的简易房,冬冷夏热,那颗火热的心,在两极分化的空间里,综合的如一杯温开水。
而今,我要离开了,你却还要这般拦我,被困于汹涌的人潮中,被迫体验生活。
天空飘过几个字:操,再也不回去了。操,再也不来北京了。
这个节日,再也不美了。
【02.】
海子说,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他一定不知道,在归乡的游子心里,远在远方的家,也比远方更远。
一辆辆大巴车驶来,售票员从车上下来,用尖锐的嗓子叫喊着十二点的乘客,催促声四起,漫骂声不断,然而,所有人听不到一般,闷头钻进车里,迫不及待要离开,几句骂声又算什么?
我已等了三个小时,好脾气已消磨殆尽,剩下三个小时,该如何消遣才能不这么坐如针毡。
背包再次给脊背施压,双肩酸涨难忍,腿站木了,移到一个候车位子上,欲坐下歇歇脚,却被人毫不客气地告知:此座有人。
操,这个位置我起码盯了十分钟,明明一直没人坐,我骂了一声离开。古时,乱世出英雄,现在,乱世出脏话。
再返回,先前站立的位置已有人席地而坐,面无表情地打着游戏。
好朋友发来慰问,关切地问候着旅行愉快。人不堪时,最怕安慰,它加剧我的情绪失控,强忍的眼泪滴落下来,弯下腰,底下头,把脸埋在头发里,偷偷地用手指抹眼,用纸巾擦鼻涕。我难忍的苦水噼里啪啦倾倒欲欢,却发现对方渐渐语言贫乏,再也发不来安慰的话。
我突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形象再一次落迫地被人收入眼底,好人设彻底崩塌,心中一阵自责。
百无聊赖时,我删了许多图片、微信消息、和陌生的微信好友,此刻才发觉,手机中竟残留那么多的垃圾,人在悲愤中,给生活做减法,靠着仅存的一丝理性,而留住的,才是有用的,才是真朋友吧。
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再也顾不上什么洁癖心理,我的肩膀再也不能承受重力,一屁股坐在书包上,人群堆里,是不需要形象的。
对面坐着一位大叔,大大的编织袋放在脚旁,袋子上有个鼓囊囊的旧包,屁股下还有一个小包,他偶尔拿出旧手机看看时间,更多的是用眼神扫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
有人走来,踢了踢挡路的行李,他拉了拉袋子,抬起头,冲人笑了一下,黝黑的脸庞,胡子拉碴。直到那人满眼不屑地匆匆走过,他这才放下拥到腿上的行李,继续张望着黑压压的人群。
我耸耸肩膀,曾引以为豪的苗条身子,此时只剩缺乏锻炼,弱不经风。
【03.】
大厅里,像那位叔叔的农民工很多,脚边堆着很多行李,皮包像冬日的手,皮肤炸裂开,拉链也只拉到一半。我心想,这是过节,又不是逃荒,干嘛带那么多东西。
心有不屑时,抬头正对上那位叔叔的眼晴,他用那含情脉脉带有一洼春水的眼神看我,看得我连忙转过头去,心中羞愧不已。
大概是刚刚他看到我悄悄落泪,突然想起远在他乡的孩子,是不是受委屈时,也这般无助,所以投来关怀的目光。
小时候,爸爸每次回家,也是像他这样大包小包拎着许多东西,被子、衣服、书、锅碗。有一次,他从广州回家,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军绿色的大帆包与他瘦弱的身体,格格不入,手中还拎了一个塞满东西的桶,下火车、转客车、乘公交,在镇上下了车,没人接他,他就把包袱扔到背上,拎着桶走了半小时才到家。
累吗?肯定累。只是那时候年少不懂事,看到爸爸到家了,一句话都不说,先去翻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好吃的、新衣服,翻到了就高兴地拿着东西到处跑,翻不到,就失望地对他说:“怎么回来也不带点好东西,带个桶干嘛?什么都往家带。”
爸爸脸上扫过一些疲惫,他干笑着说:“这桶结实,不舍得扔,钱买的呢,拿回来用吧。”说着掏出两块钱给我,让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吃的。我这才满意地离开。
想来多么不孝,这些年来,他依然每年都拎着大包小包辗转各个城市打工,他说在家歇着,感觉自己就像个废人一样。
人活着,就是来吃苦的。
可是,我却没有问过他,累吗?吃的好吗?住的好吗?工作顺心吗?
我一心装满自己的事情,出去打拼几年,依然吃不了苦,承不了重,所以搬家时,断舍离得很彻底,之后只好重新添置,钞票如湍水急流,有时候,甚至还靠爸爸接济。他拿着那个用了八年的塑料水杯,抿了口水对我说:“出门在外,该花的钱就得花。”
我依然受不了委屈,工作完成不好时,顶着星空加班时,错过上班那辆公交时,双脚磨出血泡时,我还是会忍不住哭泣,对身边的人发泄脾气。
什么时候才能像爸爸那样,打碎牙,也能吞进肚子里,扛着艰辛,也能把整个家都照顾得井井有条。人在囧途,也能笑着负重前行。
【04.】
空中的大网慢慢收紧了,夜幕降临,我才从大巴车上下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一棵棵玉米杆像一个个站岗的军人,英姿飒爽。空气中飘浮着家的气味,久违了。
我下了马路,走在乡间小道上,尘土盖过我的鞋子,一伸手,玉米坚硬的叶子触到我的手面,真好,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一次,是被这浓浓的乡土气息而感动。
我们这一代人,再也不会种地了,不会观二十四节气,不会播种洒药,我们拼命地脱离农村,总有一天,会悲哀地发现,只有在农村,才能寻回失落已久的心灵,和尘世的幸福。
擦净了脸,平定了心情走进家,妈妈在院子里渡步,显然已等我很久,厨房里满桌都是我爱吃的菜,世人追寻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的筋骨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粉色的羽绒被轻飘飘地落在身上,深呼吸,嗅到一阵阳光的味道,愉悦感遍布全身。
眼皮在欢快打架,双肩微微酸痛,脚在控诉着不舒适的鞋子,疲劳袭来,躲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才敢试着回忆这漫长的一天。才敢悄悄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这般没出息,再也不能随随便便掉眼泪了。
床头的水果散着淡淡悠香,杯子里的热水冒着热气。操,这个节日,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