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很怕死,一想到未来的某一天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灰被装进冰冷的盒子里,想带走的也带不走,之后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这个人,心就开始慌张。
所以我总是对自己说:“一定要活到一百岁。”而周老太,到今天就一百岁。
在这个小村子里,周老太是第一个活到一百岁的老人,这样的消息一传出去,比自己中了大奖还要兴奋,总感觉村子即将发生什么美好的事情。不仅仅是周老太的家人,就连村子里的人都从三天前就开始张罗,该怎么办寿宴,该准备一些什么,忙里忙外,只有周老太一个人不兴奋。
周老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因为小时候生病失去了光明,但自理能力很强,一个人生活不成问题;大儿子是一位厨师,自己有一个小团队,专门做酒宴的菜;二儿子是个酒鬼,喝完就发疯,最后死在了酒精上;小儿子原本是工厂的老板,不过已经退休,在家里养老。
周老太一直生活在大儿子家里,大儿子和他孩子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按辈分,四代人住在一起,三岁一代沟,这都已经四代人生活在一起,不要说“沟”了,都可以算是“海”。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开始不利索,吃东西邋里邋遢,没吃多少进去,口水倒是流了一滩。大儿子会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她几句,就算擦干净了还是能够看到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周老太没有觉得心寒,反而觉得很对不起大儿子一家,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也想过要不哪天就走了或许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情,可是心里多少是舍不得的。
但是周老太生活到现在也是她自己没有想到的事情——四年前,左半边中风,医生预言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已经准备买寿衣了,这中风突然间就好了,胳膊照常动,腿脚有些不利索,吃不了特别多的东西,但整体看来是好起来了,只是眼睛好像开始看不清,听力也比之前下降了很多,总是要讲很大声她才能听到。
四年前的中风,周老太深刻地记着那感觉,一觉醒来,左半边就动不了,翻不了身更不要说起身,感觉那一半就像不是自己的,不痛也不痒,就搁在那里。她颤抖着手吃力地去狠狠掐了一把,一点也不疼,她想叫出声来,却只能发出“呃”的短音节,舌头也动不了,有一瞬间,她看到了很多人站在自己面前,乌漆漆的一片,很吵。
刚好来叫她的大女儿感觉到了不对劲,摸索着到她的房间叫她,周老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让大女儿身体一下子瘫倒在地,她大叫着让人赶紧来,一边不停地在周老太身上摸索,周老太用还能动的手拉住大女儿,想对她说什么,但心急的大女儿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一病病了好几个月,大家见一直没有好转,心里也渐渐地做好准备。
“咱妈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街坊邻居也老说‘你家老太太真是好命,一把年纪了,眼睛还看得见,耳朵也灵清’,谁知道现在一下子就是这样的情形。”
“妈这次要是走了,咱也别太难过,老人家也一把年纪了,这样活着也是折磨,还不如走了轻松。”
“也是,活到现在也够了,孩子们都长大,离家的离家,嫁人的嫁人,老人自己也孤独,旁边的那几个老人都走了,只剩下张大姐家的婆婆,不过听说也快了,身体越来越不行,刚好俩人有个伴。”
“这么多药打下去也没见成效,本来还是给我家孩子出国的费用,现在又得缓一缓,这个名额可是很难争取的。”老大家的儿子瞪了眼说这话的媳妇,媳妇一脸的不愿意。
“太奶奶房间可臭了,上次进去拿我的小板凳,看见她的床上都是湿的,还都是大便。”
“小孩子别没大没小!”
“那我们把药停了吧,一声也说现在再打进去的也都是水,起不了什么作用。”
大家一致决定后心情好像都轻松了不少,又开始嘻嘻笑笑,没人看到周老太从眼角滑进皱纹里的眼泪。
她原本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大家的议论中渐渐散去,如果真的就这样走了,遗憾的事情也只能遗憾着,大概这就是命吧。
可是谁知道,停了药的周老太身体竟然渐渐好转,说话还有点不清楚,但可以自己翻身,慢慢的可以下床,有人说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这一照就照了四年的时间。
村子里特意腾了一块大场地给周老太办寿宴,几十张桌子摆满了大场地,前来祝贺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比过年还要热闹。
“周老太,我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越来越好,健健康康的。”来祝贺的人扯着嗓门喊,生怕周老太听不到。讲来讲去也就是这些贺词,周老太咧着嘴巴,露出光滑的牙床,皱纹都挤在一起,稍微动一下就像是在笑。
大寿桃摆了一整张桌子,周老太穿着大红棉袄坐在旁边的寿桌上,听着儿媳妇介绍来祝贺的人,周老太记不住谁是谁,但是对每一位来访的人都说了“谢谢”,底下的小辈们拿着玩具满桌子的跑,大人们忙着招待。
周老太看着正在忙碌的三个孩子,他们也早就不再是年轻的模样,半只脚也差不多踏进了棺材,或许自己连累他们太久了吧。
三天前。
“过完寿咱妈应该住你们家了吧?”大儿子边清点着着买来的蔬菜水果的数量,边对旁边的弟弟说。
“不是应该住在妹妹那边么?之前我们就说好了,我那边还一个老太太,两个老人我们怎么照顾,况且咱妈年纪这么大,需要人时时刻刻地照顾着才行啊,我那边没办法。”
“诶,这可是咱妈又不是外人,你俩怎么可以这样。”在一旁的女儿听不下去,插了话。
“那你来照顾。”兄弟俩一下子推给了妹妹。
“住在大哥家的时候,我可没少照顾,你们家里有谁照顾过妈,人都出去的时候,妈一个人弄饭吃,把自己衣服洗了,我端了饭过去,妈说自己吃过了。也是因为住在大哥家,我在旁边能顾到一点,要是在我家,我这样子怎么照顾妈?”妹妹指着自己的眼睛,那双被眼皮盖住的地方,只透了一条缝,却什么都看不到,讲话间能看到妹妹想要努力地睁开眼睛,但是无济于事。
“反正我不管,你们两个看着办,最后妈的那点家产也是分给你们,我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是要多照顾一点。”
“我照顾她这么多年了,我不管,过完寿之后要不就去三弟家要不就去妹妹家,你们俩个商量。”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当时中风的时候就过过去,现在或许还好一些。”
“你这叫什么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妈中风后虽然看起来好了,其实身体更差,只能吃粥,经常大小便失禁,找看护我们不放心,自己又不能一直照顾,家里年轻人谁愿意和老人在一起……”小女儿没有把话说完,但三人都明白后面的内容,谁也不做声。
大儿子似乎是想到什么,说:“这话也别让妈听到,她心里该多不舒服。”
“没事,反正她听不到。”
在房间里的周老太翻了个身,深深地叹了口气。
周老太看着吃得高兴的每个人,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来祝福的,她不知道,孩子们真的希望自己能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么,她想,她应该是知道的。此刻,她感觉这场寿宴和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坐在这里让大家知道,她周老太一百岁啦,大家都管自己吃好喝好,日子还是照常过,什么都不会改变。
周老太将那些声音堵在了外面,只是盲目地咧着嘴,看着周围的人,她想,好在早就做好了准备,最后难过也没那么难过了,该享受的都已经享受到,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好去和自家的老头子碰面。
周老太似乎和死神约定了什么,死神将死亡时间提前告诉了周老太。她想到自己是多么地努力把那些话排除心门,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装作听不到那些话;她想到自己是怎样忍受着被大小便浸泡的感觉,就为了让死的决心更大一些;她想到孩子们对她的厌恶……她想得的太入迷了,没有听到旁边的大儿子让她看向镜头的话,脑海里最后闪现了一个画面,她晃了晃神,大儿子在旁边又大叫了一声“妈”,周老太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抬了头,咧着嘴,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相机就“咔嚓”一声记录了所有人在那一刻的表情。
而这张照片成了周老太人生中最后一张照片,脑海中闪现的画面是——刚学会说话的几个孩子争着喊她——妈妈。
有回我端着凳子坐在周老太旁边和她一起晒太阳,我问她:“您生活了这么久,有啥感受?”
周老太说:“还能有啥感受,孤独啊,你想你们现在条件越来越好,讲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个老古董了,身上一股老人的味道,又脏又臭,活不活着都不重要了。中风的时候以为自己就到头了,心里那个不愿意哦,觉得自己没有活够,还想继续活,不管多长时间,一定要长过医生说的时间就可以,可是现在啊,太长啦,太长咯。”她用手帕擦擦眼角,阳光将她所剩无几的白发照得亮闪闪,她就静静地坐着享受,大概只有阳光能够带给她温暖。
百岁快乐,周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