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副骇人的样子。从这时起,她的父母便开始厌恶她了。越长大,她的容貌就越丑,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健全人。她天生佝偻,只能谦卑地抬头看着别人。人家说,她是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孽,所以这辈子腰板不能直起来。于是,惹得旁人更加嫌弃。
她的父亲是个经商的人,家境也还过得去。可是作为父亲的女儿,她的处境连一个下人都不如。甚至连名字,她的父亲都懒得起,直接叫她阿丑。她没有姓,她的父亲认为她不配拥有家族的姓氏。
而她的姐姐,从小娇生惯养,有父亲疼,母亲爱。一屋子的下人对她毕恭毕敬,她可以随便朝别人乱发脾气,可以读书识字,可以学习弹琴画画,还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人……
姐姐喜欢的人叫慕容策,是知府唯一的儿子。她见过他,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看着慕容策一身白衣,像仙人一样一尘不染。阿丑远远看着慕容策的一身白衣,白得出尘,这世间的灰,仿佛不能沾染他半分。
她见过他和别人说话,客客气气,谦虚有礼,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
她见过他笑,那刻心里好像同时有千千万万朵花开放。
她见过他抚琴,那琴声,像淙淙流水,轻轻的,缓缓的,流进她的心里,流进她的梦里。
这一切,都是她躲在角落里看见的。她那么脏,她那么丑,她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敢和他说一句话。她怕她自己脏了那一袭白衣,也怕脏了她自己痴痴的梦。
机缘巧合,她发现了一家店。这家店的老板好像什么都会,好像无所不能。
她想他,每天都想,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不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的身影,睁眼看见,闭眼看见。他在对她笑,她的心里,像同时有千千万万朵花在开放。
终于,她鼓足勇气踏进了那家店。那家店从外面看,又小又破,一般人看了,是不会留意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想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店里,刚刚踏进去,小店的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她吓了一大跳,尖叫出声。店里黑漆漆的,她只能看见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张小凳子。桌子上,点着一截快要燃完的红蜡烛。除此之外,周围一片黑暗。
“坐下吧。”黑暗中,有一个女声传来。那声音很妩媚,让人不禁揣测,那声音的主人该是一个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犹豫一下,她还是坐到了那张椅子上。
“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问她。
“我……我想要变得漂亮。你能做到吗?”她有些不确定地说。
扑哧一声,黑暗里的那个人笑了。
“我能帮你,可是你拿什么回报我?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嘲讽和不屑。
她知道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求求你,帮帮我。”
良久,那个人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能找到这里,你也算是有缘人。我就帮你一回,不过我要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她有些迟疑:“你要拿什么?”
“拿什么我何必告诉你。你若是不愿意就罢了。”说完,桌子上的烛光渐渐暗去。
她连忙说道:“不,不,我愿意。”
当她说完这句话,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她在这香气中沉沉睡去。待到醒来时,那间小店已经不见了,她正躺在一条小巷中。她站起来,惊喜地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驼背了。她连忙紧张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离开小巷,好不容易在一家人的后门旁边看见了一口水缸。她走过去,忐忑地弯下身子看水中的倒影。她的身上还是那样脏兮兮,可是她的五官,一眉一眼都像是用画笔细细勾勒出来,精致得像个皮偶。她摸着自己的脸,又哭又笑。
傍晚,她出现在慕容家的大门,恰好慕容策从外面回来。她跪在马车前,楚楚可怜地说道:“公子,我父母双亡。我流落街头好久,求求你收留我吧。”慕容策掀起马车的帘子,他依然是那熟悉的一身白衣,白得一尘不染。
慕容策打量了她一会,吩咐下人:“带她进府吧。
进了慕容府,有人带她去梳洗。她换下了破烂的衣服,洗去了身上的污垢。她对着镜子看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衬得肌白胜雪。她看着自己的脸,没有一丝瑕疵。她的身上,还带有淡淡的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美得让人嫉妒。
后来,慕容策没有让她成为慕容府的丫头,而是让她当了慕容府的二夫人。英雄难过美人关,慕容策再好,也是一个男人,也难挡美色的诱惑。
慕容策的夫人看她非常不顺眼,但是慕容策却百般疼爱她,虽然是妾,可是她在慕容策心中的地位,在慕容府的地位,已经远远高出了慕容策的夫人。她不认得字,她不会弹琴,不会下棋。可是慕容策都极有耐心地教她。她怕热,他便在她房间里放了个白瓷缸,专门用来装冰块;她身子不好,他便天天让人给她炖补品。人参,鹿茸,冬虫草用了许多,却也不见他有半分皱眉。他待她,当真是极好的,好到她都忘了,她还有一样东西欠着别人,没有还。
近几日来,她总是没有什么胃口,一直想呕吐。慕容策请来大夫一看,竟是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从此,慕容策更是疼爱她,府里的下人都在传,等二夫人的孩子生下来,只怕大夫人的位子要让给二夫人坐了。
自从娶了她,慕容策就极少去大夫人那里。当她怀孕后,慕容策更是直接不理会大夫人了。他把所有宠爱,都给了她一个人。
本来怀上孩子,她该是开心的。可是自从她怀上孩子,她便开始重复做着一个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屋,她坐在一张老旧的桌子旁边,桌上点着一截快要燃完的红蜡烛。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间,那蜡烛猛的熄灭,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然后她就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吓坏了身边的慕容策。
“怎么了?”慕容策抱住她,柔声问道。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她害怕,有一天她又变回以前的样子。
“夫君”她有些犹豫,但是还是说出来了:“如果,如果妾身不是这个样子,如果妾身很丑,夫君还会待妾身和现在一样好吗?”
“傻瓜,我爱你就是爱你,和你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慕容策爱怜地抚摸她着她的头发说道。说罢,慕容策抱着她,低声说道:“睡吧。”她凝视着慕容策英俊的眉眼,随后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她在心里默念:郎君,此生莫负我。
清晨,当她醒来,慕容策已经离开了。她起身梳妆,镜子里,出现一张丑陋骇人的脸。她尖叫着把镜子扔在地上,丫鬟闻声赶来,她连忙捂着脸尖叫:“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滚,全都给我滚!”
等到丫鬟都被她骂走了,她颤抖着拾起地上镜子的碎片一看,她的脸依然还是那么美艳,于是她的心情才平息下来。这几日,她依然做着那个梦,而她的脸,时不时会变回以前的样子。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可是她却再也不敢见人,尤其是慕容策。她以怀孕身体不适为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人人都说,这二夫人越来越怪,该不是中了什么邪吧?
这天中午,她小憩在床上。睡梦间,她仿佛听见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
“夫君,府里的丫头都在传她是个狐狸精。还有人说见过她的真面目。明明是极骇人的,可是一瞬间却变得漂亮了。”
“休要胡言!”
“是,是。妾身也觉得这些是无稽之谈。虽说妹妹一直不愿吐露身世,但怎么可能是狐狸精呢?只是妾身觉得,最近妹妹这般反常,怕是有妖怪缠身。不如去请个道士来做法,哪怕没什么妖怪,也能叫人心安。”
另一个声音没有说话,像是在考虑什么。
“妾身小时候多病,父亲便请道士来给妾身驱魔。说来那道士也真有些本事,他做法以后妾身的病就渐渐好了。不如妾身让父亲把那个道士请来,替妹妹看一看。不然妹妹现在有身孕,身子却百般不适,实在叫人担心。夫君意下如何?”
良久,那个声音应道:“那便依你的意思办吧。有劳你操心了。”
……
她醒来,天已黑了。丫鬟为她端来安胎药,而往常都是慕容策替她端来的。她有些不安地问道:“夫君呢,他怎不来?”
丫鬟答道:“回二夫人,少爷今晚去大夫人那里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有些意外,一直以来,慕容策独独宠爱她,难道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不愿来了吗?
喝完安胎药,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店。那截快要燃完的红蜡烛始终没有燃完,散发着幽幽的烛光。
“坐下来吧。”她又听见那个声音说道,一如许多年前。
她没有动,而是站着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想要怎样,你到底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吗,让我想想……嗯,我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听到这话,她下意识地护住小腹,摇头说道:“不可以,我绝对不会把孩子给你。我可以给你钱,多少都可以。不要拿走我和策的孩子。”
黑暗中,那个声音叹了一口气:“人总喜欢不讲信用,出尔反尔。我给你七天,七天你不把孩子打掉,你就会变回以前的样子。到时候,我真想知道你的夫君,还爱不爱你……”言罢,黑暗散去,耀眼的白光包裹着她。
“不要,不要!”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连忙掀开被子看自己的小腹。她的小腹依旧高高隆起,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她轻轻摸着她的肚子,潸然泪下。难道她和这孩子的缘分,就只剩下短短的七天吗?如果她一直生不下慕容策的孩子,他一定还会再纳妾的。他会和别人生下他们的孩子,到时候那个人,他们的孩子会不会分走他对她的宠爱?一定会的。可是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美人,她怎么接受自己变回以前那副丑陋的样子。她躺在床上想着,眼泪一直流。
突然,她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她起身去看,只见一个门外摆了一张神台,台上放着许多贡品。神台之后,有一个道士挥舞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而慕容策和大夫人在一边站着。
“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惊怕地问道。大夫人微笑说道:“妹妹莫怕,这道士是来驱邪的。他的法术高明得很,什么妖魔鬼怪在他面前都会现出原形。”慕容策也说道:“你再忍耐一下,一下便好。”
她惊怒地说道:“什么驱魔,我不要驱魔。”说完,她转身想要回到房间,突然,道士将一盆东西泼到她身上。那东西像是陈年的馊水,酸味刺鼻。她一阵恶心,禁不住蹲下呕吐。这时那道士拿着桃木剑指着她,并且一直围着她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她看着道士越转越快,她不禁头晕目眩,小腹也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活生生从她的小腹里将孩子扯出来。
“夫君,救我……”她痛得趴倒得在地上,那股无形的力量愈加用力地撕扯着她的孩子。
慕容策连忙上前扶住她,当慕容策看见她的脸时,一声尖叫,连忙松开她,失魂落魄地连连后退。“你是谁?!”慕容策惊魂未定地问道。
她顿时明白,她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我是谁?我是你爱的人啊。你不是说,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爱吗?你不是说,你爱的是我,和我什么样子没有关系吗?”她问他,他一身白衣,白得刺眼。
“慕容公子,你这位夫人是九尾狐转世,万万不能留她在世间作恶。”那道士说道。
慕容策想到这几年来,和自己同床共枕居然是这么一个又丑又驼的怪物,心里一阵恶心。他恨恨说道:“杀了她。”
话音刚落,那道士桃木剑剑尖一动,她的身上燃起了一团火。她痛得大叫,一直连声呼喊。她看着慕容策,他的眼里满是恶心和厌恶,没有一丝怜悯。他怎么会这样对她,他怎么忍心烧死他们的骨肉,他和她回忆里那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和她回忆里那个万般疼爱的丈夫差了好多。那个风度翩翩的慕容策,一身白衣,白得一尘不染,又怎会,看见她时,如此狼狈,如此惊恐?她痛苦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意识一点点失去,最后连痛都感觉不到了。脑海里最后一瞬,是那个待人有礼,风度翩翩的慕容策。他笑起来,她的心里就像有千千万万朵花在同时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