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老师头疼得简直要炸了。
他有种头被磕开的感觉。
这学生叫马累。
这老师叫胡澈。
胡澈不明白第一次当班主任老师,第一次点名就遇到了困惑。
马磊!胡澈老师拿起小学五年级(1)班点名册,开始点一个叫马累的学生,他自信地认为,这学生肯定不咋地,将本该是马磊写成了马累,因此喊道:马磊!马磊应声回答:到!有个学生随即说,应该叫骡子,点名册上就是这么写的。胡澈老师仔细看,马字和累字确实成了骡字。
为什么,这个学生叫马累而不是叫马磊?为什么人们非把他叫成或者写成骡子,而不叫成或者写成罗志、罗致、甚至罗智呢?是谁不负责任把本该是马磊弄成了马累;本该是罗志、罗致、或者罗智弄成了骡子,以至于以讹传讹弄假成真,造成了难以更改的既成事实?人是可以被杀的,但人是不可以被侮辱的。他是有名有姓的学生,一个好端端的马累,怎么非一定要写成骡子呢?骡子是什么东西,一个非驴非马的杂交物种,一个没有生殖能力的动物,把人往死里骂的代名词。
胡澈老师头疼得跟用锯子开瓢那样。头疼归头疼,不管怎么说,他胡澈心目中本该有个叫马磊的学生,而不是叫什么马累甚而至骡子!
他不相信这次头疼与马累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他打算放学后到医院查查。正想到这儿,上课铃响了。这是上午第三节课。
本来这节他没课,是美术课,他是代语文的。美术老师临时有事要和他对调一节,他不能不答应,这种事在哪个学校哪个老师身上都会发生,是最常见最稀松平常的事。
胡澈老师走进教室。他不会画画,怎么教,就让学生随便画,画什么都行,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水里的游鱼,甚至想象中的鬼怪神魔、过去未来等等等都可入画。有个女生举手提问说,胡老师我想画葫芦。女生话没落音,就引起哄堂大笑,哈哈哈咱老师姓胡,你想画葫芦,哈哈哈——
胡澈老师也被突如其来的的笑,弄得忍俊不禁,笑啥笑,我姓胡就不能画葫芦啦?谁说的?我说不能画了么?我说不能画了么?我说过随便画,画什么都行,不受拘束不受限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天马行空任意驰骋,撒开蹄子自由奔腾,支持这位女生画葫芦,笑我不让画葫芦那是胡扯!
哈哈哈——又引爆了笑声。
胡澈老师也笑,不经意间将自己的名字也扯进去了,怎能不笑。这时候,胡老师开心得没法说,一开心,头似乎就不那么疼了。
不打招声,私自闯进教室里的阳光,也趁机友善地笑了,笑得灿烂无比。不知打哪儿溜进来的一只麻雀,也肆无忌惮地跐着阳光的肩膀一路走来,扇动着翅子,喳喳地应着。顿时,麻雀成了大家专注的对象。
骡子根本不知道新来的胡澈老师头疼,也不可能去分析胡澈老师头疼的原因,他没有这个义务,他有他的事业,确切地说是学业,再具体一点就是他骡子也要上好画画这堂课。在大家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麻雀身上时,骡子想的只是作业。老师说了什么都可以画,那我就画动物。到底画哪种动物,骡子寻思一气没想好。快到下课的当儿,学习班长催缴作业叫快点儿画,晚一点送作业就要扣分了。骡子不得不草草交了作业,交了作业紧跟着也就下课了。骡子画的是一匹马。胡老师随手翻了一下马磊的作业,洁白的纸上干净利索一匹马!一匹在尥蹶子的马!应该是好马!胡老师感慨地想。
上午有四节课。第三节自然是胡澈老师代上的美术课,接下来的第四节是体育课。只要有体育课,同学们老早就往操场涌,似乎那儿才是大家的天堂。大多数同学下过第三节课就直接到操场上去,占据一块有利地势尽情玩耍,省得第四节上课铃响起往这儿涌的麻烦。踩着上课铃声,马累自然也往操场涌去。马累不知道怎么落在同学们的后边了。马累不甘落后,三五个稀步就把自己插到操场上。还没站稳脚跟,就听见有谁喊他:骡子,骡子——校长叫你!
你说你还真是个骡子。校长见面就熊,老师教你画画,你却画你的老师,画老师就画老师呗,你却站在老师头上,站老师头上就站老师头上呗,你还一只脚插在他肚子里,脚插肚子里就插呗,你还把他的肠子给钩了出来……
骡子站在校长面前接受教训,接受教训的骡子忍不住嗤嗤笑起来。嗤嗤笑的骡子不知为啥笑,只觉得校长的话有意思,校长的想象特丰富。
校长被骡子的笑弄昏了头:看你那熊样,笑啥笑,你还是个人么?骡子骡子,真真正正的骡子,简直是骡子二百五!校长不干不净地骂。
看你那熊样!我的娘吔笑死我了,校长你姓熊,名副其实的熊校长,看你那熊样?烟屁股和你的嘴亲上了,哈哈哈——岔气了我——骡子肆无忌惮地笑。
这边,骡子模仿着校长的模样腔调,笑得蹲下来直揉小肚子;这边,熊校长把烟头颠倒好打火猛吸了一口:去去去,上体育去,甭搁这儿丢人现眼!
骡子就这样被打发了。被轻易打发了的骡子当然没能上好那节体育课,很快也就午放了。
骡子压根儿不知道,在第四节课下课后到放学前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那是一个本该知道而没有人肯告诉他的故事,那是一个直接影响他人生走向的故事。
骡子就要走出校门,被胡老师叫住了。胡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完全忘记了放学后去镇医院查头疼。
在这里有必要把人物的名称强调说明一下,以避免诸位再往下阅读时,发生不必要的错乱。常用的称呼、并被主人公认可的就叫骡子,我作为本篇的叙述者偶尔称他为马累,大多情况下叫他骡子,胡澈老师则严肃正经的、自始至终地叫他为马磊。权当三位一体吧。
马磊,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么?
不想。
那校长为啥批评你?
校长说我画了你,又说我扯了你的肠子。
当时,你——你没有分辨?
……
胡澈注视到,站在眼前接受问话的学生肯定是一个刺儿头。只一会儿,胡澈又否定自己的想法。自己虽然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批评学生,没什么经验,但做了十好几年学生,还是十分清楚学生接受训话时的态度。大致分为两类四种。
两类是有理类和无理类。四种是:有理讲不出拙嘴笨舌型、无理瞎编有错不改型、后悔莫及虚心改过型、代人受过君子协定型。
这些种类从姿态上说,大致分为这么两种情况:要么拧着头歪着脸,一长一瘸两条腿,桀骜不驯的神情满不在乎的心态,拉着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要么低头无语双脚并拢,俩腿倍倍直,一副后悔莫及甘愿受罚样。
胡老师瞬间分析筛选一遍,这个叫马磊的哪种型号都对不上,一点儿也对不上,自进入办公室和老师对话来,一直是一个姿态:规规矩矩地站,平静淡雅地笑。这是典型的另类,应该叫做自我虐待满不在乎型。
不错,这就是马磊!胡老师坚信自己的推断。这是一个一开初就具备悲剧特质的马磊。接下来,他很快确立了自己的任务和使命:尽其所能使悲剧色彩单纯一些淡一些,或者来得缓一些;可是,要想彻底阻断悲剧的发生,或者把悲剧引向另一个方向不可能成功。一个人的力量,在强大的社会推力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相信自己的预感。
这时的胡老师,脊骨一阵发凉心里一阵发酸,他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咬紧下巴。但往外涌的眼泪还是暴露了他的自制力,远远没有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完完全全是一个孩子的行为,甚至比孩子还孩子。
这马磊肯定受了委屈,能在委屈时不分辨,并且一笑了之,肯定是一条汉子!他认定了这条汉子。他找了二十几年的汉子,似乎在这儿寻到了目标。
这是胡老师一忽儿想到的。
胡老师了解到那画不全是马磊画的,是有人篡改了。班长与马磊不搁具(淮北一带把牲口不能配在一副犁具上干活,叫不搁具),利用了收缴本子的权力成功恶作剧一回。
你为什么不分辨呢?胡老师又追问一句。
我为什么要分辨呢?马磊以问代答。
你为什么要承受委屈?
我为什么不要承受委屈?
……
……
承受委屈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是——胡老师想说:有时是生命的代价,但他立马打出,在这种时候,面对这么一个还是孩子的学生,用这样的语言是极其恶毒的是极不道德的。他确认自己结结实实遇上了一个另类。
胡老师没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于是那头不得不恰到好处地疼。就到这儿吧。老师对学生说。胡老师压根儿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为什么用上了这种商量的语气,甚而至有点儿低三下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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