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夜人——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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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后的风岭村旧貌

秋夜的雨,一直“滴滴答答”地下个不住,滴入我的心里,使身体顿感一阵冰凉。我躺在竹林下的老屋里的一张老式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一张婆婆留下的旧式木床,它斑驳的花纹,虫蚀的床架子,只要用手轻轻一摸,就像父亲结满老茧的手一样,一下子能感受到它岁月的厚重和苍老的伤疤。

夜,如多少年下雨的秋夜一样:没有狗叫的声音,鸡也不鸣;鸟儿栖息在竹林间,像睡着了的样子;虫子呢,不是应该在秋夜里“叽叽”的幽叹么?只有风从村外的小河边吹来,吹进村子里,绕过山坡,轻抚芦苇的穗子,然后从红土里带来一阵泥土的腥味,又吹过竹林,那声音悉悉地响个不停,像历史的洪流从风岭村的上空出发,走向远方……

曾经很喜欢故乡秋天的雨,还有带着雨滴的风。老屋的墙角开始发霉,青苔渐渐地绕在墙角的石头边沿上,一抹岁月的青色——雨滴从瓦屋檐口的弧形槽里流下来,一滴两滴地滴在碓窝里,“叮叮当当”地响在童年的时光中。我的童年啊!已被夏天的萤火虫带走,装在一个空了的酱油瓶里,从此以后,那些欢乐的笑声,只回荡在瓶口那么大的孔隙里;我的青春在奔跑中消耗掉——那时候父亲常说,穷人的孩子要学会在风里奔跑。

夏天的风,带着阳光的热烈拥抱着风岭村的生命,庄稼的枝叶因此会害羞地垂下头去——生长在红土地里的生命,不需要太多的热情,它们天生就是贱得要命的东西,所有的温暖对它们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生命的成长,根本只需要一阵有质地的寒凉。有时候那样的风急促而粗鲁,扫过竹林,拼命地摇动着竹尖,任凭竹子如何地弯腰,它仍然扭着那修长的身子不放,直到一根竹子忍受不住痛苦,“咔嚓”地断在泥土里。很多时候,那些纯洁而完美的生命,宁肯躺在泥土里,也不愿跟随夏天的风东奔西跑。

一个生命,把根留在了土地上,它就是踏实的。奔跑在风里的生命,永远也生不了根。许多年以前,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村子时候,我把自己的梦就随意地抛在了风里。我像一阵雨一样,跟随着他们乱跑,直到风吹老了岁月,吹干了我的泪痕,吹落我的乱发,把我吹得东倒西歪——原来我并不适合生活在那样的风里。

我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微微驼下的背像王四一样,所以黄昏时,我回到村子里,而村口的那条老狗,并不在意我的归来,乜斜着眼睛瞟了一阵,转身消失在暮色下的田野小径中去了。我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竹林下的老屋里,父母那双期盼的眼神,还在黑夜里放着温情的光。——在那一丝浑浊的光里,我看见一个永远也没有长大的孩子。

也许我是被风岭村外的风吹老的,老得我自己都无法辨认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现在睡在这张老式木床上,突然清醒过来:人生兜兜转转一辈子,无非在寻找那个可以安身的根。也许不久,我会在风岭村的山坡上找一块地,把自己的根埋进去,那样的话,我才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踏实和安静。

风呀,一直在老屋外的竹林上吹,一阵风过去,接着便是一阵小雨,我仔细地听,仿佛那一阵风,那一袭雨,正在我头顶上飘来飘去。它们萦绕着我的身体,在这张老式的木床上打转。它们正等待着,待我入睡,便顺势钻进我的梦里。

风告诉我:有梦的人,活得才有意义。一个人不是单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所以,有梦的人生才算圆满。父亲把梦种在这片红土地里,春种秋收,所以他的梦永远也做不完。我是父亲梦里的一粒种子,在四十几年前,他把我种在向阳的一片红土地里,现在我弯腰驼背地回来,父亲仿佛看见的是一把结满籽粒的高粱,满心欢喜。

风岭村里的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他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吃在这片土地上,睡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梦一样在这片土地里生根发芽,他们死了一样埋在这片土地里。这块土地,因为埋过四季枯荣的野草树叶,埋过风岭村过去的人,所以它越来越肥沃和深沉。在每一粒红土地里,都能找到风岭村人的一个梦,——梦有轻重和厚实之分,风带走的砂粒,是因为梦太轻。

所以很多年,谷子像砂粒一样,跟随一阵风跑了。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是一个秋天,我已经记不得究竟下没下雨,但一定吹着风。她每走一步,那背影就模糊一阵子。风呢,也就那样地把她的背影带到了远方,连同我青春的梦想,一起消失在风里。

我现在越来越不喜欢风岭村过去的风。那些风从外面吹来,带走了许多村里的人,没有带走的人,只留下一堆堆土包。它们越来越多地布满山坡,然后野草和杂树在上面疯长。今夜的秋风吹过竹林,吹动了那些野草和树叶,从我头顶飘过,我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许我回到这个古老的村子,就是想渴望见到曾经相识的人。而那些人和事,早已经远去,所以我的梦想只是一种幻觉。风岭村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存在,秋天永远会下雨,永远也会吹风,谷子永远也会离开。她并没有生活在我的生命世界里,她只生活在遥远的时空中。谷子在风里一转身,只留下一个温柔的微笑,风一下子把她的微笑吹得了无踪影。而我守着这个村子,却成了时空与现实转换的载体。

有一天那时空用情感筑成了一堵墙,墙里墙外是两种不同的梦。我现在回到这个竹林下的老屋里,等天明的时候,决心把自己的梦种在土地里,多年后,我希望它连同我的尸体一起腐烂掉——我越来越不怕死亡,死亡是人生最高的追求。我曾经马不停蹄地在风里奔跑,原来真正的目的是奔赴死亡的约定。

风呀!今夜这样毫无阻挡地允许我在竹林下的老屋里胡思乱想,在这个村子里,我的思维是开放的,大胆的。我白天说过的话;我在发黄的纸上写过的文字,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所以当人们开始对我发出质问时,我只能作出一个选择:尽量保持沉默。一个人越沉默,就会越孤独,——孤独不是一种痛苦,而是对生命真诚地呐喊。

现在村子里的红土地不再孤独,它上面开始长满野草,我以为野草丛生的地方,就是荒芜的。后来我明白了,野草猛长,却是另一种生命的重生。春天如果来临,田野山坡将会是野花遍地,那样我再回到村里的时候,就会在梦里听见花开的声音。

夜越来越变得深沉了,我却辗转反侧。有几阵秋虫的声音,从竹林下面的泥土里发出来,清晰悦耳。

我推开老屋的房门,风止雨停,一阵清冷。天空中一轮明月正从竹林上空升起——星星在遥远的天际,像一个做梦人的眼睛。

2023年9月4日夜于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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