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读到这句话,心里似乎多了一层安慰,在另外一个空间,母亲还活着。尽管她已离世二十九年。
翻看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独身照片,是一张黑白的一寸照。清楚地记得拍这张照片时,是在一个初春的黄昏,母亲还穿着棉衣,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色褂子。她左肩上扛着一把铁锹,右手臂跨着竹篮,正从菜园子向家中走来。
近家门口时,在我们村拍身份证照的小王喊住母亲。他说还剩最后一张胶卷,就给徐妈妈拍一张全身照吧。以表示他在我们家搭伙的感谢。母亲放下铁锹和竹篮,站在门口的路边,有些不自然地看着照相机,脸上浮起一层微微笑意。在一寸黑白的天地中,母亲就这样拘谨地站了三十多年,笑脸早已模糊不清。
除了我们兄妹四个,没有人有母亲的照片,能想起她的人也没有几个了,记得她名字的更少。她生命的来去最后就留在一张薄薄的斑驳的纸上,让微薄的怀念有了去向和安慰。
曾经跟在母亲身后行走,从不担心前路上的沟沟坎坎。看到她的背影,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心安,从没想过人的生命之路有长长短短。转眼几十年过去,自己跑到了前面,我已比母亲活得老了。
可每当看到照片,我依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那个站在窗口看母亲拍照的孩子。教母亲写名字的孩子。想起那是个多么温馨的夜晚,我们围灯而坐,我写字,母亲做针线。那时的我也没认识多少字,当我知道母亲不识字时,以孩子的口气无心地嘲笑她。
母亲说不识字是因姥姥常年生病,大姨已出嫁,两个弟弟需要看顾,靠姥爷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姥爷答应让她上夜校,又因夜晚的山路远不安全也没上成。十八岁时姥姥死去,其中一个弟弟长到十五岁时也病死了。穷困无钱医治让她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
姥爷读过私塾,家里有不少古书,解放后还有人请他去教书,姥爷不肯。姥爷本打算自己教母亲识字的,赶上大跃进饥荒和各种运动,肚子吃不饱,识字就不重要了。
母亲嫁给父亲,大半也是因为父亲读过几年书,幽默善辩。这也是读过诗书的姥爷看中父亲的原因。奶奶快五十岁时生下父亲,九年后撒手人寰。父亲与有气喘病的爷爷相依为命,依靠四个姐姐照顾才长大成人。家里实在太穷,青梅竹马的姑娘最后另嫁他人。
父亲与母亲,两位性格刚强,命苦的人,没能让贫穷的日子过得顺意。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争吵是他们留给彼此最多的沟通方式。每次吵到最后我们兄妹几个都认为是母亲不讲理。长大后每想起那时母亲黯然的神情,心就好痛。
弟弟出生在农历的四月半,是秧田里稗草疯长的季节,母亲生完弟弟十几天,就下田除稗草,泡在水里,结果落下病根,风湿,关节炎,一到阴天下雨腰都直不起。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长出了很多白发。别人说起她的白发,母亲总是说孩子们长大就好了。而觉得已经长大的我,对父母却有了抱怨,说他们偏心哥哥姐姐。
童年时家人都笑话我像一只跳骚,一碰就跳,还喜欢和母亲顶嘴。记得一次大姐在母亲的斗柜里翻出了两个银戒指,那是母亲的陪嫁。母亲说姐姐大了可以戴戒指。我大哭说母亲偏心,和姐姐抢戒指,结果弄丢了一个。虽然后来在喂猪的石槽里找到,但母亲把两个戒指都送给了那天正好回娘家的老姑。我生气地爬到后山一棵树上,看着他们在下面来来去去地找,喊我的名字。
那时哪里知道,几年后,树下焦急喊我的母亲就被一场重病带走。母亲走之前,分别与父亲和大姐说,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弟虽然小些,但是个男孩,心思宽。让已结婚的姐姐以后多照顾我。
每想到自己是母亲临别世界仍旧不能放下的牵挂,心底都是眼泪填不满的痛。明白母亲的心那么多年里因姥姥死去一直在痛。她深知一个没有成家的女孩在失去母亲后心有多苦。
曾经以为死亡是那么遥远,即使见过有亲戚邻居甚至也有小孩死去,也不会想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母亲的生命跌落进那个无边的黑夜,才知道原来死亡是那么近,那么无情,让人无能为力地绝望。它以一种彻底的方式摧塌的一片天,成为永恒的失去。
可死亡始终又是一个人的路,只能一个人走,不能承担,不容挽留。母亲的一生也在她死后碎成了亲人们零零散散的记忆,如秋叶一般,在岁月里轮回。
去舅舅家,遇见几位表舅表姨,他们看到我的那一刻,都说我长得和他们的表姐一个模样。他们口中的表姐就是我的母亲。我与他们在母亲离世后就不曾见过,时间让我们感到有些疏离,但似乎又看到了最亲的人,他们与母亲都是亲表兄妹,或多或少也带着母亲曾经的样子。
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一个模样的人。我们只能在最相似的人身上,寻一个不愿遗忘的影子。
我对着镜子,想着母亲当年的样子,那个停留在记忆中不曾老去的人。而我还是那个对着黑夜哭泣的女孩。如果她还在世,已是七十多的老人。这也许是死亡给她唯一的厚待。
我仔细收好照片,这不仅是一个女儿一生的怀念,也是一位早逝母亲的一生。
齐帆齐商学院年度打卡营(29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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