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陀的| 断片了,华子

    酒,是我最好的灵器,它让我忘记、让我记忆,而且无规则地调取记忆,乐趣横生,激动万分。

    那天,某个瞬间,觥筹交错的刹那,她飘然而至,我不由得放下酒杯向她微笑,一个夕阳下金灿灿的姑娘。她也微笑着,睁大双眼看着夕阳下的天空,有无限心事和无限的希望。

    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将在三年后死去。

    她坐着,双臂放在膝盖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捏弄着纸团,夕阳照耀在她身上,金红色的光,从肩头到指尖,修长结实的手臂上,有劳动过的肌肉,生机勃勃的弹性。

    工作的原因经常往来于公司之间,我比她大两岁,年龄接近,我们都是话少事少的人,相处很轻松。她是山西农村的女孩,出来打工已经好多年了,但有些山西人特有的发音还是能听出来。他们是一个图文制作公司,有几个文化程度不高但手头利落的打字员女孩,她是打字错误率最低的,所以她也是老客户们御用“打字师”,被宠得可以使点小性,比如,如果中间她休息时间去超市买零食,客户再着急也由着她,下次客户会带些过来,她就分给姑娘们吃,客户紧张地说:“干活时不许吃啊!”她们就笑着说:“就让你和我们一起加班!

    有时候大部头的书,要两个人同时打,然后通过软件作比较,减小错误率,其中必须有她,这样可以节约较对和定稿时间。即使这样,她们依然是公司最底层的角色,加班无以计数,时刻谨慎着自己的饭碗,按字拿钱按字扣钱,十几个小时坐在屏幕前弹动着手指。

    她话不多,只用最简短的词接受您的指示、您的批评、您的抱怨和您的家长里短。这样也好,不远不近不得罪客户。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最烦哪个,每当看到她烦得只剩哼哈应付时,就有人幸灾乐祸地笑或者走到她身边悄悄捅她腰眼一下,她无奈地瞪瞪眼,任坐在旁边的客户敲稿子、敲屏幕。他的老板有时见了,会过来解围,说:“诶呦诶哟,大姐大姐,我们这个屏幕金贵,您瞅瞅,多漂亮啊,苹果的!”大姐便喜笑颜开地跟着他走了。

    那天,我到的时候,公司里外都很安静,她坐在小院的角落里,鱼池旁,正好晒着夕阳。京籍老板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自己砌的水泥池子一米多高,里面养着红的黑的皮实的金鱼,屋里鱼缸有条大金龙。水池子上有假山石,上面长着青苔,水面上摆着瓷烧的小桥,水边有个青花瓷的老翁正在钓鱼。靠着院墙种了一溜竹子,北方种竹子不死很不容易,可见是下了功夫的。有一年冬天我见水面冻得结实,钓鱼的老翁被埋进雪里,水底的几点红也冻得瓷实,他说等开春解冻它们就活了。

    那天停电了,她们没存盘,打的字都没有了,打得多的哭得厉害,打得慢的庆幸着哭,大约已经哭了一会儿了,在黑洞洞的屋里只剩下抽泣和悲伤,老板虽然又气又急却不敢再说什么,只等着来电加班。他见我来,说:“你去跟她坐会吧。”

    于是我走出来,悄悄坐在她身边,问:“好点吗?”

    她扭头看我,挤出一笑,又扭回头看夕阳里的云彩。是哭过的样子,还有几点闪闪的水光呢,头发简单扎在脑后,有点乱,吊带长裙垂到脚面,在阳光下很美,金红色的一个美人。她说:“我没事。玲儿,你信附体吗?我爷爷死了以后,附体了。”我吃了一惊,看她神色平静,知道她久经沙场,确实没事,我居然想最好今晚把我的活也加出来。

    “我爷爷棺材停在院里,几天以后才能埋,大概是第二天,我是听大人们说的,我爷爷就附体了,我身上,用他的口气他的声音,说了好多话,跟我爷爷一样。他们都吓得跪着听。后来就没声了,大概是走了。我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她停下来缓缓,“我是我爷爷带大的,要是我能听见他说话就好了。”

    “真的!”这下我来劲了,正对我诗意的玄幻的好奇心。

    “嗯,真的,我特累,在床上躺一天,后来埋我爷爷我也没哭。”

    我们坐在那,她不说话,我就不说,想不明白她干嘛说这个。

    “我不喜欢了他,想分手。我这儿这么累,他也管不了我。”蒙了的我只能听她继续说。

    “有个人,现在老给我送东西,挺老的,有家有孩子。我们做过他的活儿,你可别说啊。”她警惕地看着我,我答应了。

    “老在胡同口接我,反正就在胡同口见面。”我问多久了,她说不久。

    我有点难受,她不该这样,她想的事很多,我还来不及想呢。

    “我该不该把钥匙给他?他要我房子的钥匙,我不想和他太近,孩子都挺大了。”

    那以后,我们就喜欢坐在夕阳下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辞职了,换了个地方,听她说有股份,话里话外挺高兴的。我们断断续续地联系,有小活给她,她也不收我的费用。有次她说屋里电器都换了,是他换的,钥匙给了,但是他总要回去的。

    从此联系渐渐少了。有天我遛大街,看见路边一辆献血车,就去领了个红本,下来时,发现不远就是她们公司,就去找她。这是个标准的写字楼,没有小桥流水。我推门就进,一个中年男人愣愣地站起来看着我,问我找谁。我说“华子”。他就更愣了,说:“我没见过你,你是她朋友吧?你坐下。”我这才发现,屋子里没有人上班,很空。

    他也坐下,说:“她出事了,大事!”他递过来一张晚纸,指着中间豆腐块说:“她被砍死了。”我抬眼看看他又看看报纸,“人家都知道了,他俩还不断,人家拿了菜刀来敲门,她一开门人家就问你是华子吗?

她说是,二话没说,三刀。。。。。。就留这么点字。”

    “听警察说,她家只来了个哥哥什么的,没见别人。”

    我想不出那三刀怎么砍的,刀举在空中就是落不下去,都落哪儿了,倒是痛快!那个夕阳下哭过的美人,散了。

    她在座位上扭头看我,笑着说“玲儿,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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