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 外二篇 曾经王谢空悠悠(下)

姑姑、姑父养育一女一子,女儿何长俊早已嫁人,儿子何耀伟远在达旗。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位老人日渐失去劳动能力,养老提到了议事日程。原本指望儿子“耀武扬威”地活两天,没想到儿子疯疯魔魔已成定局,自身难保谈何养老?

父亲说:“儿子指不上,女儿也有养老送终的义务。”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农村改革春潮荡漾,家庭联产承包制惠及亿万农民,几十年被捆绑在集体土地上的那根绳索被剪断。

何长俊夫妇还在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老家种地。但表姐夫比较活泛,跑出来做点小买卖,吃住在我家。我给跑的联系货源、联系车辆,表姐夫贩运倒卖点瓷盆子烂罐,挣了点小钱,也尝到了甜头。

一天两人闲谝,我说:“姐夫,你干脆搬来达旗住吧,出来即使搬砖头也比你在老家种那两铧子地强。”

表姐、表姐夫听到这个话喜上眉梢,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拉扯你们可以,但有个前提,你们必须承担父母的养老义务。”

表姐夫满口应承,表姐更是无话可说。就这样,表姐、表姐夫于改革开放后的不久,从伊旗搬到了达旗,从农村住进了城市,与我们同住在达拉特旗的树林召。属于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进城的农民。

果然不错,表姐、表姐夫一家四口来到达旗后,我给表姐夫找了一份打更下夜的工作,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表姐也是省吃俭用,勤劳致富,没几年功夫,便买了一座平房。

那时,姑姑、姑父还在伊旗的农村老家。由于年事渐高,无力耕种。加之,儿女都不在身边,无人照料。经表姐、表姐夫同意,在我们的帮助下也搬到了达旗,与女儿女婿住在了一起。表姐夫把凉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让姑姑、姑父住了进去。

农村人进城有好多不适应,尤其老年人更是坐不住,没事干反而难受。姑姑、姑父一贯劳动出身,勤劳节俭是她们的本色。老俩口现在还能跑能逛,本不打算拖累儿女,因此,极尽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除了家务事以外,两个老人一有空便四处捡拾垃圾,是当时树林召出了名的“破烂王”。

在这个不大的小城,人们随处可见两位老人捡拾破烂的情形。老人吃的、住的、穿的,在这个小城几乎找不出第二人,邻居们看见可怜,给吃的、给穿的。

人们的施舍,可能触发了姑父何明珠乞讨的念头。我的表叔解三厚也和我们同住在一个城里。表叔对我说,一天,他正在做豆腐,突然,大门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嘴里说着“掌柜的,打发上点吧!”他出去一看是何明珠,叫了一声“姐夫”,何明珠看是自己的妻表弟,羞得无地自容,掉转头就要走。他一把拉回家里,给做的吃了一顿好饭。

对此,父亲实在看不惯,忍不住把他这个外甥女儿叫来批评了一次,何长俊当场痛哭流涕。晚上,何长俊的儿子回来,看到妈妈受了气,便跑到父亲家给他妈出头,对父亲出言不逊。父亲那时还相对年轻哪吃那一套,拉起一根棍就要揍这个小外甥,吓得小后生撒腿就跑,还留下一句要“收拾”父亲的话。

就因为这么个原因,表姐一家与父亲几乎断绝了往来。

时间走到了农历二零零零年的年末,北方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二十几度。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展,210国道这条运煤专线被城市包围,进入了最繁忙的运煤季节。公路上车水马龙,尘土飞扬。表姐夫择于农历的十一月十八日要给“出头”的宝贝儿子完婚。

表姐三十年的媳妇即将熬成婆,喜不自禁忙得不亦乐乎,盼着当婆婆,到处跑的买买买,自己就这么一子,总想把孩子的婚事办得体面一些。结果,在穿越210国道时,不幸被急驶而来的一辆拉煤车撞了个正着,当场死亡,时年四十九岁。

表姐夫把一场喜事办成了丧事,为了儿子结婚搭了妻子的一条性命。两个孩子哭成泪人,表姐夫一蹶不振。后来,在我的帮助下,才把表姐的后事圆满了结。

之后,我和父亲帮助表姐夫与肇事车主商量赔偿问题。肇事车主也是个穷光蛋,即使把车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后来经交管队调解,一共给赔偿了五万多元。那时,人命不值钱,其中还包括岳父岳母的赡养费两万多元。

我和父亲主张这个钱属于谁的给谁。表姐夫起初不愿意,但我和父亲考虑到两个老人的养老坚决不同意。在我们的坚持之下,最终表姐夫还是同意了我们的意见,只提出来把那点零头给他,整给姑姑、姑父两万元。

姑姑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被儿子何耀伟折磨得死去活来。生活的打击和岁月的无情摧残,写满了她那张原本俊俏的脸,满头黑发变得花白。一辈子柔弱的姑姑,原本指望女儿为她养老送终,然而现实又一次击碎了她的希望。

突如其来的打击,她的精神支柱彻底崩塌!不管女儿对她如何,必定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能不痛心吗?她低倒头就往南墙撞,并自言自语:“我咋介就不死呢?阿弥陀佛……”两个苦命老人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送走女儿以后,老俩口暂时还居住在女婿家里,两个老人把满腔的悲伤压在心底,以拼命的“捡”,来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收入,他们想为女婿减轻点负担,生怕别人说长道短,嫌弃自己。

因此,两个老人起早贪黑还是没命地“捡”,看上去实在是脏,手是黑的,脸是灰的,衣是破的。每当捡破烂换回钱的时候,也许是老俩口最高兴的时候。即使这样,他们也舍不得买一根纸烟抽,还是拿出他那个最简陋的旱烟锅,坐在台阶上,吧嗒吧嗒地吸几口。

一天,我与妻子去看望他们,外面阳光明媚,到了他们那个家真成了“凉房”,觉得黑乎乎,冷飕飕。屋里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老人蜷缩在那个冰冷的屋里,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更舍不得用电、舍不得烧炭……因为他们所有的生活来源全部靠“捡”,穿的是捡的,用的是捡的,烧的是捡的,甚至吃的也是捡的……就因为捡、捡、捡,又“捡”出了一条人命!

那是在女儿走后八个月的一天。那天是二零零一年的八月三十日,姑父何明珠与往常一样穿梭于大街小巷、灰堆垃圾场。当他转悠到公路旁边时,定睛一看,一块煤炭从拉煤车上掉了下来,老人家喜不自禁,急速穿越马路。还是撞死他女儿的那条210国道,又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农用车撞倒。司机还算可以,知道自己撞了人,停住车就往医院送,但由于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父亲和女儿的命运一模一样,都被拉煤车辆撞死在210国道。

我和父亲、表姐夫简单地给老人办了后事,把老人家埋葬在了公墓。

之后,我们与交管队交涉,最终在交管队的协调下和肇事车主达成协议,以赔偿两万元了结了这个案子。就这样姑父何明珠结束了自己苦命的一生。最后,以一条命换了两万元,为儿子何耀伟留了一笔生活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姑姑就这么命苦,所有亲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她成了一个孤寂无助、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

父亲看见可怜,就将他这个唯一的姐姐接过来,与他住在了一起,准备为她颐养天年,养老送终。

父亲把姑姑接过来之后,也彻底结束了她捡破烂的生活,给她洗了澡、从里至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可能也是老天有意,就在姑父走后不到四个月,灾难再次降临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二零零二年一月二十七日(农历腊月十五)那天,疯疯魔魔的何耀伟却十分清醒,跑来父亲家看他妈。临走时,非要拉他妈去他那里住几天。姑姑有点难为情地看父亲,父亲说:“你的儿子请你去,你想去就去。”就这样姑姑去了儿子那个破屋。

那时,何耀伟有两间烂土房,晚上睡觉时,把他妈安排住在另一屋。临睡时怕他妈冻着,给他妈添加了一炉子炭。平时炉灶挺快,不知这天这炉子火是什么原因,大量的烟气不走正道却氤氲了房间。

第二天早晨,何耀伟起来等了半天,不见母亲的动静,推开门一看,老人还在炕上睡觉,吼叫没有任何反应。何耀伟跑来找我,我撒腿就跑,去了一看哪有抢救的余地!

那年姑姑七十七岁。

我和父亲一声长叹,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老人家准备后事。

姑姑、姑父一辈子生育一儿一女,一家四口一年之内就走了三口,唯一还活着的就是儿子何耀伟。

死后人们说:“甚人有甚人的死法,老婆儿老汉知道自己没人赡养,所以不连累任何人,死得干脆利落。”是啊,可惜的是他们的死亡太残忍!如果不出现这些意外,估计他们还能多活十几年。

何家在民国年间是陕北小有名气的大户人家。上篇提到,何文明和何明珠弟兄俩分家另过时,每人分了三颗元宝,这就是所谓大户人家的全部财富。六十年代,哥哥何文明被拘押起来,使用各种刑法被斗致残,奶奶生怕何文明把那三颗元宝“交代”出去,姑父、姑姑也受牵连,才有《奶奶智闯批斗会》这出戏,从而保住了何家这点“底财”。姑父何明珠分得的那三颗元宝,在奶奶和父亲的保护下虽然没被挤究,但也没济成事,姑姑、姑父守着元宝受了一辈子穷。

解放以后,一颗元宝在人们的唆使下,何明珠自愿拿出来,请了一个银匠,回炉制成几对手镯,奉献给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人;一颗被我三爷爷动员上缴给了国家。

那时三爷爷(即爷爷的同胞弟弟)王应良,由于苦大仇深,根红苗正,被选举为我们村的村长。三爷爷可能也是受上面任务的压力,才在他这个侄女女婿身上打了主意。这颗元宝也成了何明珠被摘“帽子”的重要依据。

留下一颗,怕被别人抄家,就寄放在父亲那里,父亲给保管了十多年。特殊时期结束后,父亲也是多心就物归原主了。姑父生怕丢失,则把这颗宝贝,在自己房子里的墙基下挖了一个洞藏起来。人上年纪后,他则把这个地方告诉给了儿子何耀伟。

何耀伟回去就和父母要这颗元宝,父母亲知道儿子疯疯魔魔怕丢失不给。有天晚上趁父母亲熟睡,何耀伟起来找了一把铁锹寻宝,父母也没办法阻止不了,天亮以后带着元宝步行上路来达旗。

儿子走了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姑父何明珠哭哭啼啼跑来找父亲,说儿子把那颗元宝拿走了。父亲追问何耀伟,何耀伟说,路途他曾住在老家白侯留车马大店,把元宝丢了。对此,我们不信,以为何耀伟在说疯话。后来,父亲翻遍何耀伟那个破屋没找见,又亲自回老家掘地三尺,始终未见这个宝贝。

何家祖上留下的这点财产至此挥霍殆尽。守着三颗元宝贫穷了一辈子的富农姑姑和姑父人财皆空。此时,何耀伟还活着,但孑然一身无子无嗣,何家这门香火即将熄灭。

姑姑、姑父搬离老家时,已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老俩口分了十多亩耕地,一百几十亩草场,他们走后,这些地都被邻居占用。随着“退耕还林”等政策的落实,国家每年都有不少补贴,但老俩口从来没见过一分。及至二轮承包,土地几十年不变,现在还在老人名下,依然被邻居们占用着。

姑父、姑姑在大集体时搭建了一个茅庵草舍,他们走后让给邻居去住。后来,那户人家也进了城,搬离了那个房子。每次,我回老家总要去旧址看看,看到的却是一幅破败不堪的景象,屋顶椽子断裂漏出一个大洞,门窗不翼而飞,烂房子成了邻居圈羊堆草的地方。面对废墟一样的旧居,我心绪难平,浮想联翩,几只燕子在我身旁低徊。倏然,脑袋蹦出一句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经典名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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