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月色无言,我久久地坐在灵柩前的大树下,望着月亮,希望它能够给我答案。
在爷爷走后的第七个年头,我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满泥土气息的地方。七年,七年足够摧毁一切,再将它们全部建立。七年,七年足够改变所有,包括所有的人和心。但是七年,七年以来奶奶从未有过忘记爷爷,她的思念被自己深藏,不轻易让人发现。最终,她还是没有熬过那个七年。七年以来,似乎一切都变了。灰飞烟灭的不仅是环境... ...
她老了,我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老下去的。她再也不能够抚摸过我的头顶,她的身子日渐萎缩。她的头发再也不黝黑,她的双眼也不再有神。她的背驼了,腰弯了。她的背手布满了血管,细细的几根暴露在一层又薄又皱的皮肤下面。
没错,她确实是老了。
国庆回家看她的时候,我曾开玩笑对她说:“我带你走吧,去我读书的城市看看,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她眯着眼睛看我,手有些颤抖地回答说:“好。”
我们把时间定在了我的生日,我和她约定好,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她就会来看我,来看我的城市,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牵着她的手,这是多日以来她第一次下床。她病了,病痛折磨着她,让她的心灵也受到了伤害。我们到了房屋边的田野上,十月间爽朗的风,缓缓拂过她银白色的短发。
她笑得很开心,我不断地逗她,就像是逗小孩一样。我和她讲述我在大学里发生的种种趣事。我讲我如何读书,如何写作,又是如何投稿。我还和她说我最近在和老师一起出本书,一本关于十九大的书。她问我十九大是什么,我说十九大是一个会议,一个关于所有人的会议。
她满脸期待地问:“那和我有关吗?”
我看着她笑道:“当然有,你可是从建国时期走过来的老人呀!”
她听了后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得意地望向远方。
我扶着她站在浅浅的田垄上,看着刚刚长成的稻子,绿油油一片,风一吹过,就像是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地翻涌着。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了很久她突然问我:“你在那边读书过的真的好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漏了一拍,我从没想过她会这样问我。我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很僵硬,我不能够告诉她,我其实过的并不好。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开心些,我回答道:“嗯… …好呀!怎么不好?”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认真。我的心再一次颤动了。
她回过头去说:“我一辈子没去过几次大城市,你在那边学习要照顾好自己... ...嗯... ...过那个马路的时候… …”她顿了顿,接着说:“要小心车子啊... ... ”
我脸上的表情舒缓,心头滑过一丝暖意。但鼻尖上随之而来的酸楚,一阵热泪让我不得不别过脸去。
她八十多岁了,从没出过省,去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赣州。从赣州回来后,她曾经很激动地告诉我,她在赣州的大马路上看到了好多好多的车... ...
那次去赣州是去看病的,她还没有好好看一眼什么是城市,就匆匆忙忙回到了乡下。所以她的印象里,大城市就是有好大好大的马路,和好多好多的车。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她所能想到的,只有让她感到恐惧和陌生的车而已。
我想我不能再聊下去了,我生怕自己会在她面前大哭起来。
我低下头温柔地对她说:“风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的天。一抹晚霞此时正藏在云的后面,血色一片,染红了整边天空。她点了点头,和我一起缓缓地往回走… …
在快回要学校的时候我再去看她,她躺在床上很不愿意起来。我责备她,说她不够坚强,她委屈地说腰很痛很痛。我和父亲商量着要带她去大医院,父亲点了点头,说忙完这段时间就去。
其实她的病是没有办法根治的,这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我不愿意看着她的痛苦,所以只能够把希望寄托在更大的医院上。
我趴在她的床前陪她聊天,她微微微支起了半个身子。
我告诉她:“我和爸爸商量过了,过几天就带你去大医院看!你不要天天躺着!过两个月还要来学校看我呢!有药就先吃,不要又偷偷倒掉了,让我知道你又不吃药我可是会生气的!”
她看我生气了,马上变得像个孩子,眼睛眯眯地狡辩着:“我才没有倒掉,你别听他们乱说。”
我不理她,强撑着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她见我像是真的生气了,便不再说话。
我知道,她很在意我。
离开的时候我坐在车里,和她说过了腰痛就不要送,可她还是强忍着痛送到门口。
车渐行渐远,我不断地朝她挥手。而她,不知是她没有看见,还是想到了什么,一直一言不发地站着,站着,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之后的几个月里,甚至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我都再也不能够见到她了。即便我不承认这个事实,但它已经发生。
在我生日前三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7号。阳光明媚,飞机从天空飞过的时候还扯去了一大朵白云,形成长长的一条白缎,煞是好看。
体育老师和我倚靠在操场的围栏上,我们聊天的内容大概还是足球。只是我今天的眼皮一直跳着,我试图用手去狠狠掐住它,但它并无动于衷。
我预感会有事情发生。接着,姐姐便发来了消息:
“华,你在上课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走了。”
接连三条的短信让我的脑袋一震,在发懵中有无数的片段穿透我的脑海,向我扑面而来。它们清清楚楚地罗列在我眼前。我闭上眼,世界天旋地转。
当我试图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归乡的旅途。我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够早点带她来,也许我带她来了,她就不会离去... ...”
可是人世间没有也许,时间也不可能倒流… …
月色仍旧无言,我久久坐在她的灵柩前,月亮并不能够给我答案。
我还在思索着过去的一切的一切,母亲走了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红包,红包里面包着一百二十元钱。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努力让自己显得高兴些说:“华华,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 ...”
我恍然大悟,死死地盯住月亮。
原来,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你在看我,你在看着我未来的每个生日。
我会永远地记住你,哪怕所有人都把你忘记。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亲爱的奶奶,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也是您入土为安的忌日……
附:《不过是走一遭,再离去,在相聚。》
人生不过如此,分分离离,合合聚聚。走一遭,再离去,再相聚。
这是写在我二十岁的档口,也是我即将要出征人生的归途。
我回首望去,所有人都在,都还在归途呼唤。
看!他们送我上路。
我身披盔甲,它既沉重,又坚实。我走的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嵌进我的心底,放的不仅仅是我自己。他们已离去,他们也终将得以永存。
上天,似乎就是故意戏弄,好让我抱憾终身、永无救赎。
我站在这二十岁的档口,二十年的往事我全都历历在目。像是每一页书,被翻起,仔细地阅读,嵌进心底。
我答应过她,就像是答应过他们一样。在我这个极具意义性的时刻,来看我,为我祝福。
我渴望得到她的祝福,就像是渴望得到她的爱一样。变成一条干渴的猎犬,拼命地寻找水源。
所以,我找到了,找到了一汪清澈见底。
所以,我咀嚼着,吸吮着泉底无尽的生命力。
所以,我贪婪着,贪婪着所有一切的一切。
我以为可以,一定可以的,在这个极具意义性的时刻。
我等待,等待那一天的降临。
到时候,我一定会庄重,穿上我最帅气的西装。
那一定闪耀了所有人,他们都会黯然。
“呦!真帅气!”
你一定会,一定会这么说。就算,就算你不曾有过说出口。
那一天,快来了,它就要来了!
我准备,我操办。
我把西装熨的笔挺,我把皮鞋擦的铮亮。
我跑遍了宜春所有好吃的大街小巷,为你,我千千万万,在所不惜。
我准备好了,日子真的要到了。
我掰下张开的十指,又一个一个将它们死死地紧闭。
三只,就剩下三只。
这似乎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我管不了了,我什么都管不了了。甩开头脑,我需要的只有等待,耐心的等待。
忽然,就像是走过了一个世纪。天地开始眩晕,我闭上了双眼。
我痛苦,我祈祷,我情愿被丢进那泥犁。
只要,只要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许久,又是一个世纪。我张开我的双眼,刺痛的阳光烤炙着我的泪水。
“啊!”
我痛苦地抚摸它,不知是悲伤,还是太阳的恶毒。
但有一点,我不是在做梦。
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第一次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默默收拾了东西,踏上归去的列车,去见你。
既然事情已被上天决定,那我就不会哭、不会闹。
我要赶在,赶在真正离开之前再见你一眼。就像是每一次离别前,你站在门口远远的张望。
那时候,你在外头,我在里头。
所以,所以我决定,决定要把你们放进心底,带去我将要到达的每一个目的地。
你们的结束,是我的开始。而我的开始,将会是你们,再一次的相遇。
2018年11月27日 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