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杨凡是一个对于美有着异常的执着的导演,无论是美少年之恋,游园惊梦,还是泪王子。故事的叙述也许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画面和人物的美才是电影要带给观众最核心的东西。那甚至是一种难以触及的美,于现实生活中根本无从寻觅。杨凡的电影也通常以悲剧收场,因为在他眼里,悲剧是最高境界的一种美。杨凡也喜欢用轻柔的国语旁白贯穿整部电影,以外来者的眼光为观众缓缓讲述一段段似乎是尘封在历史中的美丽故事。
昆曲同样是很美的一种东西,也许在世界教科文组织的眼中只是一种稀罕的美,但在内行看来,昆曲从演员化妆,舞台上的走位和动作,唱词等等也许不仅是视觉上的美,更是“慢”这种特质的美。
不似京剧的气势汹汹,昆曲是温柔的。你看那演员姿势和动作,举手投足都好似是电影的慢动作镜头。唱词也同样如此,一句简单的话也许能唱上很长时间,似乎情感就从这千转百调中酝酿了出来,缓缓地融入听者的心中。再看故事情节,原本平凡到一句话便能概括的故事,比如阳关折柳这出戏,不就是夫妻离别一幕么,可偏偏能唱个把小时。这种极度的“慢”节奏也许在现代人看来已经无法理解,尤其在香港这个节奏如此快的城市,就算是至亲之间的离别,也许不过是临走前的一句道别,最多再加两个不舍的眼神,几分钟便能解决。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的年代,看这样慢节奏的昆曲电影,本身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说回这部电影,如果要我在看现场舞台表演和看银幕电影这两种方式里选择,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这也是我爱电影甚于爱舞台表演的原因——电影比舞台表演多了剪辑和摄影这两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因为看舞台表演时,必须由观众自己来选择看的角度和画面,人眼是镜头,虽然加强了真实感,但更多的是无所选择的茫然感,因为人眼能看到的范围太广了,也无法像摄像机镜头那样放大想看的部分。而摄像机的镜头替观众完成了这种选择,多角度为观众呈现,并且可以用特写的方式放大某一部分。而这部片子除了特写的运用外也有另外一个明显的特征——倾斜镜头,这给观众带来看舞台表演时体会不到的感受。尤其当戏曲的内容是和“梦”有关时,这样的倾斜镜头更能让观者入戏,或者说入梦。
而电影中镜头下昆曲的故乡苏州似乎和两段昆曲有些格格不入,雨中的苏州,到处都是工地的苏州,施工围墙似乎把原本的苏州封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这座古老的江南水乡原本的美貌。现代化正在席卷全球每一个地方,经济发达的苏州当然不例外,只是在这样的城市改造下,究竟遗失了多少值得保存的文化,或者一代人的珍贵回忆?镜头扫过围墙,游园惊梦的唱调却依然徘徊耳旁,画面与声音的不配似乎暗示了导演的用意,也许昆曲,包括其他各种艺术形式,需要的不仅仅是世界教科文的认可,更需要整个社会整个民族的欣赏和认可。
张继青老师描述自己的生活为“清苦”,这让我想到了《人鬼情》里的秋芸,同样是为戏曲献身的女子。张老师也许还是幸福的,扮演的女子不难得到观众的认可,秋芸却是女扮男装,还是扮演男性特质显著的钟馗,反差之大,让她尝尽了世间苦。
清苦的人生也许更加幸福,因为投身于艺术,人便容易知足,反而比有些月入上万的上班族幸福很多,因为后者心中没有追求,理想也早已在现实的磨练下烟消云散,知足也成了一种奢侈的想法。
听张老师说戏这个部分的设置也是此片的特色之一,看她一步一步分析人物的心情、动作、性格,再看后面舞台上的真正演出,观众的理解和体会自然深刻了多。而片中人物的苏州口音的普通话又让我觉得异常亲切,只因那是我老家。苏侬软语的轻柔是江南的特色,亦造就了昆曲这种唱腔温柔的戏曲形式。
小的时候和爷爷奶奶住时,他们总喜欢看戏曲,大多是黄梅戏,一看便是一下午,而我最多看几分钟就坚持不下去了,不能理解这样尖尖的调子极慢的节奏难懂的唱词有什么意义。我想现在我有点懂了,有些明白为什么老年人总喜欢听戏了,忙忙碌碌了一辈子,能真正静下心来,慢慢享受一段缓缓道来的故事,岂不是莫大的天伦之福?
戏曲在用一种极度的“慢”对抗着这个世界的“快”,力量也许微薄,可绝不是渺小的,因“快”的迅速而短暂的,只有“慢”才是持久而永恒的。现代人大都迷失于都市的快节奏中,当你找不到自我时、寻不回理想时,何不放慢自己的速度,静下来品味一出好戏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原发于豆瓣,2010-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