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见过很多的钉子,粗粗细细,或长或短、或圆或方,形态各异。还有些颜色差别,黄色、银色,还有棕色、褐色、铁锈色的。篱笆墙里的院落里,厚重木门的背后,抽屉里、工具箱、床底下,到处都能找到各种钉子。偶尔还会有银光闪闪的新钉,不过大部分都是有些锈斑或旧痕的钉子。
爷爷是镇上的老木匠,工具箱里有很多钉子。家里还有工具满满的竹制背篓,也有些铁盒子、木盒子、竹盒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钉子。等到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把爷爷的工具箱翻开,拿出那些钉子来玩,玩过之后,我又把钉子到处乱扔。奶奶会跟在后面收拾,不厌其烦地放到不同的盒子里面去。
奶奶偶尔要去隔壁李奶奶或王爷爷家串门。跟我说一声,不要乱扔东西就出去了。我就肆无忌惮地把钉子钉到桌子上、椅子上,有时还钉在墙上、柜子上,有时还扔到天井里。当然,都是趁爷爷外出还没回家之前。傍晚的时候,奶奶会提前说,不要玩了,你爷爷快回来了。钉子钉进去的,都是旧的边角,我可不敢去碰那些新的板子或家具。我知道,有时会有不同的口音来家里,或是送来木板,或者搬走家具。那些是爷爷需要的木板或者爷爷帮别人做的家具。
吃饭时不让掉一颗饭粒的爷爷,总是在太阳落山以后回来。有时都到天黑了,才听到他的咳嗽声。跨过外面那道还好高的门槛,他经常像变戏法一样,从上衣或裤子口袋里掏出东西给我。有时橘子有时橙,有时皮蛋有时糖。有好东西,都会留给我。
爷爷在家的时候,我基本只有吃饭的时候怕他,小时候扒饭用力太猛,饭粒就像扑腾的公鸡翅膀,不停地扇动,完全控制不了。爷爷就会铁青着脸盯着我。奶奶都不敢说话,赶紧把我拉下桌子,到旁边去洗脸。有两次,他把手都扬起来了,我立刻乖乖地把饭粒捡起来,马上放到嘴里,那速度比我听到爆米花的叫卖声还动得快。
跟钉子玩到大概六岁,突然觉得钉子不是那么好玩。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被送到了镇上的小学去报到,但是因为个子和年龄不够,无奈只能上村里的小学,成绩平平。但是不再掉饭粒了,只要爷爷在家,我吃饭的时候都特别老实,吃得干净,碗碟的周边也很干净。
后来有一天,我听爷爷坐在大门的高门槛边跟邻居聊天,她他说,家里人多地少,粮食不太够。但是比起地主年代已经好很多,需要珍惜眼下的好日子。我知道了,不能浪费粮食。家庭作业的完成,由我父亲进行检查,他先问,作业本写满没有,一页页看我填满没有。我知道了,节俭是传下来的。
初中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力气,可以为家里分担一些力气活儿。暑假的一天,跟爷爷和堂哥一起过河,路过河边的小村庄。一路走过的屋檐边,绵延的沟渠已被涨水的浑浊填满。摸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我们走得很小心。爷爷在最前面,然后是堂哥,然后是我。我紧跟着他们,突然爷爷的担子歪了一下,我突然跨了一大步,瞬间伸手捉住歪下去的吊绳,爷爷瘦削的身子,抖擞一下,继续前行。那天回到家,晚饭的桌上,爷爷当着还没分家的两位叔叔和我父亲说,以前我都不知道,这个娃才是靠得住的,让我放心的人。我感受到四方传来的肯定的眼光,那时候开始感觉自己有个有用的人。
因为得到一次爷爷刮目相看的赏识,我开始觉得自己挺能干,当然那时的表现就是,学习更积极了。于是在那低于20%的升学率里,我顺利占得一个考上高中的名额,去了超过五十年历史的高中校。住校的生活,感觉五彩缤纷、热闹无比。
那段时间,爷爷跟小姑一家住在山坳里,马路边的天然水井旁。又一次放假,我去看爷爷奶奶,没人告诉我他们身体如何。风吹来的时候,我感觉爷爷那边的风更是猛烈,他已有些形容枯槁。后来,我带过两次豆沙包给爷爷奶奶,有一次他不在家,奶奶说在茶馆里打牌。家里的工具箱不是很满,爷爷后来慢慢地停了木匠活儿。我去仓库看了看,钉子越来越少了。后来,爷爷走了,我即将高考。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钉子,总会想起我的爷爷。想起节俭从吃饭做起,想起生来需有所承担,想起做有用的人、乐于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