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渐近,回乡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也经常回去,然而因为过年,回乡的气氛也有些不同往常。
前几日,就张罗好了父亲让我采购的物品,大大小小塞满后备箱。年的记忆里,“采购”作为年前的一部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里有着难以忘记,却可供一生回味的饱满和欢愉:穷困的时代,但依然不乏充满兴味的集市,各类菜蔬、瓜果,红对联,新衣裤,祖父爱喝的黄酒,祭祀的物品……一样都不能落下。父亲早早在纸上记下了,临近过年的某一天,我便跟着父亲一早出门,路途远,加上东西多,往往要辗转一天才能回家!回村的路上,三三两两都是肩挑手扛备办年货的人。他们的口袋也许并不饱满,但脸上的兴奋和期盼是真实而饱满的。那样的场面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是乡土中国一桢动人的剪影。如今,这剪影早已被一路的车水马龙所替代。
到家,父亲去了外婆家。
说是外婆家,其实两年前外婆去世后,老屋里就只有七十岁的舅舅独自生活。父亲去,一来给他带点过年的东西,二来也是去祭祀外婆。
母亲搬来了火炉和一些吃的,我们在阳光里坐下来。故乡于我是熟悉的,然而每次回来,也总是吃一顿饭就离开,像个匆忙的观光客,有多少时间会在故乡的内在里沉潜下来呢!
母亲陪我坐着。
她在年前其实是难得空的。每次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父亲和她就开始忙碌了。打年糕、做糖、做豆腐、杀鸡鸭,采买各种食材,塞入巍峨的冰箱,使之愈加满满登登。其实每一年,这些储备的食材都用不完,常常到清明节还有一部分塞在冷冻室里。
有时想,父母的这种“年前忙碌”大概也是父辈们在乡土失序的今天,对农耕文化质朴民俗的一种坚守吧。他们坚守着他们生命里(也是我少时记忆里)佳节的景象,跟时代无关。跟物质便利充裕与否无关。同时,节前的忙碌,也令他们延长与放大了节日的愉悦。平日里,儿女各自成家忙碌,乡村寂寞,最大的娱乐是看电视、喝点酒,侍弄菜地和鸡鸭。而年节来了,各种食材准备起来,可冲淡平日清冷,使这愉悦来临得更早,酝酿得更浓。
我和母亲细碎聊着。闲散中,无所住心。消磨一个上午又或一生也似可以。这是乡村的好。
虽近年节,村里依然空荡。
平日里,因为村里建了民宿,尚有游客来去,听到一些热闹的声响。而现在村庄更为寂寞。听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哪家老人怕这个年要过不去,哪家过年跟儿子去城里过(事实上父母过几天也要去杭州过年)……儿时记忆里,临近年节,总有几家的录音机放着高分贝的越剧或是流行歌曲,早早就把年味酝酿起来了。现在,村里人大多抛井离乡,举家搬迁到外面去。几百年来,乡村人口附着的土地之上,更多人像老树上被风吹出去的种子,他们选择漂泊和离开,或者选择了在更多不再根植他们姓氏的地方生长。“土地”,不再是万有的根,也不再是万有的真理。
父亲回来了。母亲去准备祭祀的饭菜。这也是我今天回乡的重头戏。母亲说,这是要和先人们一起吃的年夜饭。
丰盛的饭菜很快备好了。清淡味美,自家做的豆腐、肉圆,曾祖父喜欢的红烧肉,爷爷的酒,光是主食也有好几种,年糕、盖红印的馒头,还有软糯的八宝饭(要是清明,必添一份曾祖父喜欢的红烧泥鳅)。这满满的一桌,对我已故的亲人们,大概算得上圆满了!而此刻,平常食物,因为一种仪式,于我竟也变得庄重起来。
生活里,大概有些仪式是必需的。它代表的是一种心理锚定,让我们把一些日子与平常日子区分开来。让人觉得——“生活值得我们这样庄重地对待”,庄重地对待家人,也庄重地对待自己,像我父母一样,在兴兴头头的忙碌中为一家人准备一个丰盛的年。像每年的过年,当“春晚”已开始被批为“价值空洞”也还是要看的,那已成一个守岁仪式,等十二记跨年钟声在焰火腾空之际响彻。
返程,母亲给我张罗了一堆东西带上,有自己做的冻米糖、豆腐,也有自家打的年糕——大概当有些食物进入一种仪式,味道与否是不重要的,它首先是乡愁的符号。
有时我在想,到了儿子这代,还有真正的乡愁吗?在城市出生,长大,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乱花渐欲迷人眼,一切有美景美食处皆爱,都可把他乡当故乡。村庄原本于他们已经模糊,而当故乡的味道也在舌尖上冷却,除了亲人的坟茔,他们还能把什么当作一次返乡的深情洗礼?
哪怕这个故乡,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他的生命有着那般忠诚而丰厚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