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病到底是什么?
我见过好多的病,大部分的病你们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仅知皮毛,但因为我学过它的病因,机制,病理,临床表现,治疗和预后,所以我更了解它,但又不了解它,或者说,区别于了解,我更怕它,我怕所有的病,不像是大家想象中的,大夫对疾病无所畏惧,作为一个人,我怕得病,我对疾病的敬畏之心超过了大多数普通人。
我爸也是个大夫,勉强算是吧,一个赤脚大夫,这辈子没治过大病,但一生也没有给别人耽误过病情,他觉得自己治不了的,赶快劝走,很多脑出血前兆的都是被他打发走的,好多人也就又活了一条命。这样想想,他也挺神的。
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有次过年,他喝的有点大,醉醺醺的和我说,我知道当个大夫太不容易了,你管的可是人命呵!我当时不以为意,因为我看他行医简单,偶尔还会偷大懒,只不过是照着说明书打针吃药而已,这样的大夫,有什么难的?
直到多年之后,我正八经儿的来了临床,才慢慢明白了这句话,伴随着的,是我爸那醉醺醺的脸,拿着双筷子对我瞎比划,当个大夫太不容易了,你管的可是人命呵!我记得,当时他的筷子上夹着一块鸡块,万幸没有掉下来,就这样,一并保存在我记忆里了。
我知道,所有的医者都对生命心存敬畏,不论你是在三甲医院还是在荒村市井,赤脚大夫和三甲主任的人格同等高尚,因为,你管的是命啊!是一生只能活一次的生命,完了,就真完了。
你见过死人吗?
你见过心电图慢慢变成直线吗?
你说在电视里见过?
如果你亲身经历过,我相信你的世界观会变得有点不一样。
我很幸运陪我的病号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但以后不想再经历了。他昨天还和我说着话,今天我就要送走他,去世界的另一端。和心电图变为直线的时间几乎一致,他的嘴唇立马不再红润,死灰色伴着青紫,仍开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吸到嘴里,就走了。
✘✘,男,62岁,民族:汉,职业:…,住址:…,入院时间…,死亡时间…;
我不认识他,但两行字,就可以概括出他的一生。
除了他的家人,可以牢牢记住他之外,周围的人,再提起他时,会唏嘘,哦,老舒啊,可怜,死了,得肺癌走的。而作为他的管床大夫,有幸插手他生命的人,我再回想他时,是4-2床,小细胞肺癌晚期,腹水,脑转移,死了。
这就是一生呵!
人各有命,得什么别得病!
所以,病,到底是什么?
它是细菌?是病毒?是炸弹,嘭的响一声,告诉大家生命到底是什么。
老赵,是我的老病号,北京人,有着北京人特有的豪爽,爱笑,大笑出声的那种,对自己有点不着调,病史一问三不知,住过好几次院,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得的啥病。
“上次住院是因为什么?出院诊断知道吗?”“嘿,大夫,我知道那干嘛啊,又不耽误我吃喝拉撒睡。”
今天,他的胸片上报了个右下肺高密度影,建议完善CT检查。我找他签字,交代病情,他慌了,第一反应是不是癌。
“说不好,心理负担别太重,一切等CT出来再说。”
“大夫,我戒烟了,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抽了。”
前一秒还和我斗智斗勇的他,瞬间变成了孩子,憋红了脸,紧张的要命,似乎在承认错误,但分明脸上又写着万般不舍。
我们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走在死亡的路上,归宿是死亡,目的地也是它,疾病是生命的协助者,是死亡的傀儡。我们惧怕它,不敢直面它,这是人的共性,我们被活着惯坏了,总觉得自己不会死去。但,所有的花都会落,叶会落,人,也会落。
就像送走老舒后,我开始回顾死亡带给我的震撼,然后,猛的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带着超越极限的疼痛走向死亡,似乎活着的所有就是为了体会最后生命炸裂的感受。但,这份感觉是独一无二的,是生命给你的馈赠,熬不过,躲不过,疼过后万籁俱寂,人,就落了。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鸡汤: 相较于肉体的痛苦,我更受不了精神的折磨。说这话的人,肯定没怎么受过肉体的痛苦。
你永远不知道疼痛的极限在哪里。
老舒是活活憋死的,肺癌晚期颅内转移,脑子里大大小小十几颗鹌鹑蛋,肺就更不用说了。他最后开始胡言乱语,乱七八糟什么都说,但我相信,哪怕有一分钟,他保持清醒,他会觉得以前对自己的矫情,使拌,都是浮云,和生命的厚重一次,不值一提。
所以,病啊,有时候是好东西,它能让你惊醒自己原来离死亡这么近,防止有些人过得太自我放弃。
就像老赵告诉我他要戒烟的那一刻,我知道,这张胸片对他的生命有了非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