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走夜路来,寻常女生或许有怕得要死的,往往祈求自己能像小鸟般躲在老鹰的护翼之下。阿六一点都不怕。口头上她是这么说的,行动上也如实践行着。打个比方说,从学校的东苑回到西苑她的寓所,有一条阳关通衢,以及一条幽僻小径,我还故意告诉她说,走小路吧,那里有遗弃的民宿,民宿旁有坟,坟头有鬼火……她中断了我,淡淡说道,你说的这些啊,我才不怕呢。说完她就昂首越过了我,接近小路的入口。唉呀呀,我几乎忘了,阿五可不是寻常的女生——她可是在坟边守过灵的!
虽说在与神灵传媒方面,我好歹也是有“前科”的人,——因为我曾在十年间,在扫墓祭祖的时候,偷过几十个坟头的青团子——可是胆敢跟鬼夺食的我,在听得小路两旁响起阵阵松风后,仍然心生觳觫。阿六则兀自走在老远的前头,像一只轻灵的小兽渐入了森林,渐入了佳境。
“阿五哥,你咋虚了呢?”有时她的偶一回头,据此可以猜到她同时抿着嘴在笑我。我一个七尺男儿总算禁不住,勉强放言两句聊以慰藉:“虚啥虚,我就是鞋带松了,系系紧就能追上你。”阿六终究是等我的。在崎岖的湿苔的道旁,她哼起哨子和着松风,煞是野放,倒不像个年届十八九岁的大女子,偏像个八九岁的男孩子。
“哎呀呀呀!”我突然感觉胸口一震,仿佛轻软的棉毯上坠下秤砣。我低头一看,怀里正躲着阿六。她用小兽般可怜而温驯的眼光示意我:周围有猫。此前,谁晓得“初生牛犊不怕虎”甚至不惧幽冥鬼神的她,竟然怕猫。这时,一只白猫端坐在台阶上,昏黄的灯光照见了它,以及阿六紧张而稍带憔悴的面容。我在她耳畔一直在嘀咕“六妹别怕”,希望护她身心周全。雨滴之声渐可闻。脚下的夜路在加快后退着,猫儿却也离开背后已经很远,而我搂她搂得更紧了。
总算来到了一个勉强可以躲雨的屋檐下。“你很怕猫?”待她要缓过神来,我还学猫“喵喵”地叫唤,使坏逗她。她则一个娇嗔劈面而来。
“其实,”阿六低头揉着并未受伤的手指,“我只是怕大一点的猫。以前姑妈家养过的一只猫,小的,袖珍的,很亲人。有时候啊,它自己就上来我腿上或者手上,然后安安静静,闭目养神,我就看着它,也慢慢睡着了。这样就可以是一个下午……”
“哥——”阿六第一次这么叫我,就在不久前的栖霞红叶狩之日,但这次听来更加像是从一个嫡亲妹子口中唤出。我没有立马作出或唯或诺的回应,只是无言思索着她掏自心窝的话。想着想着,我就进去出不来了。
如果我是那只小猫呢?
为什么我不能是那只小猫呢?
可以的话,我不会像大猫们那样,让她害怕,但愿作为那只小猫,让她安心。
……
“哥,哥……”后来阿六这么叫我,我越发习惯了。但我不知道她是否习惯我叫她“六”。
有时候我会把“六”这一称谓后置,尤其在“吧啊呀哇”这类语气词后。其实说来简直荒谬,我几乎将汉语当作印欧语来使。譬如到了洗凉的点,我会跟她说,洗凉去吧,六。我会故意把“吧”字拖曳得很长,以便于和“六”衔接成“阿六”这一原始的称谓。
为什么不相应地称之为“妹”呢?对此,我也一直在追问自己。直到某一天她跟我说,最后一个追求者,在一夜为她酗了酒,我这才有了答案——原来我们各有一面镜子,实体和虚像如影随形却彼此闪躲。那个傻子一样的酒徒,或者酒徒一样的傻子,这如今我所唾弃以至于唯恐避之不及的,何尝不正是镜子中自己曾经的模样?镜子存在于眼睛里,眼睛从心,心若有差,人人皆照的是哈哈镜罢。或许,她表现得多像嫡亲的妹子也是枉然,因为我尽管认她作妹子,却总不把自己当哥哥。
“唉,我的小猫。”阿六抬起头来,好像在为乌云背后某颗星的熄灭而唏嘘,殊不似劫后余生的本能表现。“唉,我的小猫”,她重复着。
或许我早该懂了:原来纵使以哥哥自居,终究也无法长久地停留在阿六的生命中。
在那个雨夜,两人只撑着一把伞。待我送到她居所门口,伞往地上悄然放下。再会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声,人和人便匆匆失却在烟雨迷蒙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