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村(一)

燕王扫北,京郊烟绝,晋中徙入,阡陌成村,沿河廿户,烹蜡易黍,竟至八十一,夜如白昼,窗烛连连,如金鳞入烟,人称蜡村。

—————《蜡村志》

在返程的火车上,老胡抱着胸前的旧牛皮包,双眼看着窗外向后离去的夜景,远方一座高塔闪着红光,如火炬一般耀眼,高塔脚下便是成片的住宅区,一层的二层的多层的,在黑夜中发光发亮,那光亮看的人十分踏实,似乎自古就有,覆盖着这片土地上的家家户户。

火车不停地向前行进,带着一车熟睡的人,渐渐地,窗户上便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蜡村什么时候能再亮起来啊?”老胡想着,心中那场绵延了几十年的细雨仍在滴落,作为村长,他操心着蜡村的发展,作为父亲,他思索着儿子的婚事。

同一列火车上的李沐,此刻也像老胡一样,看着窗上的倒影,往昔如车轮带起的烟尘缓缓升起,逐渐将他包裹。他不操心蜡村,也不操心婚事,和老胡不同,他还是个孩子。

七年前,李沐逃出了那场婚礼,在漫天乌云下追上火车,离开了蜡村。于是,在十余个小时的车程外,大街上多了一个和众多壮劳力等活儿的人,他们一同蜷缩在街边,品尝烈日与严寒,这一等就是七年。

对李沐来说,时间可以过得很快,也可以过的很慢,出走多年,自己还没来得及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吃上一顿像样的饱饭,时代的变化倒也并未彻底放弃这些出卖劳动力的人,那可能是这世界上最纯粹的劳动力了。

一天前,大哥李孝找到了蹲在街边的李沐,说爸快不行了。

火车上,李沐想起七年前离开那天,家里的土房子还是爸妈结婚时的老样子,外墙露出的草梗被尽量剪去,新糊上的泥水糨糊如同打上的一个个补丁,土墙上挂满了喜字,院里的鸽子屎被一层薄薄的黄土覆盖,那条永远拴在院里的土狗冲着来往的陌生人叫个不停,只有见到自己时会摇起尾巴,母亲在屋里开心得和亲友说着儿媳妇家多么多么有钱,父亲在偏房默默看向窗外的自己,一言不发。

阳光弱了一些,一小片乌云飘至头顶,丝丝细雨蓄势待发,阵阵北风吹起,摇动树叶,掀起土墙上的字。李沐穿着一身宽大的酒西装,脸上的痘印被不知什么东西粗暴地遮住,自己站在这里如同一个局外人,等着接受那张递过来的合影,他抬起头看向天空,感觉到这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倘若任凭它浇灌下来,连院里的大黄都会忍受不住。

李沐看了一眼大黄,仅犹豫了片刻,便头也不回得冲着院门外走去。屋里的父亲看到了,也只是目送他离开。

路上,李沐碰到了大哥,大哥正搂着亲家的几个哥哥夸赞李沐多么多么聪明,中学就是全县第一云云,恍惚间瞥到李沐向着村外走去。大哥没有声张,只是说话的语调降低了一些,依旧搂着男人们往家的方向走。

阴云积聚,骤降的雨滴如石头子儿一样敲打在李沐身上,他不停大口喘息,迎着风雨,穿过村口的石牌坊,穿过西边的旧坟场,跳上十几年前修了一半、还没拐进村子的泊油路,一个个泥脚印通向火车道,消失在铁轨旁。

如今,再次踏上回乡路,身后多了个破包,李沐依旧还是要从那段沥青的断崖走下去,脚踩淤泥路过坟场,面前大牌坊如七年前一样,如几十年前一样,两个大字吸收着闪电与地震,比这世界上最老的树都要坚稳。

“蜡村。”李沐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走着。

来到家门前,曾经新糊上的那层糨糊痕迹淡了,但仍清晰可见,门口的木门似乎比七年前歪了一些,其他的一切都没变,推开门,依旧可以听到散养在屋檐上的鸽子飞起的啪嗒声,大黄一声不吭的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铁链早就锈迹斑驳,胸前的巨大肿瘤压得它现在只能躺在地上,连呜咽一下都吃力。

李沐走到大黄面前,轻轻碰了一下它胸前的隆起,大黄疼得叫出声,本能地用嘴咬向李沐的手,可最终还是没有碰到。七年前,李沐在临走之前,其实动过带大黄一起走的念头。

李孝看到李沐回来,从屋里走出,拉起李沐进屋。

“赶紧看一眼,爸快不行了。”李孝声音嘶哑,最后一个字破了音,他看起来比七年前老了一倍,瘦了一圈儿,已经不知道哭了多久,忙了多久。

父亲躺在炕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样,只是累了,在休息。他看着李沐在门口扔下破包,跺了跺脚底的泥,哭了出来。

“过得也不好啊。”这是见面后父亲对李沐说的第一句话。

“爸,怎么还这样,不是说了不哭吗,李沐也回来了,等再暖和一点就带你看病去,别哭了,啊!”大哥李孝说道。李沐坐在爸身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喉咙里好像有千斤的重担直逼命门。爸在炕上一动不动得躺着,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李沐。

炕对面墙上,挂着爸曾经写过的一副字。

“这是您在我小时候写的吧。”李沐没话找话得说道。

“是啊。”

“您这字好啊,有气势,以前我就认不全,现在还是认不全。”李孝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爸笑了笑,一口气念出了整篇赤壁怀古。李沐再也忍不住,转身出门进了偏屋,在爸常待的屋里蜷缩在那张小床上,泣不成声。

晚上,爸没了气,大哥哭了一场,就开始张罗着白事,没人知道大哥拿出那张准备好的遗像时有多心痛。

第一晚守夜,李孝和李沐坐在一起,面前的遗像微笑着,轻到风一吹就会倒下,灵棚角落几个远房兄弟打牌的声音毫不遮掩,满地的烟头和塑料瓶一点点滚来这边。

“爸是个文化人,”李孝说,“在这个鬼地方受了一辈子农民的累。”

“妈走的时候还好吗?”

“还行,锣鼓喧天得,那边人挺多,足够了,就没叫你回来。”大哥抽了一支烟,借着灯光看起来好像比父亲还老。

“爸当初就不应该娶咱妈。”李沐突然说道。李孝没有说话,仍自顾自的抽着烟。

“爸说,他没本事,帮不了你啥。”李孝说,这是婚礼那天众人发现李沐消失后,父亲背着满屋子吵闹的宾客偷偷说给李孝的。

“可是我也没本事,出去了七年,还是老样子。”

“回来吧,家里也没几个人了。”

爸下葬后,大黄也死了,悄无声息得躺在院儿里,可以感觉到灰尘开始在它身上坠落,脖子上的铁链太重,风吹不动,身后的狗舍还是七年前的那个。

一天,妈妈那边的几个舅来家里,李沐正在院子里清理鸽子屎,他们没有理会李沐,直接走进屋。

“孝儿,节哀啊。”进屋后,领头的和大哥说了一句,随后冲着爸的遗像磕了个头,身后跟来的人也全都一起跪下,李沐在院子里能听到几声微弱的响动。

“你爸爸埋哪呢?”

“村头西坟。”李孝说。

“迁回我们那吧,村头西坟都快成乱葬岗了,什么人都埋,赶紧拉回家,我们那边逢年过节也有人照看,正好你妈也在那边,省得老两口子孤单。”

“这叫什么话,我们自己的爸我们不去看?”李沐进屋说。

“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个死了妈都不回来的狗东西,”为首的舅回头瞅了李沐一眼,随后又把头扭了回去,“狗东西。”

“妈当年可是自己要埋在娘家的。“李沐接着说道。

“还不是嫌你们这鬼地方破。“

李孝见状也没有多说话,但也同样表示,父亲就是本村的,其他长辈也都在村头西坟,埋那里挺好。

“你们那破地方有啥好的,坟头薄得风一吹就露棺材,狗碰头的棺材板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赶紧迁回来,别让你爸受这个罪,当儿子的怎么一点事儿也不懂。”

见大哥仍在犹豫,大舅回头看了看李沐,随后在上衣口袋里掏出几摞钞票,放在炕上。

“让你家老二赶紧结婚吧,这么大岁数了等着冥婚不成?赶紧出去找个班上,别成天在家游手好闲的。事就这么定了,赶明儿我找人看看,选个日子把棺材抬过去。”说完,这群人一个一个走出屋门,没有一个人看李沐,径直走了出去。

晚上,兄弟二人在桌前对面而坐,桌子上放着钱,正好五万。

“爸受了妈一辈子气,自己在村子里窝囊了几十年……”李沐说着,李孝抽着烟默默的听,头顶的灯昏黄浑浊,室内氤氲幽暗,李沐说说停停,不知道说给谁听。

“……连你也是,本来可以出去上学,结果被留在蜡村混了一辈子,嫂子也不回来了吧,爸死了都没见到她……”

李孝仍不说话,眼皮却垂下去一点,手里的烟灰在等待,等待坚持不住时头也不回得砸下去落,屋外潮气逐渐蔓延,仿佛七年前那片云又回来了。

“……咱走吧,拿着钱,不回来了。”李沐最后说道。

李孝抖了抖手里的烟,吸干最后一口,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钱。

“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了,我上哪去?”李孝说,此刻的大哥看起来像是已故的父亲母亲的结合体,不,不是看起来,他就是。

“明天去给你寻个亲事,爸的事你就别管了。”

又是一年梅雨季,淅淅沥沥的水滴从天而降,七年前的那片乌云撕碎后缓缓飘落大地,竟飘了七年。村口的牌坊看着爸的棺材从下面经过,李孝在一旁指挥,头顶的“蜡村”二字巍然不动,如千年的高山,如浇灌的水泥,如镇守海底的神针。

李沐看着这一切,积聚一生的无力感冲顶沸腾。

夜晚,李沐悄悄出门,趁着这片黄土地熟睡的空当,推着一辆推车来到姥姥家村子,来到母亲坟前。

李沐看着墓碑,顶着阴云,跪下磕了个头,随即挥起铁锨,一下下开挖。他们把父亲拉来了这里,而李沐要把父亲接回家。

七年里,李沐一直在抗包、卸车、搬这搬那,钱没攒下,倒是练出个好身体。终于,棺材露头了,李沐继续挥舞着汗水,终于把整个棺材刨了出来,废了吃奶的劲头才把它撬出来挤上推车。

“要不是狗碰头的棺材,更得费劲。”李沐心想。

把坟填上,拉上车,李沐开始往家赶,一路上磕磕绊绊,泥土路里混杂着被踩得坚实的石子,硌着推车的木轮,晃动着棺材。走到家门口,李沐想了想,随即把推车推到路边,进屋收拾东西,还是那个破包,还是那点破烂儿,装戴齐全后,李沐准备出门,这时,家门口刚好路过几个人,李沐随即蹲在床下,听着窗外。

等到那几人走后,李沐这才走出去,继续拉起车,向着村头西坟的方向。

终于到了坟头,李沐先把车停好,然后一屁股躺在地上,刚才这一路似乎已经把他一生的力气用光,但至少是用在了父亲的身上。

李沐想起,爸爸曾经说过,蜡村全村都是制蜡的,可是现在年代不同了,再像从前一样,早晚穷一辈子,李孝已经半截身子埋进蜡村了,李沐还没有。“趁早走吧,离开这里,娶个好姑娘。”爸的原话是这样。

可谁想到,流沙入海不回头,巨石沉底不漂流,日子就像是装了导航一样,往哪里走都一个样,妈在看上那姑娘家的钱之后,按着李沐的头就让他结婚,李沐一声不响地走后,也没有买下一件新衣服或吃上一口像样的饭,更别说娶个好姑娘了,正经人家谁会看上他啊。

漫天的阴云缓缓下降,压得那无处可飞的蝙蝠噼里啪啦地往棺材上撞,坟头之间一口被新拉来的棺材静静等待着重新入土,李沐尽力放松着四肢,好散去积攒了多年的疲劳。

终于,李沐站起身,重新抄起铁锨,在父亲原来的坟头处开挖,等到开了土,再把棺材重新放进去,把土合上,再磕三个头,自己就走。李沐想着,手里的劲头越来越足,阴云后得月亮没见过如此阵仗,躲在后面不敢露头,倒是那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牌坊,随着时间的流失,把这世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砰!”铁锨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李沐感到奇怪,继续挖着,竟挖出一口棺材,就在埋葬父亲的地方。

父亲明明被挖出来抬去和母亲埋在一起了,这里埋的又是谁?李沐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冒出的汗水逐渐蒸发殆尽,带走温度,带来恐惧。身边的一口棺材静静躺在那里,和李沐一样不知所措。

李孝看着棺材被抬走,这才回过头抽起了烟,一步一步挪向家的方向。

他才不会等着人来把父亲抬走,去和那个欺负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埋在一起。早在父亲快不行的时候,李孝就准备了两幅棺材,另一个是给自己的。反正已经离不开这鬼地方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一口棺材嘛。”李孝想着。

于是等到人来时,李孝便偷偷把自己那口空棺材给他们抬了去,而父亲则还安静地睡在那里。

作为长子,作为男人,自己显然是失败的,李孝知道,但起码在父亲死后,自己可以让他安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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