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叔其实只比我大几岁,但是没有办法,辈分在那,哪怕是比你小,那也是你叔。他和我爸爸是堂兄弟,所以我们比较亲近,他经常会带我玩,在一些打玻璃球,捉迷藏的游戏里,与其他小朋友相比,我总有一种被根叔照顾的优越感。
根叔还会带我们捉鱼摸虾,放风筝,我们也会在夏天的小树林里,听着蝉鸣,一直待到夕阳落山。
不过,根叔的命不好,自从我记事以来,根叔的母亲就不在了,也许根叔也不记得了,我没听他讲过,更没听他问过。
根叔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也就是我的太爷太奶)生活,后来,我听奶奶讲,每次根叔的父亲要把自家收割的水稻装袋入仓时,都会被根叔的爷爷奶奶强行搬走两袋,理由是根叔在他们家吃东西了。
根叔大概很小的时候就分清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所以有时候,懂事独立得令人心疼。
村里有个只有女儿的老人,后来女儿都出嫁了,只剩孤寡老人一个,有些生活琐事总会找根叔帮忙。
“根年(根叔的名字),我家水井坏了,你来看一下。”
“奥”
“根年,过来帮我看一下,这个开关怎么回事。”
“马上”
根叔很喜欢给别人家帮忙,也很喜欢串门,可能是家里太无聊了,但到饭点,根叔就会自动回家,邻居留他吃饭,他总是一溜烟的跑掉了。
我和根叔读的是同一所小学,毕竟前后几个村子只有一个小学,我一年级,他五年级。有次我和小伙伴在路边比赛,比谁尿得远,正好碰到放学的学生大军,那些学生笑成一团,根叔过来摸摸我的头,说以后不能这样。
很快根叔小学毕业,要到镇上去读初中,我们村的孩子去镇上读初中,会给他们配一辆自行车,这是成为一个初中生孩子的标配,根叔没有,毕竟自行车是标配。
本来大家都是步行上下学,但根叔这次感觉到了差距,不对,应该是差距被拉大,不知道根叔有没有向父亲抱怨过。总之,根叔继续去读书了,只不过,以前是走,现在是跑,跑累了,就走着歇会儿。
长得越大,跑得越快,似乎与别人的差距就越大。
忍着坚强的人,最拍别人温柔同情的关怀,对比嘲笑,同情对于根叔来说,就像温柔一刀,刺穿根叔坚硬的铠甲。甚至有时,别人一点点的关怀,根叔都理解为怜悯。
有次我和母亲骑车去镇上赶集,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好像是根叔。
“根年”,母亲叫住根叔。
根叔回头看见我们,很热情跟我们打招呼。
“你也是去赶集”。
“不是,学校最近通知大家去补课,所以我去上学”。
“那我载你去吧,这好远了”。
“不用了,我自己跑一会就到了”。
母亲硬要把他拉上自行车,一边拉,一边说:“死孩子,听话”。
根叔还是拒绝了,我说:“根叔,你骑我的车载我去吧”。
根叔脸红了,有点不耐烦,“我不会载人,你们快走吧”,语气很强硬。
母亲嘟囔了一句,“这孩子,不听话”。我们骑上车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根叔,根叔故意放慢了步伐和我们拉开距离,根叔向我摆了摆手,我朝他笑了笑,他应该也是。
以后,我和根叔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到县城读高中,我们基本没有交集,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根叔还教过我ABC.
不知是根叔不够用功,还是高中太烂,我们那会民办高中鱼龙混杂,根叔复读了三年,但他没有像马云或俞敏洪那样考上大学,根叔还是落榜了,后来根叔放弃了,对了,他和邻居家的小女孩一起复读的,人家考上了。、
“老子不读书,照样可以挣大钱”,那天我陪根叔从网吧查完成绩出来,根叔捋起袖子愤恨地对我讲。我没有出声,我有些心疼根叔。
根叔读高中的时候,认了一个老师做姐姐,那个老师还资助他一些学费,我后来大概了解到,根叔的几个堂兄妹家包括我爷爷这一脉,一分钱都没有资助过根叔,后来大伯谈到这件事,心里还是挺不落忍的。
在家族太爷爷过世的葬礼上,根叔躺在家里的床上,突然叫了起来,感觉有东西卡在喉咙里,疼在地上打滚。
村里人立即找来拖拉机,一群人把根叔弄上拖拉机,送到医院,到医院根叔突然好了很多,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后来大家又坐着拖拉机回来了。不过,根叔的父亲被根叔的姑姑骂了一顿,“你这没用的东西,儿子都快死了,你还骑自行车,不上拖拉机”。事实上,根叔的父亲没有机会上拖拉机,因为上面人太多了。
有时候,我们那里总是“热情”的让人不太舒服。
根叔决定外出打工,南下上海。不久,我听家里人说,根叔在外面找了个女朋友,是开花店的。
村里的人都很高兴,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件事,后来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根叔的父亲发现儿子的电话经常打不通,他一个人吃不准,就找邻居商量这件事。
可他不知道,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来说,他们只会把这件事当作谈资,而且,越谈越有兴致。
“毁了,根年肯定被传销了”。二爷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过那么多年传销,终于逮到真的了。
“这死孩子”,二奶解气地骂道。
根叔的父亲黯然得离开了,邻居夫妇一边聊天,一边生火,锅底的火苗似乎比平日多了些可燃烧的东西,火势不错。
事情被二爷不幸言中了,根叔三年多没有回来,期间还不停给村里的年轻人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一起“创业”,根叔在电话里扬言要带全村人致富,自己要出人头地。
“东东,你跟我出来吧,我带你发财”,根叔打电话到我家,是我接的电话。
“根叔,我爸不让我出去”,根叔都没有想过我那时候才读高二,什么事都还是我爸我爸的。
“根叔,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多问了一句。
“我要赚了大钱再回来”,根叔在电话很气愤地说道,仿佛在恨些什么。
本来话就不多根叔的父亲,现在在村里逢人就躲开。
根叔不在家,我也没再去过他们家的三间祖宅,我记得屋子里面味道很浓,湿气很重。
我有个三叔,也就是根叔的另一个堂兄弟,是个警察,利用职务之便,终于联系上了根叔,电话里,三叔严厉呵斥他,让他回来,不知是迫于警察的威严,还是他自己明白过来了,根叔回来了。
村里炸开了锅,四周邻居不请自来地来“看望”根叔。我跟在人群当中,躲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根叔,根叔比以前成熟了,轮廓也更加硬朗,只是比以前瘦了,不过我没有上前打招呼。
“根年啊,你怎么走下流了,哎”。二伯惋惜道,顺势点了根烟。
屋子里面的人七嘴八舌说开,根叔没有说话,根叔的父亲在边屋做饭,炒的是辣椒,我看见他抹了眼泪。
这时,那个在根叔小时候经常找他帮忙的老奶奶过来,“根年,我家的灯坏了,你过来看一下”。
“奥”,根叔答应了一句,跟着她出去了。
众人也很快散了,妇道人要回家做饭奶孩子了,男人们忙着下地。
到了晚上,众人吃完饭,听说根叔还要走,还要去创业。
“你要是再走,我现在就死”,根叔的父亲喊道。
大家带着凝重的表情站在屋里屋外,都沉默一会儿,我听到屋里电视播报的声音。
那是一个夏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很多,我记得小时候,根叔会带我去捉知了的幼虫,然后烤着吃,味道很香,现在知了的幼虫很少了,人们抓得太厉害,而且有人专门收购这些幼虫,商业文明对这些自然的东西基本是赶尽杀绝。
“根年,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有那么好的事”,根叔的发小阿苍说道。
“你看看人家阿苍,人家跟你是同龄人,说话是什么水准”,根叔的大堂哥说道,他比根叔要大很多,所以会以长兄自居。阿苍听到根叔堂哥的话,又把自己的腰杆坐直了些,让自己显得更加稳重。
“根年啊,你怎学坏的”,“你看看你爸都快50了”,村里一堆妇人又叽叽喳喳说了起来,月上枝头,快要到睡觉的时间了,众人乏了,便散了,我也跟着爸爸回家了。
根叔家的房子在我家房子前面一排,万家灯火,逐渐熄灭,我看见他们家的灯也逐渐熄灭,每个人终于都可以休息了。
第二天,我爸爸还要再去看看,我不让他去,我也没去。
根叔不知是拗不过自己的父亲,还是被乡亲们的关怀说动了,根叔没有再离开。
根叔年纪不小了,但没有人给他说媒,不言而喻,出了那样的事,又是这样的家庭,谁家会把姑娘嫁到他们家。后来,有人给根叔介绍个二婚的女人,根叔拒绝了。
“就他那样,还嫌弃别人”,村里人嘴里不干净地说道。
根叔没再想其他事情,就是低头干活攒钱,毕竟还很年轻,20几岁的小伙,七尺的汉子,还怕天塌了不成,他把原来的三间祖宅变成了一个院子。
过年我回家的时候,碰到他,他拿着玫瑰金的oppo用支付宝和我扫“福”,我们还加了好友,不过他没有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没有聊得太多,也都没有提起他当时的那通电话。
最近,我听说根叔找到了女朋友,要结婚了,这个家要有新的生命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