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是岛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区,酒店,饭店,舞厅,商场,电影院,咖啡厅,茶馆,大剧院,中心广场,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都集中在不夜城。有钱人的销金库,没钱人向往的天堂。
最繁华的广益路商业街。街上灯红酒绿,是城市另一张脸。穿着旗袍的女郎烫着波浪发,旗袍的开叉处闪着雪白的大腿,西装革履的男人妙龄女子,人流从商店舞厅出来,又涌进另一家商店和舞厅。
四个人东张西望,眼前的纸醉金迷,跟他们生活的世界似乎是阴阳两隔。
舞厅里灯影朦胧,人影绰绰,从外面能看见男男女搂抱着在晃荡。方九透过门窗,使劲向里张望,拐拐顺子,“看没看见,窗户旁边有个蓝眼珠黄头发的外国妞儿?”
“在哪?”顺子使劲往里面张望,“我天,看见了!”
“喜不喜欢?”方九看着窗内问他。
“不喜欢大洋马。我还是喜欢中国妞。”顺子嗡声嗡气。
“嗤,土包子!我倒是想开开洋荤,死了也甘心情愿!”方九吐了口唾沫。
“你就过过嘴瘾,谁不知道你怕老婆怕得要命!”
方九叹口气,自己家的婆娘跟城里的婆娘怎么就差那么大呢,人家有腰有臀有胸,自己的婆娘啥都没有,就有一股粗野劲儿,“我现在特别能理解石青山,谁他妈有钱不逛窑子耍钱抽大烟!”
“你是嫌人家没给你剁一只手!”王尚义敲了方九一脑袋。
“谁有我家那么个婆娘,都得有我这想法!”方九的婆娘河东狮吼功堪比张飞喝断当阳桥,只要她一发功,方九只有低头认罪的份儿,无论怎么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他的苦黄河水都不能比。
“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秃子面前笑和尚!”顺子不看他。他一个三十岁没成家的人,最容不得这种话刺激。
王景元冷得打哆嗦,“太冷了!走,前面就是蟾宫,饱饱眼福去!”
进了蟾宫,顺子环视琳琅满目的商品,嘴上喊着“妈的,原来城里人过这么舒坦的日子!”,被方九拉去试衣间。
“顺子,这套衣服你穿上,凤凰村里一走,媳妇儿准保跟着一大群!”方九手拿一套格纹西装,蛊惑顺子买下来,顺子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确实不错。
王景元正研究橱柜里一双黑皮鞋的价格牌,猛听有人喊,“景元桑,阔你气哇!”
抬头一看,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和一个穿教会学校制服的女孩子站在不远处,对他打招呼。他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这是由美夫人和女儿静直子。
由美夫人是陪女儿来买东西的。已经买好,打算要走了。
由美鞠了一躬,跟王景元说道,“景元桑,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有一个好友要回日本,她想做个木质的梳妆匣送给她,“本来打算托川野君转告你,现在正好遇到,可以当面拜托景元桑,真好!景元桑能帮这个忙吗?会不会很麻烦?”
王景元点头,“举手之劳。不知道由美夫人什么时候要呢?”
“两个礼拜之内吧。不过,要用什么木材,梳妆匣的样式,请您设计好了来找我,我要亲自看一看,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由美和静直子走了。方九和顺子从旁边闪出来,“日本娘们!你怎么认识的?”
“川野的家里人!”王景元挠头,“这一家子这么多事儿,都让咱碰上了!晦气!”
他失去兴致,不逛了。不远处埃米尔大教堂灯光明亮,双钟楼塔尖在深蓝夜空中也看得出高高的轮廓,报时大钟整点准时当当当的响起来。
四个人走进教堂,在离耶稣圣心像最远的排椅上坐下来,默默看着耶稣慈悲平静的面目。
方九低头咕咕噜噜跟圣母玛利亚像祷告什么,虔诚得像一个忠实的信众。仔细听听,他不过是祈求挣大钱,睡美女,临了才想起来自己大难临头小命将休,又开始祈求圣母玛利亚让他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大教堂出来,走在木栈道上。王景元走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来,不是可以把松木加工成铺栈道的木材。
“户外铺这个的本来就少,成本又高,想铺也铺不起! 需求量太小了!”王尚义觉得不行。
顺子随口说道,“铺家里当地板,需求不就大了!”
“别说,顺子这主意靠点谱!城里住楼房,多铺地板,又干净又漂亮。造价高也大有市场。这比制作家具价值可大多了!”方九冲顺子伸拇指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四个人赶紧回经匠王,研究具体方案。
王尚义觉得,地板种类繁多,要想做出来还有很好的销量,明天必须再去考察一下地板市场。
第二天王尚义父子两个早早跑去瓦窑街,挨家建材店铺查看地板,问价格,看质量,记规格,询材料。一天下来,两人有数了,实木地板看似琳琅满目,种类繁多。造价低的不外乎杨木,桐木,造价高的榉木、水曲柳,榆木,楸木。松木的也有,造价比杨木桐木高点,比榉木榆木差一大截。
怎么才能让德和生产的松木地板价格高起来,还需要在质量和规格上打主意。别人的松木地板都是常规板,窄长条,厚度一寸左右,原因是这种规格不浪费板材,生产运输便利。缺陷是容易变形,缝隙变大。德和新进的松木板材是大板材,截成这种小板材,既费工,又浪费,价格上无法占据优势。索性把地板规格加大加宽加厚,价格提高,以质优取胜。
王尚义跟川野打了报告,准备先试生产一小批量投放市场看看。
木材的干燥是个关键,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德和厂区遮起一片连一片的军用篷布搭成的棚子,圆松木制材之后,放在篷布下面阴凉处通风,自然干燥。
川野急欲求成,花一两年的时间坐等木材风干,他等不了,陆续卖了一小部分圆木材。
木工车间的家具制作也没有停下。粗大的根部截成横截面,做成茶几桌,节点清晰,纹理漂亮,也算废物利用。王景元就在干这个。顺子和方九领着那批抓来的劳工在制材车间,剖料、剖分、裁边、截断。
劳工们干得慢了,看管他们的日本兵棍棒伺候。有一个劳工人们叫他老迟,连续干了五个小时的装卸,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被抬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方九和顺子哭丧着脸回了经匠王。四个人没滋没味吃了一顿晚饭,早早躺下睡了。兔死狐悲,方九和顺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王尚义跟他们说的风险,此时才深有体会。
王景元躺床上看顶棚发呆。他在德和已经这么长时间,方九和顺子的惊惧他早已麻木不觉,他觉得突然死亡,两眼一闭,浑然不知,也并非一无是处。像崔氏那样慢慢消耗掉生命的活力,每天挣扎在死亡的阴影里才最可怕。
“川野那里的确有那本书!”王尚义冷不丁说了一句,“那天我去找他看到了,真是王景好说的那本!”
王景元正胡思乱想,没反应。
王尚义用烟袋杆戳戳他,“你想不想搞到那本书?”
“哪本书?”王景元莫名其妙望望他。
“髹——饰——录!”王尚义趴他耳朵边蹦出三个字。
“就你说的那本——”他一听要坐起来,王尚义一把按住他,捂他的嘴,点点头。
王景元明白过来,王尚义当初果断进德和,原来有这样一层深意。他越想越感觉后怕,这个老爷子为一本书跳进日本人这个热油锅里来,还把这么多人弄进来。
王景元一把甩开王尚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有,又能怎么样!咱们根本接近不了。再说,就一本书而已,值得冒这么大风险!你不光把我拉进来,还把那俩也拉进来了,你觉得这事儿靠谱?”
“有了那本书,你就能学到真正的雕漆古法。我敢说全中国你是第一个!”王尚义不理会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好像这书是马良手里那只神笔,有了它,能解决一切问题似的。
王景元怀疑王景好给他中了什么蛊,让一个一辈子谨慎规矩的人一头扎进德和,就为了一本什么鸟书。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掐着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不行,他得把他爹从这泥坑里拉出来,要不真会出大事。
“好,就算这书很神,值得去冒险。我先问你,你打算怎么做?不会是想偷出来吧!”
王尚义摆手摇头,笑嘻嘻的,“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是想跟川野打好关系,借出来看看罢了。”
王景元松了口气,“这书真这么好?”
“这书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一本书,后来流失了。你曾爷爷临死前留下遗言,希望后世子孙能想办法找到这本书。那天我去南宁寺路找王景好,王景好说这本书时隔四十多年出现了。这书是咱们传家宝,流传到日本人手里,现在不想办法弄回来,以后难有机会看到它!”王尚义抓乱自己半白的头发,终于一口气把自己早就想告诉儿子的事说出来。
他已经老了,靠他一个人已经力不从心,他有儿子。儿子是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