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欧洲的游历,应该先说说伦勃朗。那天,为了看伦勃朗的《夜巡》,我们起了一个大早。因为据说藏有《夜巡》的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一早就会有很多人排队,而人们的首选就是伦勃朗的《夜巡》。——就像在卢浮宫看《蒙娜丽莎》一样,你只能够在人缝里面稀里糊涂地瞄上几眼,因为这样的热闹凑得多了,常常也很失望,甚至觉得还不如看精细的印刷品来得实惠。
我们来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的时候,虽然已经天光大亮,但对于荷兰人来说,还是太早了,一般的咖啡馆都要到九点甚至更晚才开张,所以对于久居上海的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自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博物馆广场前开阔的草地,芳草如茵,衬着荷兰特有的高远而舒展的蓝天白云,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清气爽的感觉。荷兰的夏天,是一种杂糅了仿佛江南的春天、秋天的舒爽与惬意的的季节,夏天的荷兰清爽得让人嫉妒呢。
大概因为来得早,排队的人并不多,不过我们功课还是做好的,在网上预定了票子,这样就不用排队买票了。大门一开,直接取票上楼,直奔伦勃朗厅。于是,我们就这样和著名的《夜巡》相遇了。
这张画的尺寸比我想象的要大,悬挂在大厅的正中,气势非凡。当年也正是因为这张画的尺寸太大而被民兵们自行裁剪了边框,而使得整个画面缺乏了一种均衡感。而且这幅画被称为《夜巡》也是因为那些阿姆斯特丹的民兵并不太珍惜这张巨作,让它长期暴露在煤灰烟尘之中,弄得画面黯淡,后人以为描绘的是夜晚的场景,故将其命名为《夜巡》。
站在这幅巨作面前,似乎就化身而为伦勃朗,蓬乱的头发与蒜头鼻,呼吸里还有昨天葡萄酒发酵的味道。但是,手却异常的坚定,因为画面已经需要最后的细节处理了。薄纱领衬要有一种蓬松的空气感,任何一缕光都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它,但是它又确乎存在着,而且有着刚刚浆洗过的挺括。绶带上的金线与黄铜的纽扣应该有不同的光泽。而关键的关键则是那束光!从斜上方照射下来的光,这束光就是上帝,它让整个画面变得明暗分明,每一个人都仿佛要从画幅里走出来一样。——在这幅画面前,我的呼吸变得小心谨慎,莫名的觉得自己的呼吸一旦过于急促或者太过平缓,画幅上的色彩、线条就会因干扰而失去应有的效果。在这幅画里,那轻柔的白色线条、还有那些微妙的亮黄色小点,如果抵近了看似乎都不过是漫不经心的涂抹,但是只要退后几步(真的只要几步),这些线条、色点忽然一下在就消失了,变成了轻薄透明的白纱,凹凸分明、熠熠生辉的金色缎带,那些金线的绲边和纹饰,仿佛是阿姆斯特丹的绣娘昨天才刚刚绣好的一般。如此准确的笔触,如此强烈的控制力,艺术家最鼎盛时期的功力与修为,在这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了。我仿佛能够感到伦勃朗嘴角那一抹得意的微笑了……
然而这些还不够,伦勃朗的创作才情在这里简直是要喷薄而出,他要让那十六位民兵有各自不同的神情、动作和位置,但又有着共同的关注点;让画面中的所有人物构成一种富有戏剧性的存在,每一个人这一秒都还在这个位置上,但是下一秒,他们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动势——即在此又不在此,那种临界的状态,才是他所醉心表现的。绘画或者雕塑,本质上是静态的,只能够保留那一瞬间人物的状态,但是伟大的艺术家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创作去挑战这样的本质,在约束中表现自由的意志。艺术创作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对于艺术形式局限性的反抗。我们欣赏艺术,与其说是欣赏艺术家的技巧、手段,毋宁说是对于艺术家以自由意志突破形式的桎梏的敬仰与赞美。
欣赏伦勃朗,实际上也有两层,一层是对于伦勃朗的手艺的欣赏,那些栩栩如生的薄纱衬领、那些闪闪发光的金色绶带,就是最好的见证;而另一层,或许是更重要的一层那就是对于伦勃朗的画面戏剧化处理的艺术创意的欣赏,这种不落窠臼的表现才是引领一个时代的更伟大的创造。可惜,那些出钱聘请他画的民兵们不这样想,因为每个人出的钱是一样的,但是最终在画面中的体现却是有差别的,有的刻画精细,有的却仿佛写意山水,但求传神而已,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于是就将官司打到了法院。这幅伟大的作品,也因此成为伦勃朗人生的转折点,从此盛名中天的他开始走向贫困与潦倒,在他用生机勃勃的笔触描绘这些阿姆特丹的民兵的时候,他决计不会想到,再过几个月他宝贝的儿子就要死了,他奢华的生活也将走向尽头。——甚至我在想,如果他拥有了这样的先知先觉,他的画面还能够如此充满情趣和饱和的生命力吗?
在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里,还有一张堪称荷兰国宝的画作,那就是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仆》。画面上是一个站在厨房窗边准备早餐的女仆,她正在将牛奶桶里的牛奶倒入餐盆里。维米尔是一个特变善于描摹细节的画家,我们的目光似乎毫无例外的被那从牛奶桶里流出的牛奶所吸引。——我不知道维米尔用了什么样的魔法,让牛奶一直在那里流淌永不停歇。但是吸引我的除了这一切以外,还有女仆背后的白墙。据说维米尔当初创作的时候,还刻画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宗教画,但是最后又将它去掉了,这样让画面可以更纯粹和集中。但是,维米尔也并没有让白墙变得平淡,他用栩栩如生的笔触,描画了墙壁的纹理、微小的起伏、开裂的缝隙,甚至还有一个钉过钉子而留下的小坑,所有这些细节都和女仆浑圆质朴的姿态相呼应和融合,宁谧而温暖,让生活的饱满的情趣流淌在了画布之上。如果不是真的走到这幅画的身边,我们又如何可以感受这么多的细节,产生如此多的感动呢?说到维米尔,当然还要说到他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它收藏在海牙的莫瑞泰丝皇家美术馆里,全世界的游客只要去海牙,似乎都会去朝拜一下那个少女耳边那一抹闪亮的珍珠白。——真的只是一抹,画家精妙的笔触,就是在准确的部位,以准确的笔触轻轻的一抹,整个画面就熠熠生辉了。准确,难道不是艺术表现的基础,同时也是极致吗?
在荷兰,当然不能不提另一位甚至影响更大的画家梵高。就在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的斜对面,就是梵高博物馆。虽然梵高的许多最著名的画作,都分别收藏在法国、美国和日本,但是在这里大量的早期画作能够更真实地向我们展示一个画家不断进步,不断寻找更真实的自我表达的历程。在这里我看到了《食土豆者》、《矿工之鞋》和《麦田里的乌鸦》。其实不管是梵高的早期还是晚期,他朴拙、厚重和热烈和温暖是一以贯之的。命运对于梵高的严苛,从一般意义上说是残忍的,但是其中也有着大慈悲的,哪怕对梵高稍微还一点点,让他的生活宽裕一点点,或许梵高就不可能成为今天让我们感动和肃然起敬的样子了。他的反抗,恰恰是不肯绝望,看着梵高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鲁迅。鲁迅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很虚弱了,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叫醒了许广平,要她扶他起来,到处走走。这是对于生的依恋。
在艺术史上,荷兰画家是以风景画著称的,他们的笔下是荷兰开阔的原野和浩瀚的大海,而最让他们醉心描摹的,恰恰是荷兰的云。前几天写过贵州的云,不过到了荷兰看到的云,又别有一种味道,舒展奇谲,是原野和风车最合适的背景,贵州的云展现的是自然的高度,而荷兰的云体现的则是自然的宽度,所谓“高天流云”差可拟之。整日与这样的流云为伴,怎么不会涌起描绘它的冲动呢?当然,如果在荷兰常常能对着这样的云发呆,所谓陶然忘机,也是我内心的向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