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接了我的饭盒,隔着玻璃望了几眼,过去打开门。
开着的是客厅尽头的那盏台灯,屋子里还是黑,在黑压压的一片里,只有那一点昏黄的光,落在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
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人,他听到声音,扶了下眼镜,从摊开的书上抬起头。
这已经不是惊吓,这是惊悚。二叔的饭盒掉到地上,我的塑料袋也跟着掉了下去。说好了死生不复见,你在你酆都,我在我人间。现在衣服都捐了,你招呼也不打就上来是想干什么?
我盯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就散了形,变成黑气涌下去,于是啪地一下按开日光灯。楚泽伸手一挡,有些睁不开眼。
“干什么?不认识了?”他说。
“不是,你干什么?”二叔终于反过劲来,把我往后一推。“你当酆都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算你是阴神,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这么干!你就不怕……”
“我没随便。”楚泽说。“换了个神职,别人不愿做。跑上跑下,还要化形,不如在酆都自在。”
他轻描淡写,又没有表情,就好像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是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不亚于天地倒转,岁月逆流。
“我在人间就住这。”他继续道,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把书一合。“我看你弄得不错,是我的地方。”
二叔一直站着,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声,转身坐进沙发,眼角有些泛红。
“白念辰。”楚泽说。“我说的话伤你了?”
“没有,今天累了。”
楚泽站起身,坐到沙发对面,拿起茶几上的纸巾盒,递到他面前。
二叔没有接,他又拿着晃了晃。二叔看着那纸巾,终于吸了口气,用力低下头,咬住手背。
我没见过他这么怂,于是装看不见,把地上的东西捡了捡,一股脑塞进塑料袋。卷心菜和火腿滚了老远,我钻到茶几后把它们够出来,楚泽嫌我碍事,抬了抬脚。
“白溪源。”他说,我正捡东西,头皮一麻。
“啊?”
“出去。”
“干。。。干什么?”
“你在这,你叔不敢哭。”
我看了眼二叔,他始终咬着手背,确实憋得辛苦。难为他到这时候还记挂着我,低着头抬起另一只手,摆了两下。
意思大概是:你滚哪都行,莫看老子。
我睡的是楚泽房间,又扔了他衣服,本来就理亏。宿舍是回不去的,就算能打着车,到那也锁了门。家也回不去,我刚跟二叔一起出来,再回去我爸肯定问怎么了,我怎么说?
我在外面找了个网咖,看了一宿电影,等到天快亮,买了三人份的早餐,提进玉衡轩。
我不知道楚泽现在吃不吃饭,反正按份摆上,他不吃就当是上供。几个包子能供个阴神,我也是赚。
“回来了啊?”我刚分完豆浆,二叔从他屋里出来,没事一样。
“楚老师呢?”我说。
他往对面关着的门使了个眼色,坐到我旁边,拿起包子就吃。
“我还是回宿舍吧。”我说。“实话说了,我在这是因为你前一段精神不好。现在他都回来了,我在这干嘛。”
“你该住住,地下室,沙发,那不都能睡吗?再说叶安不是还来呢吗?”
“他还来什么啊?!”我瞄了眼楚泽房间,“他俩都那样了,他不去寻仇就不错了,我敢叫叶安送上门?”
“他不是那样人。”二叔道,“你放心,不是还有我呢吗?”
“你管用吗?”
二叔噎了一下,灌了口豆浆:“那你打算去哪?”
“要不我去打个工,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算了。”
“租什么房?”楚泽的声音好像在脑后,又好像在头顶。我噗地一下喷出饭来,感觉脸都煞白。
“你给我下来!别在那吓孩子!”二叔道。
他不是在卧室吗?什么时候飘出来的。我抬起头,只见空中渐渐渗出黑色的雾气。那些雾笼在椅子上,转瞬间化出人形,还是昨天晚上那身衣服,面无表情。
“楚。。。楚老师。”我说。
“你俩正常点行吗?”二叔看着我,在楚泽肩上一拍。“尤其是你,在人间就守人间的规矩,就算在我这也是一样。这又不是酆都,你天天散形谁受得了?”
“好。”楚泽支起胳膊,抿了口豆浆。“怎么不放糖?”
“你能尝出来了啊?”我奇道。
“本座现在又不是行尸,怎么尝不出?”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二叔按着他肩,用力晃了两下,到厨房拿了糖罐出来,挨个给我们加。
“你侄儿是怕我。”楚泽晃了晃杯子,转过脸来。“小子,你要是还挂记以前的事,就拿出来,我们算一算帐,算完了你好心安。”
“算,算什么?”这样更吓人了好吗?我看向二叔,他撑在桌上,清了清嗓子。
“李承邺借叶安的身子,捅了他十几刀。你主要怕他提这事,对吧。”
“对。”我说。
楚泽晃着杯子,忽然一笑。
“他是安阳王的小儿子,自幼不受宠。”他说,“如果你从小被那样对待,可能也会和他一样。更多的可能是长不大,或者完全地废掉。所以他其实比多数人都顽强,他顽强地想要活,为了活下去,就只能以这个姿态活。”
“他非要拉你坠魔,你不恨他?”
“他说得又没错,那我到底不是也坠了吗?”楚泽反问。“在西川的时候我也捅了你一刀,伤那么深,到死也没完全好,你不恨我?”
“有什么好恨,你是为我父亲。再说我当时有罪,本来也该杀。”
“行,这算扯平。”二叔道,“还有什么事想不开,今天都说出来,说完了以后就别再窝心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其实我还是有些恨。”我说,“这就像做了场梦,本来我一心想着到长安,凯旋而归。但在西川就被你给捅了,从那以后美梦变噩梦,剧情一路崩到底。好歹等我回去封完赏,做够了梦再来杀我。”
“你惦记长安?”
“对。”
“这好说啊,等你放假,咱们去西安玩去?”
“那又不一样,现在又没人赏我,再说我想去的哪还有了?”
“你不是想去长安吗?”
“长安教坊司啊。”我说。“阿史那说了,等回去到教坊司包个场子,包两天,怎么玩都行。”
“做梦吧你!”二叔一拍桌子,“你知道教坊司一个人多少钱?还包场子,两天,阿史那每个月多少俸禄?我看你楚老师是没冤枉他。”
“你挺清楚啊!”我叫道。
“那没什么意思,真没意思。”楚泽道,“我给他讲过,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对,你问他,你楚老师当年去得多。让他给你幻灭幻灭。”
“我怎么多了?”楚泽反驳。“我那是应酬,我自己就没去过。”
“哟,你这叫自己没去过,这么说有意思吗?”
“你常客啊,那你一个月多少俸禄,你这案底也不干净啊!”我站起来,楚泽被我问得抿着嘴,看了眼二叔。
“走题了。”他说。“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接叶安?”
商量的结果是二叔去地下室,我去沙发。叶安先在二叔房间住,好了再说。
我把我的东西收到沙发上,清理房间,等到了日子,跟二叔一起租轮椅去接叶安。叶安身体还是弱,大包小包带回一堆药。他只在酆都边上见过楚泽一面,那时装束不同,不知道能记得多少。这一次在玉衡轩,才算他们真正见面。叶安只知道他是阴神,却完全忘了那些过往,心里坦坦荡荡,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