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雪的墓园(花盖儿)

人到中年,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墓园,埋葬着那些永远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或许在深秋的雨夜,或许在寒冬里北风呼啸的凌晨,你会突然醒来,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思绪把你拖进心灵的墓园,你会拿着铁锹,挖出其中一座坟墓,挖出一具尸体,坐在尸体旁,泪水模糊双眼,回忆像潮水上涨慢慢侵袭而来。

花盖儿不是人,是条狗,它咬死了羊,被主人活活阉割了,从此,它一生再也没犯过错。

花盖儿是一条黑白花的中华田园犬,一条土狗,我从没见过比它更强壮,更漂亮,同花色的土狗,它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它是我的家人。

最开始,它不属于我,它是前院我二姨家的。

它七个月大的时候咬死了牧羊人的羊羔。人类的财产不容侵犯,所以花盖儿的罪行不可饶恕,必死无疑。我二姨的公公李二爷对花盖儿要处以极刑,二爷过去是大户,抵抗过胡子,躲避过抓劳工,经历过鬼子,村里唯一的武器,一把红缨枪始终戳在他睡觉的炕墙边,枪尖冲上,我们小孩子都怕二爷,他严厉冷酷又凶狠。

二爷赔偿了牧羊人的小羊,把死羊羔拿回来,摆放在院子里,然后用麻绳牢牢捆住花盖儿,把死羊拖到跟前,花盖儿惊恐的拼命挣扎,它完全懂得二爷的愤怒,二爷没打它,就是指着死羊对花盖儿说:“我让你咬死羊,你个蠢玩意儿。”二爷让二奶给他烫壶小酒,打定主意想勒死狗喝酒吃肉,可是二奶心善,小声嘀咕着,别杀生,造孽啊!二爷给了二奶面子,只是活活阉割了花盖儿,留了它一条狗命,花盖儿一定又疼又怕到了极点,当二爷松开它,它飞奔而逃,留下一路血迹。从此,至死,花盖儿都没进过二爷的院子。


花盖儿逃到我家的柴火垛,躲进草垛里舔舐伤口,我大姐抱柴火的时候看见了它,回家取食物喂它,喂了三天后,花盖儿跟着我姐回了家,花盖儿名字是我姐取的。

花盖儿记住了阉割的痛,记住了二爷的臭骂和威胁,远远看见羊群就会回避。

我爹不许我们养狗,因为他生在乱世,长于饥荒年代,对食物非常的珍惜,不想养猫狗来浪费粮食,这观点对后代的孩子讲,多么不可思议,可想而知,我爹当时开恩留下花盖儿,我的兄姐是如何的欣喜若狂。我家里一直会养两头猪,我妈每天三顿精心做猪食,用东北大铁锅熬煮高粱米糠,最后掺上切碎的野菜,煮开了喂猪,我妈每次掺野菜前,会用葫芦瓢盛出一瓢,这就是花盖儿的主食,当然我的哥哥姐姐会竭尽所能把我们吃剩下的饭菜喂给花盖儿,我的家人从来不拴着花盖儿,任它自由自在的奔跑。

花盖儿初到时,我还不到五岁,所以最初的记忆是模糊的,彻底清晰的记忆是在上了小学以后,因为花盖儿救了我。


我四姨父癌症晚期,四姨陪着他去上海治病,我大姐每天去她家帮着喂家禽,四姨家院子里栓了一条大黑狗,我凑到近前逗它,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认为所有的狗都和花盖儿那样对我和善,但是那条狗却超凶,它毫不客气的扑倒我咬我的脸,我的尖叫响彻整个院子,花盖儿不知道从哪冲出来,咆哮着和大黑狗撕咬在一起,大姐跑过来把我拖到一旁,见我一脸的血,吓得直哆嗦直哭。

我被带回家,我爹给我的脸消毒,万幸的是伤口并不深,在鼻子那,大我九岁的大姐当时抱着我眼泪汪汪说:“都是我的错,破相了可怎么办?”幸运的是成年后,这些伤疤微乎其微。

那天,我爹给我消毒抹了药水,我顶着一个大红鼻子和小朋友们去排队崩爆米花。花盖儿坐在人群外的僻静角落,安静的陪着我,等我完事了喊它,它站起身抖抖毛,不紧不慢跟着我回家。

那天晚上,我妈给花盖儿多加了一勺狗食。我妈摸着花盖儿的狗头,对我说:“老闺女,你记着,要不是它护着你,你的脸指不定被那条狗咬成啥样呢,花盖儿救了你,你得好好对它。”

成年的花盖儿非常强壮,毛皮光滑崭亮,它从不乱走,总是安安静静的趴在我家院子里的一个角落,我们出门,它会站起来接送,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花盖儿最好的朋友是家里的老马,一匹上了年纪,走路慢吞吞的母马,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准会有个人把老马从马廊里放出来,然后让它饮饱水,老马喝过水,就会自己出了家门,一直走向旷野吃草。通常,花盖儿会送老马一程,然后在旷野分手,花盖儿回家,老马在野外吃草,太阳下山时,老马慢悠悠的回来,它一进院,花盖儿绝对会起身迎接它,老马低头,花盖儿抬头,嘴碰嘴接触一下,转瞬即分开。我小时候无数次看到它们两做这个动作,我知道,这是它们在打招呼,类似拥抱,握手。

我感到我发现的是个大秘密,因为家里所有人都不去注意和观察这种事,一条狗和一匹马,能做朋友?它们脑子里在想什么?狗的世界里,马的世界里,我们人类又是什么?

我是个上一年级的小孩儿,我有限的认知让我弄不懂这个问题,但是不妨碍我每天观察它们两。

每天一早,它们两碰面就嘴对嘴触碰一下,晚上见面也是如此,有时候,花盖儿在家感觉无聊,会自己跑到旷野去找老马,它躺在老马身边休息,老马悠闲的吃草。村里人看到了很惊奇,它们两的友谊越来越深,后来就不是秘密,家里人都知道了,我爹说:“就算是动物,也知道意气相投。”我们都很尊敬它们两的友谊。

花盖儿从不跟村里的狗们玩耍,它不是在家,就是跟着我们外出,主要是跟着我爹,我爹赶着马车干活,花盖儿就会跟随。除此之外,它就是去旷野抓田鼠和野兔。它可能总有收获,我妈猜的,我妈说:“光吃米糠,可养不出它这么漂亮光滑的皮毛。”有一次,花盖儿把吃不了的兔子叼回来,我妈一要它就松嘴给了。我妈把兔子处理干净,放在灶坑百草灰里用火焖熟。然后去后院找我,那时候哥哥姐姐们在高中初中住校,家里经常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小朋友们正在玩秋千,我妈很生气的喊我,大意是玩疯了啊,都不知道回家。我赶紧告别小伙伴,跑回家找妈妈,心里忐忑着,怎么生我气了?却见妈妈笑着拿出烤兔子给我吃。

经年后,我记不得烤兔子的味道,却记得妈妈看我吃东西时的满足感,记得妈妈的关爱。

因为吃了花盖儿的口粮,我心里挺愧疚,但是花盖儿一点都不在意,每天开开心心的在门口等我放学。不久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花盖儿差点丧命。


那是一个下午,我爹赶着马车带着我,去附近辽河油田,可能是为了收购一些油田不要的塑料,我记不太清了,我无聊的等着我爹跟人交涉交谈,花盖儿不知道跑哪去了,我爹办完事,拉着塑料赶马车要回家,我已经找了好一会花盖儿,却不见狗影,不禁焦急,大声喊花盖儿的名字,突然,一栋铁皮房的窗户“碰”的一声被撞开,花盖儿从里面冲了出来,向我跑过来,窗口站着一个男人,幼小的我梀然秒懂,那个油田男人分明是引诱花盖儿进门,想瓮中捉鳖,捆了花盖儿吃肉,没想到花盖儿听到我的呼唤,着急出来,那个男的还来不及捆住它,花盖儿命大,撞开了窗户。

回家后我和爹把这事告诉了家里人,大家都很庆幸,我们差一点失去了花盖儿,我对花盖儿说:“笨蛋,让你嘴馋,差点让人给你煮了。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记住没。”花盖儿听我数落它,大尾巴摇了摇,用它黑白分明,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我觉得它懂我在说什么,我抱抱它的狗头,它温顺的蹭了蹭我。

老马太老了,我爹找马贩子卖掉了它,准备重新养一匹年轻的母马,我很不高兴,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老马,而是我知道花盖儿失去了它的朋友,我问爹:“可以不卖吗?人家买了它是为了吃肉吗?”爹说:“不会,买主只让拉车,放心吧,它会老死的,不会被杀掉。”我恍惚觉得父亲这是在敷衍我,牲口老了最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年轻的母马和老马一个颜色,都是土黄色。那天我半天学,听说新成员已经来了,父亲在旷野打了地桩,栓着它,绳子放的长长的让它吃草,我带着花盖儿去看它,没想到一靠近它,它就很不客气的踹了我一脚,我的大腿都被踹青了,我垂头丧气的回家,花盖儿跟着我,失去了老友,看不出它是不是伤心,不过从那以后,我没看过它和新成员碰过鼻子。我猜它一定是伤心的,可是身为狗,它无法表达它的悲伤。

我不责怪父亲,照料一匹马,是非常辛苦的,父亲在76年,特殊时代尾端被迫害过,被关了43天牛棚,最后因为16号文件下来,中央禁止冤假错案,父亲才无罪释放,不过他因为这件事身体出了毛病,伤了脾胃,足足躺了半年,身体从此有了病根。我们这里是湿地气候,在夏秋几个月,野外滋生的牛氓大的吓人,叮咬牲口,让它们没法长时间吃草,父亲每天都得辛苦割草,他只能养一匹,选择更年轻的母马,父亲想让它多生马驹。

上小学三年级的秋天,我的家乡发水了,村上提前撤走了老人和孩子,我家只把我和二姐送走,借住在上游村落,我忧心忡忡的度日,惦记家人。

还好没等太久,四五天后,村里来车接我们回去了,我哥已经提前在村口等我,我哥比我大11岁,他背着我回家,因为洪水退后,村路满是泥泞,像我哥那样的大小伙子,淤泥没到了他膝盖,我问哥:“爷奶好吗?爹妈好吗?大家都好吗?房子被水淹没了吗?”我哥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他一一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一切都好,就是花盖儿被水冲走了,我说骗人,可是哥很认真,我顿时着急起来,回了家,跳下哥的后背,我急冲冲跑进院子,见过了妈妈,别人都不在,都跟着父亲干活去了,我前后院喊花盖儿,它不知道从哪里跑回来,听到我的声音,它冲进屋里,显得特别着急见到我。“花盖儿……”我喜出望外,花盖儿跑到我面前,两条腿站起来,用两条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它的爪子全是泥,这动作从前它从不对我和任何人做过,它站起来,和我一样高,用它漂亮的像人类一样的大眼睛紧紧打量我,我也看它的脸,我读懂它的关心,花盖儿不会说话,可是它用这个动作在问我,“你去哪了?发水了知道吗?到处都是水,好几天看不到你,我好惦记你,我害怕你被水冲走了。”我忍不住湿了眼睛,这个场景我一生都忘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大哥和大姐结婚了,我也上了初中,初中在农场,骑自行车要三四十分钟,因为路不好走,砂石路,坑坑洼洼的,我住在初中宿舍,一星期回一趟家。每个星期一,花盖儿会跟在我的自行车后面跑,跑出很远很远,甚至有时候会是一半路程,我撵它回家,它才站住不动,和我分别。

有一次我生病了,几天没上学,好了一点我就推着自行车去学校,花盖儿跟着我,出了村不远,路边有个二十七八岁的陌生年青男人拦住了我,手里拿着一张五十纸币,和我说:“来呀,跟我玩去,这个给你。”

我还是个孩子,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不过我马上反应过来,我这是碰到色狼流氓了,在过去年代,村和村之间的路人烟稀少,很久很久都不会过一个人,求助无门,我只能靠自己,我低头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一边喊花盖儿一面怒骂,花盖儿真的特别聪明,它横在我和那个男人中间,只是它从来不攻击人类,它不安的冲那男人“汪汪汪”叫。可能它的个头震慑住了那个男人,他就没在往我身边凑,我担心那个男的不死心,继续追堵我,所以我带着花盖儿转身骑车回家了。

那天我哥恰巧在家,我和他一说,他很生气,骑上摩托带着我就去了派出所,他报了警,请求警察找到那个人,不然他说我以后上学他都不放心。

派出所所长很重视,亲自带着我和哥哥去找人,经过我提供线索,最后在邻村锁定了嫌疑人,我指认了色狼,以后就是派出所处理他了,我哥带我回家,我哥说花盖儿真棒,没有它在,真害怕你今天出事。

花盖儿再一次守护了我,它用它的忠诚,勇敢,换来我们全家人的喜爱,我的童年因为有它,充满了彩色回忆。


花盖儿逐渐老去,但是从外表看,它依旧漂亮健壮,皮毛光滑,它每天守护在我家的小院里,假如有村民来串门,它会吼两声,它不是想咬人,它是在通知主人,村里人都知道它和善,它从没有咬过一个人类。

哑女小蔓死去的那年冬天,我正好不在村里,小蔓光着脚疯跑出家门,好几天不回家,所有人猜到她或许已经冻死在野地里,村上组织村民去旷野寻找,我哥带着花盖儿也去了,结果是花盖儿找到了死去的小蔓。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花盖儿本应该老死田园,小蔓死的第二年夏秋季,我在学校读书,某个村里突然出了一条携带狂犬病的疯狗,见人就咬。领导害怕狂犬病肆虐,开展了全县全市的灭狗行动,我们村的负责人带着几个青壮组织了打狗队,手持棍棒,挨家挨户冲进来打狗,那天我家只有我妈在,花盖儿依旧老老实实呆在院里马车底下躲阴凉,打狗队冲进来,不由分说堵住花盖儿冲着它的狗头打下去,或许只是一棍,结结实实打中了它,花盖儿不明所以,但是它本能的夺路而逃,跑出家门。

打狗队走后,我妈到处找花盖儿也找不到,花盖儿肯定被打懵了,它不可能懂这是为什么?一直以来安全港一样的家,怎会发生袭击?

我妈下午去了自留地,在玉米地里找到了花盖儿,它受了伤躺在地里,我妈喊它,它站起来摇着尾巴还回应,我妈没带它回家,担心打狗队再来。

第二天我哥去地里给花盖儿送吃的,看它精神状态很好,把它一个狗留在地里我哥不放心,我哥决定把花盖儿送到几十里地外,他岳丈家。

我哥做了一个特别错误的决定,他用绳子拴着花盖儿,栓在摩托上,他在前面慢慢骑,可是等他回头,花盖儿躺下不动了,花盖儿就这样死了。

我哥下了车抱着花盖儿掉眼泪,然后把它带到岳丈家,他岳丈决定吃掉花盖儿,我哥没有阻止。

我从学校回家后,花盖儿已经死了好几天,我连它的尸体都见不到,我哥和我说了过程,说到解刨了花盖儿,发现它的头盖骨有裂缝,打狗队的棒子打的。我哥岳丈一家都吃了狗肉,我哥因为难过一口没吃。

我对我哥说:“就算你没吃,我也不原谅你,我一辈子都很生你的气,假如不移动它,它可能就不会死,一定是因为你让他跟着摩托跑,所以它的伤口崩裂才要了它的命。”

后来我大姐回娘家,对我说,别生哥哥的气了,他不知道花盖儿的伤那么重,他爱花盖儿并不次于我,虽说最后花盖儿被剥皮吃肉,但是每一个生命死后埋在土里和被吃掉,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知道怎样宣泄我的伤心,从那以后,我又养了很多猫狗,没有一个像花盖儿给我的感觉那么强烈,在我心里,它是不可替代的。

我的哥姐们和我一样,谁都忘不了花盖儿。

花盖儿死后,我童年最后的幸福消失了,几十年来,我试过忘掉花盖儿,可是做不到,尽管它只是条狗,一想到它我的心就会痛。

花盖儿的一生,一条狗的一生,渺如尘埃,除了我,有谁会介意它呢?我写下它的故事,并给我12岁的儿子看,我儿子说:“妈妈,谢谢你给我讲花盖儿的故事,它挺了不起的,我不会犯错,假如我犯错了,我也会像它那样,坚决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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