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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旷野里荒凉的公路,他走向了这座死城。
并非刻意而为,或说不存有任何目的,粗犷的公路没有任何标识、路牌、里程碑,即便有,也早已湮灭在风沙之中了。他只是碰巧走上了这条路,这条路又冥冥里通向这座城。
夜幕里的死城宛如沉睡的巨兽,温驯地匍匐在无声中,唯有乌云散去,沐浴于幽兰的月光下之时,方才涌动出一股压抑的悸动。
在月色里同巨兽对视了良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自觉可笑,继而定了定神,开始向巨兽咽喉的更深处探寻。
前方渐渐林立起锈蚀风化了的脚手架、吊机和毛坯楼,还有几种他叫不上名字的,曾经为这座城供血给氧的器官,如今一概是停止了运作,散发着阵阵钢铁泥石腐烂的气息。他感到心头像是轧过了一辆运煤车,于是长舒了一口气,感慨于这些过去新兴的花火现如今反而加重了城市的死气。
目之所及,一片疮痍。撇下一座座纪念碑似寂寥而悲壮的残缺品,他抹着脸上的风尘,近乎麻木地运动着双足,顺着食道,探求向巨兽的胃囊。
周遭蔓延出了早已疯长上马路的“绿化带”,失去了人类的管控,丛生的杂草成为了城市新的主人。以人为中心的生态系统在崩溃,或说早已崩溃,他想,死城大概正经历着一场次生演替,而飞禽和走兽尚未大量滋生之原因,该是忌惮于此地尚存的人气。
随即,汽车开始以各异的姿态零星地分布在道路上,准确的来说那些只是构成一定形状的合成材料,丧失了灵魂和定义,已不期引擎能再次发出轰鸣了。事实上,诸如此类的交通工具零零散散地沉默在街道上,皆已同自然融于一体,浑然而成一道惨淡的风景。
再往前没几步,他一脚踢上了块硬邦邦的东西。借着月色,他拨开杂草,依稀认得出来那是一块墓碑,上头原有的照片自然已无从辨认,就是石刻也已经荡然无存了。
自己正踏在亡者长眠的场所,他想,但丝毫不觉得冒犯或恐惧,死者的意义已经随着生者的消失而终结。久违了活人的造访和香烟,孤零零的坟头想必也很寂寞,且若论冒犯,自己不正彳亍在死城的尸体之中吗?他继而又思考起了城市的死因,战争?瘟疫?迁徙?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人类抛弃亡者和诸神的理由——每座城都存有自己的神明,他是这么想的,尽管他自己从未有过信仰,古书里有写道:“各有信仰,无不通向天堂”,这样说来,自己这样的人恐怕只能驶往地狱。
垂头耷脑的路灯偶尔还在扑闪夕阳似的微光,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死城的苟延残喘。此情此景之下,枯竭的电力和贫乏的想象力不应当出来作怪,他兀自走着,叹出一口长气。
“我们不想凭借汽车和船帆的力量远行。”他脑袋里忽的跳出了这古老的诗句。
正是这样的,他已经如此不知疲倦地徒步走了好久了,在一路上遇见了好多这样的城,像是一个旅行家,一个见证者,而他自己则认为不如说,a receiver,是那些被抛弃的城在声嘶力竭地呼号。
“不管何时何地总是向前走。”
他的脑袋很空,正在调动全身的感官认知着死城的躯壳。越是深入,他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好像是死城的意志、神明在驱动着机械的脚步,待他反应过来,已是置身于一片大厦森林当中了。
这里想必就是巨兽的胃囊,他想,自己该不会于此地被城市消化吧?难道自己是在被诱杀,即将化为死城的养分?想到死城可能因自己而复苏,他又开始浑身战栗,陷入了满足的兴奋当中。这或许就是苦苦寻觅的答案,自己的天命所在。
双脚沉重了起来,他心里却愈发轻快,这是正在与死城融为一体,他知道,“怀着一颗年轻旅人的快乐之心,我们登舟驶向冥国的海上。”这就是了,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迈着步子,带着一点悲壮的味道,甚至脑海里都已经煞有介事地响起了悲剧的哀乐,并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脸上正洋溢着殉教者般视死如归的微笑。虽然他没有信仰,但这充满仪式感的消化过程,想必不亚于基督徒躺进上帝的怀抱。伟大、高尚的救赎、牺牲!他快被自己所感动了。
“啊,死神,老船长,时间到了!该起锚了!”
“我们已倦于此间,啊,死神!出发吧!”
“管他下地狱,还是上天堂,这有什么关系!”
然而,下陷感消失了,诗句和吟唱戛然而止,斥力甚至让他想从斑驳的地面一跃而起。死城拒绝了他,像吐出一块难以消化的骨头。他陷入一阵愧怍,就像个装成熟却被大人识破的孩子。自己不属于这里,他早知道。
现在的他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市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
四周斑驳的橱窗里横陈着蒙尘的物欲,是人类的遗迹。表皮脱落的假人模特在招揽着难得一遇的来客,倒地的音响似乎马上将释放撕裂岑寂的噪音,褪色的招牌和大开的店门在欢迎着异域的旅人、浪子、the receiver。一切都是静止的,缺乏参照物,死寂在目之所及的冷色调里,就宛如一幅衰败、诙谐的静物油画。城中心在过去成百上千年来消化的七情六欲似乎在朝他喷涌而来,他停下了,足够了。
纵深的步行街上,径直吹来荒原恣意的风,裹挟着土腥味,吹起逾期失效的传单,斑斓地旋起一座大千世界。色彩顿时同马蒂斯画作中那样狂野地绽放开了,剥落的广告牌与横幅飒飒地响着,死城和亡者在风中低吟,在呼唤。一时间,他被风沙蛰得睁不开眼,泪水不可遏制地淌出来,视野里的迷蒙间,仿佛有一瞬,他感到,商店活了过来,大厦活了过来,街道活了过来,汽车、火车、地铁、轮船齐声轰鸣,城市开始运转,巨兽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了,在风沙中大口地呼吸。
看见了什么?
“最富丽的都市,最壮美的风景。”
人类是城市的心脏,他暗暗地想,没睁眼,大概是自己的出现多多少少激发了死城生命的脉动。
这些年自己究竟是在和谁作伴呢?
风停了,匆匆路过,而后奔赴下一处街巷,下一片荒原,下一座城市,它应该已经跑了好久了,不知疲倦地,或许也已经过了自己降生的城市,他想着,没睁眼,在期待下一场旷野的风,泪水还保持着惯性,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在尘埃落定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坑。他从没想过回去,回到他启程的地方,他害怕,害怕那里成为下一处碰巧遇过的死城。鼻头相当酸,他忽然感到一点孤独,如鲠在喉。
像自己这样的人……
“告诉我,你们看见了什么?”
他醒了,床头是本相当破旧的古老诗集,摊在波德莱尔的《旅行》一页,泛黄的纸张上整整齐齐的码着掉色的铅字,那些散落一纸的字母在稀薄的空气中被拈成了诗句,对他似乎有着着魔般的吸引力。眼泪不知是还没有落下或者已经干了,他忙不迭地起身下床,一把扯开窗帘,呆滞地望向窗外熟悉温馨的万家灯火和彻夜不息的灯红酒绿,“我们看见了繁星和波浪;也目睹了沙滩”,可还没来得及感到一丝慰藉,眼前的浮世繁华就随着后知后觉的泪水开始摇曳、消弭了。
俯瞰下去,巨兽还是于无言之中匍匐着。
或许它永远不会醒来。
“虽然屡遭灾祸打击的刺激,”
“我们却依然像在这里一样感到厌倦。”
千年如一的月色,随即应景地压了过来,切实像在胸口上立了一块墓碑。他揉搓着太阳穴,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梦见初来死城的场景了,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死城还有多少。他只知道,又该开始重构自己的幻境了,那将是浩大如耶和华创世的工程,毕竟欺骗自己是很难的。造物主或许也是孤独的,他突然想到,就和自己一样,那或许也正是其创世之初衷。
“还看到什么呢?”
没有了,自己到底不是诗中非凡的行者,多数时刻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夜空、黎明和黄昏冉冉而落、淹没在地平线的斜阳。方才片刻的浮华或许已经是极限,关于往后的事,自己只能尽力。
“为了把这牢狱一般的生活化为欢畅,”
“请铺开你们以天际为框的记忆,”
“展现出我们如画布一样敞开的心。”
此外也没有他法了,他摆了摆头,放弃了徒然地咏叹,盯着窗外,努力地寻找着启明星,揣度着几时方可第无数次沐浴在破晓的曙光之下。
死城的白日又将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