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句话用在爷爷身上是再合适不过,当年他为了不让我父亲背黑锅,揭发了上校,导致上校和他的老母亲被抓。
岂料一石惊起千层浪,我们一家人遭到了全村的唾弃。
为了保住家里的香火,父亲和母亲在某日的清晨送走了我。自此,我踏上了亡命天涯的旅途。
时光匆匆,做人如做梦,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
回顾在异国他乡的日子,我百感交集。当年我逃出来后,第一站落脚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这是个海边的小城市,很大很美。
可是,我却像个过街老鼠,白天不敢出门,听到警笛就发抖,因为我是个偷渡客。
之后,我在一家华人开的鞋店找到了工作,整整五年的时间,经我手的皮鞋数以万计,但我却没见到一分钱,因为全被带我的“龙头”拿走了。
记得第一次回国的时间是1991年,距我离家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
那时候赚钱难,为了一张机票钱,要熬五六年的时间。虽然回国是伤筋动骨的事情,但只要伤得起,我是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来。
那一年,我行囊空空,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乡时,后山已经多出了三座亲人的坟墓:一座是爷爷,一座是母亲,还有一座是二哥,如果未曾谋面的二嫂也算亲人的话,那就是四座。
当我小心翼翼地踏入久违的老宅时,父亲正坐在躺椅上抽烟。他并没有认出我,问我找谁。我随后叫了一声爹,报出了自己的小名。
父亲像只是二十二小时没见过我一样,并不激动。
我以为父亲痴呆了,重复了自己的小名,他终于丢掉了烟头,开口第一句话是爷爷死了。
这个结果我已经料到了,爷爷是个爱面子的人,当初一个鸡奸犯的假传闻都让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更别说遭到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全村人的公然谴责,他肯定受不了。
那是我走后没几天的事情,上校的申请告示还没有到,他就上吊了。
之后,父亲又说到母亲和二哥的死,二哥是得了白血病走的,二哥生前是油漆工,我觉得也许是职业的缘故,但父亲觉得镇上油漆工多了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得了这病,所以是因为老一辈作孽,他成了替死鬼。
而那个未曾谋面的二嫂,据说是和二哥经常吵架,有一次吵得凶了,喝农药死了,比二哥死得早些。两人留下了一个儿子,已经十一岁了。听父亲说成绩很好,人也乖巧。
大哥去做了上门女婿,在生死面前躲过了一劫,但在荣辱面前,却丢尽了脸面。
我明白,不管是爷爷和二哥的死,还是大哥的认辱,也包括我的亡命天涯,都是在认罚,即使村里人原谅了我们家,但我们却无法原谅自己,甘愿认罚赎罪。
父亲说完这些后就不再吱声,他心里有鬼,怕说得太多,透露出情感,被鬼识破了身份,来找我的麻烦。
当天,父亲让我别住在家里,去上校家住,我问上校的情况,他惜字如金,含糊其辞地说道:“你都会知道的。”
我以为上校在自己家,等到了他家才发现空无一人,屋前屋后杂草丛生。屋内摆设虽然整齐,但闻起来是一股死亡阴森的气息,吓得我一刻都不敢多逗留。
临走前,我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一对中年男女的婚照,我认出男的是上校,照片中的他笑得很不自然。女人笑得很甜,看起来比上校年轻不少。
我回家问父亲婚照的事情,父亲感到意外的同时,断然拒绝开口,他说会告诉我的,但不是在家里,还让我过去收拾那边的房间,不要留在家里。他神情慌张,茫然四顾。
我拒绝了,我说如果真的有鬼,宁愿被家里的鬼所害,也不要被上校家的野鬼所害。
没想到父亲怔怔地看着我,哭了,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也许在这么多亲人离世后,即使他是个闷葫芦,也学会了哭泣。
看着父亲哭泣的样子,我悲伤地想到了一个词:老泪纵横。
第二日,当我在小侄子的带领下,给几个亲人扫墓回来后,父亲已经收拾好上校的家,并招呼我进去坐,打开了话匣子。
先是说到了当年公安对上校和他母亲的处理,他母亲被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上校的刑却迟迟没有宣判。在我走后的几个月,“五一”劳动节那天,召开了宣判大会。
宣判前一天,广播上一再广播,给他贴上了“大特务”、“大汉奸”、“大流氓”“凶手”等等标签,这是公社有史以来最大的公判大会,吸引了很多人前去看热闹。
不过我们自己村的人去的最少,也是出于对上校的尊重,不想看他出洋相。
父亲说当年他也不想去,却怕这是最后一面,只好去了。
当看到上校后,父亲差点认不出来,他瘦得像一只猴子,蓬乱的胡子遮住了半张脸。法官把上校的罪名一项项读出来,当读到肚皮上有字时,台下有人高声喊:“把他裤子扒下来,我们看一看。”
喊话的就是小瞎子的父亲——瞎佬,他什么都看不见,那天却挤在最前面,要让上校出洋相。之后,瞎佬的弟弟带着小瞎子上台,要去扒上校的裤子。
瘦弱的上校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突出重围,但他逃跑的路线却很奇怪,不从后台逃跑,反而冲进人群,又冲回来,他被逼疯了。
后来,公安不要疯子,监狱也不收,就让村里去监狱领人,村支书和老保长带着村民浩浩荡荡去了县城,把上校领回来了。
一路上,上校都在骂娘,村民们因为他伤心落泪。
上校疯了之后,谁都不认识了,连父亲都认不出来。父亲开始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管不住他发癫时伤害自己和打人,他还会抢刀去捅自己的小腹,连疯了也没忘记肚皮上的字。
这样过了半年后,一个女人来到了村里找上校,一见到上校就稀里哗啦地哭。女人说自己是上校的战友,这次来是要带上校去看病。过了一年后,他们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张结婚证明。
那年的冬天,上校母亲刑满回家,女人是算好了时间回来的,为了照顾老母亲。
就这样,她一边照顾着下不了床的老人,一边照顾像孩子一样懵懂无知的大人,既辛苦又周全,村里人都叫她“小观音”。
一年后,上校母亲离世,女人以嘹亮悲怆的哭声给老人家送终,哭声打动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使得每个人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之后,她就带着上校和两只猫离开了。从此,父亲再没有见过他们。
我想去看看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父亲给了我地址。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模样已经和照片上相差甚远,毕竟几十年过去了。
中年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干瘦苍老的老太婆,头发稀疏,脸色蜡黄。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她林阿姨,她说头几年我寄回家的信,都是她念给父亲听的。
当上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到了一个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的人,十足像一个鹤发童颜的洋娃娃,他和林阿姨站在一起,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上校把他的女人榨干了。
林阿姨告诉我,上校的智商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水准,而且是受过惊吓的孩子,怕见大人、生人。变成了孩子的上校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画画,在林阿姨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楼上看上校作画。
之后,他跑去小便,跑回来时,没有系上裤带儿,对我说:“你来看,我这里有字的。”然后又悄悄说不能告诉他老板,会骂他。
曾经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宁愿当太监、光棍、罪犯,可如今却要主动示人。
我心里的悲伤本来已经要胀破,这会儿终于破了。
我哽咽着帮他穿好裤子,抱着他啜泣,他奇怪我为什么哭,我奇怪这世界怎么会这么残酷无情。
我甚至后悔来这里,恨不得连夜逃走。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我们一家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了苍老的父亲守着老房子,带着小侄子生活。而上校疯了,成了一个智商只有七八岁孩子水平的老人,好在身边有林阿姨不离不弃地照顾。
不过,为什么当年林阿姨会不远千里来到村里带走上校,之后又毫无怨言地照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