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月如轮。
正值中秋的时节,浔阳江边的荻花开得如火如荼,大片大片的紫迎合着远山之上枫叶灼目的红,如同来自幽冥的离火燃烧在浔阳江面。
荻花宫里灯火通明。
他一袭白衣,如一片云朵,醉卧在铺满鲜花的红毯上,斜倚着整块珊瑚雕琢而成的宝座,醉眼朦胧,琥珀樽前,云裳翻飞,厅堂之上,美人如玉,蹁跹如翻飞的蝴蝶。
少年英俊的面容尚自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然而又有谁会想得到,就是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自三年前前任荻花宫主猝然而亡以来,力挽狂澜,在荻花宫岌岌可危之际,仅凭一己之力,不仅带荻花宫走出危难,更是在短短三年间灭掉了三江两岸名家巨派无数,使荻花宫的势力一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壮大。
时至今日,当年还名不见经传的荻花宫已成为可与洛阳的花城以及苏州的金箫堂顾家平分秋色的中原的三大武林门派之一。
他就是展飞,荻花宫如今的宫主,江湖上许多人眼中魔煞般的存在。
“主人!”
意兴阑珊之际,平静而清晰的声音从深外的门外传入,尚未见其人,声音却似在咫尺之间。
展飞眼犹微阖,嘴角却已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仰头饮了一口杯中美酒,轻轻挥了挥手,十数个伶人便安静而迅速地退到两旁的厢房去了。
一抹身影转过重门,无声地掠进来,宛若一朵红云飘然而入,竟是足不点地。
“血凝复命。”
一袭红衣的女子微微欠身,将怀中的一个朱红木匣放在展飞面前。
血凝,一个与展飞同样可怕的名字,自从三年前展飞成为荻花宫新的主人时起,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血凝便随在他的身边东征西讨,灭掉一个又一个江湖之上声名显赫的门派。一抹红影,两叶弯刀,硬是在三年之间闯出了“红魔女”的名号,成为江湖之上噩梦一般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红魔女的来历和过往,人们只知道,当三年前年少的他在荻花宫存亡之秋夺回大位之时,身边便有了这个绝世而淡漠的女子。
白衣飘飘的他和红衣如血的她,两个人便几乎颠覆了整个武林。
而在早已奠定了荻花宫不可一世的地位的如今,荻花宫主早已经不肯轻易再露面,红魔女的声名倒似乎比展飞更胜许多。
“嗯”
白衣的展飞微微颔首,并没有理会眼前的木匣,反而微笑着看向了眼前的人,“血凝,你比三年前更美了,就算花城城主也不过如此罢!”
血凝看了看醉意朦胧的展飞,不由地皱了皱眉:“主人,司马赦既灭,接下来能与我荻花宫抗衡的只有洛阳的花城了。”
展飞没有接话,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右手蓦地一拍案桌,红匣应声而开,雪亮的光影冲出匣中倏然掠过,直映的二人脸上一阵惨白。
随意地抬手之处,一柄雪亮的刀便落入了展飞手中。
“龙犀刀……”
展飞伸出左手食指,在刀身之上轻轻弹了一下,铮然有声,久久不绝,转头看向血凝,“血凝,你也是懂刀之人,倒叫你来品评一下,此刀如何?”
“龙犀刀是司马赦的家传至宝,在武林之中成名已久,据说当年司马家正是凭着它才奠定了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司马赦更是常以此刀与殇离剑并论,自然是柄好刀!”
“哈哈哈哈……”展飞赞赏一笑,“血凝不愧是血凝,这样一件江湖之上人人觊觎的神兵利器到了你的嘴里也只不过‘是柄好刀’四字而已。那么,既然你已杀了司马赦,这柄刀你便收了吧。”
血凝的神色依然淡漠:“主人,我并不需要,亦不想要。”
“哦?”
展飞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不想要?须知司马家族正是因为它才有今天的,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它呢。”
血凝抬头看了一眼龙犀刀精致的刀身,淡漠之中更多了几分不屑:“倘若只靠一件兵器便能称霸武林,以荻花枪的名气,荻花宫又何用到今日才能有如此地位?我的柳叶双飞刀只不过是两片打磨过的精钢而已,如今不一样被传言为‘饮血魔刀’了么?”
“说的好!”展飞赞赏道,“可笑世人愚蠢至极,竟无一人看破至此,连那司马赦也不过是一介凡夫罢了,竟想凭着一口刀横扫荻花宫,只从这一点,他也枉活了四十年,如今死于你手,倒是他的福气。”
说罢手中加力,一抖之间,刀身碎为数段。
“好!好!很好!”
展飞一连叫了数声好,端起玉壶,仰头痛饮。
看着意气风发的主人,血凝在心底不由地叹了口气。怎么变得这样了呢?主人年纪虽小,却向来工于心计,城府极深,喜怒从来不形于色,从不会如此失态的……
血凝自从九岁进入荻花宫起,便做了少主人展飞的使唤丫头,因为在众多的丫鬟之中只有血凝与少主人年龄相仿,展飞年少调皮,更不喜欢被那些大了自己许多的丫鬟约束,于是便只和血凝最是亲近。
虽名义上是主仆,但展飞心里却将血凝当做了妹妹一般,平素里更是像哥哥一样处处护着血凝,吃在一起,玩在一起,甚至连家传的武功也偷偷教给她。血凝本想拒绝,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随着年龄的长大,展飞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家传武学尽数传授给了血凝,而血凝不知为何,也变得越来越沉黓,似是有着满腹的心事。
展飞看在眼里,却从不问起,只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直到那次惨烈的围攻开始,也没有人发现,这个当时只有十四岁的丫鬟已经学得了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足已匹敌任何一个绝顶高手。
无心插柳柳成荫。
谁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偷学了展家武功的孩子,在荻花宫面临倾覆之时力挽狂澜于既倒。
那一战,震惊了整个武林,他和她并肩从血里走出来,冷眼面对四周面面相觑惊慌失措的杀手联军,一杆荻花枪,两片柳叶刀,两个人,便睥睨了整个天下。
那本是精心谋划过的一战,在荻花宫伺候了三十年的管家在饭菜之中下毒,然后是以当时唯一能与荻花宫平分秋色的武林世家顾家为首的江湖联盟猝然发难。
百密一疏的是,偷偷溜出宫门练习武功的展飞和血凝幸免于难,当他们听到喊杀声的时候,展家上下已无人生还。
在展飞要冲进门去的时候,血凝点了他的麻穴,几乎是拖着将他救走。
除了失踪的两个孩子,一切近乎完美,无懈可击。
百密一疏……
然,一疏,便输了一切。
半个月后,在刚刚易主的荻花宫,便发生了那震惊武林的一战。
两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夜之间,灭门中原武林世家七十五家,所有那场阴谋的参与者死伤殆尽,整个中原武林几乎被荡平。
自此,“红魔白煞”名动江湖。
“红魔女”血凝素来便沉默寡言,而“白煞公子”却也在那之后性情大变,变得冷血好杀,手段之狠辣,有时连血凝都暗暗心惊。
然而看着此时张扬不羁的展飞,血凝不由地皱紧了秀眉,这些年来,主人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主人,”打断了纵情大笑的展飞,血凝不动声色地问道,“接下来是花城么?”
“花城?”展飞止住笑,转头看着血凝。
那样犀利的目光,那样深深的凝视,仿佛能穿透身体,直接看到人的心里去,对视之间,血凝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慌乱,几乎感觉到眼睛传来灼热的刺痛。
“不,”展飞轻轻地笑了,然而眼睛却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渊……
“为什么是花城呢?说起来,当年的中原武林门派里,唯一没有对荻花宫下手的便是花城了吧?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对花城下手呢?况且,”展飞低了低头,喃喃,“况且,若没有花城相助,荻花宫只怕早就改做他姓了……”
“相助?!”血凝神色一震,蓦然抬头看向展飞。
“你又何必如此惊异?”展飞没有看一眼血凝,却似乎已猜到了她内心的震惊,娓娓道,“在那种时候,不落井下石便是相助了,不是么?!”
“主人所言极是!”血凝轻轻舒了口气,不动声色道。
“血凝,你似乎很关心我何时对花城下手,莫非你自诩堪比花城的‘十二花主’?”血凝又是一震,抬头看向展飞,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展飞脸上依旧是舒缓的笑,眼神如沉静的湖水。
“或许,”展飞把玩着琉璃盏,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血凝听,“或许十二花主也未必是红魔女的对手吧?但是,除了花城,还有一家。”
展飞神色一沉,啪的一声,精致的琉璃盏碎裂在手中。
“顾家。”
“主人……”血凝一震,一语出口方觉失言。
“血凝啊,”展飞长长地出了口气,似是随意地道,“你今天似乎很不够平静啊!没有把握胜过顾天齐么?”
“冤冤相报何时了!”血凝犹豫片刻,斩钉截铁道。语气之中,竟似多了几分决然。
叱咤武林,所向披靡的红魔女,尚未面对要杀的人,便已退却了。
“你会胜过他的,”出忽意料的,展飞轻轻将脸凑近血凝,没有任何震惊,“血凝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是吗?”
“主人……”
“看来你是真的累了,”展飞打断了她,“罢了,大不了,我亲自动手。”说完,展飞转身离开。
“主人!”在经过血凝身边的时候,一只玉手拦在面前,“何时动手……”
展飞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十五日后,金箫堂。
重门深锁,庭院深深。
门外早已血流成河,荻花宫的杀手和金箫堂的守卫成片地叠在一起,尸横遍地。厅堂之内,鲜血沿着柳叶刀锋一滴一滴滚落在地。
“你是花城的人?!”顾天齐左手捂着右肩,一脸惊愕,黑色的血沿着指缝渗出来,染透了半边身体。
“不,红魔女永远都是荻花宫的人。”血凝抬起握刀的手拭去嘴角的血迹,而左手手腕已经被金箫击断了,另一把柳叶刀横在脚下。
“哼!”顾天齐冷笑道,“老夫纵横江湖过半世,想不到竟栽到一个后辈手里。放眼当今中原武林,花城,荻花宫和我金箫堂三足鼎力,使荻花宫和金箫堂两败俱伤,花城便可坐收渔利,好计谋!时至今日,只怕花城的杀手已经在路上了吧?姑娘却还矢口否认,未免有失磊落!”
“红魔女,永远都是荻花宫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主人,绝对不会……你!”血凝喃喃,突然伸出刀尖对准了顾天齐,“你不会忘了三年前你对荻花宫做了什么吧?如此卑鄙的手段,今日就算鱼死网破也要灭了你!”
“荻花宫的人又如何懂得花城的武功?以姑娘的修为,只怕是十二花主之一也未可知吧?”顾天齐冷笑,“好在人算不如天算,飞儿没有亲自来,你们的如意算盘只怕要落空了!”
“什么?”血凝全身一震,“你叫主人什么?!”
“飞儿……”顾天齐缓了口气,自言自语,“你以为三年前我为什么要联合武林各大小门派设计要灭掉荻花宫?因为你那恨我入骨的主人,是我的亲生儿子啊!”
“什么!?”血凝一惊非同小可,“你……你胡说!”震惊之中,竟有几分力竭声嘶。
“我胡说?”顾天齐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你可见过这个?”
“飞云玦?”血凝失声。那的确是飞云玦,明快如洗的玉,却是少了一半,而另一半,血凝自然见过,正是主人展飞从不离身的飞云玦。
“我顾家与展家本无瓜葛,”顾天齐恨恨地道,“卑鄙?哼!十七年前,他展鹏贪图我夫人美色,竟然设计陷害几乎将我顾家上下老下八十七口人斩杀殆尽!用的就是三年之前我用来对付荻花宫的方法!他暗中联络各门派一起攻打我金箫堂,又收买了管家在我茶中下毒,而他却事后做好人抢我夫人,可怜我那夫人已怀有身孕却还蒙在鼓里。可惜他展鹏为恶不彻,竟没有杀了我那管家灭口,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剥其皮食其肉!”说到恨处,顾天齐狂咳不止,竟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
柳叶双刀,竟是淬了剧毒。
血凝怔怔听着,手中一松,柳叶刀“当啷”一声脱手坠地。
这些年来,自小看到的宫主和夫人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难道都是在做戏么?
不,血凝看得出来,宫主是真心爱护夫人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为了得到,一向待人慈爱的宫主竟会做出那般事来。
“你喜欢飞儿对吧?”顾天齐咳的更甚,似乎已经喘不过气。
血凝没有理会他,却从袖中摸出一枚红色药丸送到他嘴边,焦急之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凝香丸……”
顾天齐笑了笑,“姑娘果然是花城的人,不过,不必了,毒已攻心,来……来不及了,替我,照顾……照顾好……飞儿,不要……不要……告诉他。”
红色的药丸滚落在地上,染上了血。
那一刻,人人闻风丧胆的红魔女颓然坐倒在地上,眼中竟流出两行泪来。
“当啷!”
血凝一怔,转身看向门口,一杆紫缨如火的银枪横在地上。
背着阳光,一抹身影静静立在门口,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紧紧握着的拳头,骨骼之中发出咯咯的暴响声。
“主人……”血凝无力地坐在地上,低着头,举起了手中的半块飞云玦。
没有回答。
阳光下黑色的投影慢慢移到血凝面前,俯身。
是恨意,是心疼,是难过,是无助……
荻花宫主看着自小一起玩到大的爱将,嘴角微微抽动,眼角却终于落下泪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血凝重重的俯倒在顾天齐脚下,嘴角再次涌出鲜血。
“拿上荻花枪,回花城复命吧!”展飞抱起顾天齐的尸体,转身,“这份恩情,三年前我就该偿还了。”
这样算是了结了么?一巴掌报了杀父之仇,一件家传之宝还了救命之恩。
血凝忽然想起那天他说过的话——况且,若没有花城相助,荻花宫只怕早就改做他姓了。
原来,自小聪明过人的展飞,那时便已知道了一切。
“不!”向来冷酷绝情,静如止水的红魔女终于哭出声来,紧紧抱住展飞的腿,如同抱住生命中最后一丝希望,“主人的身世,血凝不知啊!血凝真的不知啊!”
“我知道,”展飞的声音依然平静,“所以我不怪你。”
“主人!”血凝抬起头,泪眼朦胧,闪烁着一丝希冀,“我不要荻花枪,我只要在主人身边!你是不会抛弃我的对吗?一直以来,我们都相依为命的对不对!?”
“对,”展飞蹲下身来,擦干血凝的眼泪,语气淡漠,“一直以来,我都愿意和你相依为命,只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而你,也应该做回原来的你了……紫血花主!”
血凝怔怔看着眼前相处了八年之久的主人,像哥哥一般爱护着自己的主人,那个时时处处维护自己甚至把家传武功传授给自己的主人,那个自己已经爱到无法自拔的主人,隔着泪,模糊得恍如隔世。
“紫血花主……”短短四字,如一根刺,扎进心里。
原来,他真的一切都知道。
衣袂飘飘,那一抹魂牵梦萦的身影远去了,也带去了她的魂,银色的枪头反射着阳光刺在眼中,夺去了最后一丝神智。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温暖的卧榻之上,阳光明媚,恍一睁眼刺得脑际生生的疼。
屋子里是淡雅清爽的花香,床边的银枪紫缨如火,像浔阳江畔瑟瑟的荻花,可是枪的主人,却再也寻不到了。
八年,恍如一梦,如今,她是令天下闻之色变的十二花主之一,紫血。
紫血,紫血,她默默地吟诵着,竟是如此陌生的一个名字,陌生得几乎与自己无关。
“只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而你,也应该做回原来的你了……紫血花主!”
终究,还是醒了么?
一切都按照当初设计好的实现了,荻花宫灭了,金箫堂亡了,花城兵不血刃便除掉了两大劲敌,放眼中原武林,从此再无敌手。
花城得到了计划中的一切,一如往常,然,功至甚伟的紫血花主,却丢失了自己。
“姊姊!”紫血趴倒在花容怀里,再也止不住眼泪。
“好妹妹,”花城的城主轻轻拍着紫血的肩膀,轻声叹息,“难为你了,可是,终究还无缘吧……”
“可是我已出不来了!”
“我知道,三年前荻花宫危在旦夕,你自作主张帮他杀尽中原七十五门派,那时,我便已知你的决然。”花容黯然,“那个时候我就想啊,倒不如让妹妹就那般随了他去了。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啊。他,注定了是你今生的劫吧?”
“姊姊,”紫血抚摸着荻花枪如火的紫缨,如同抚摸着爱人的脸,“我想求你一件事!”
“依妹妹便是,”花容抚摸着紫血的长发,未询已知,“荻花枪不上悬刃阁,以后,它就是妹妹的兵刃了。”
“谢谢姐姐成全……”她将脸俯在荻花枪如火的紫缨之上,轻轻摩挲。
三天后,中原两大门派被灭门的消息不胫而走,荻花宫主和金箫堂主双双离奇失踪,连江湖上人人为之胆寒的荻花宫第一杀手红魔女也不知去向,江湖之上人人都在传说猜度。
浔阳江头,紫色的荻花和如荼的枫叶交相呼应着伸向远方,如同江畔燃起了火。
一朵红云静静驻立在江畔,对着茫茫江面,默然垂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