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

  我不知道自己快不快乐,并没什么值得不开心,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我欢愉。

  我唯一的朋友,阿文,最近却不是很快乐。那个他爱的女人叫桐,但是感情就像秋天的梧桐叶,会摇摇欲坠,随风飘零。他对我说了很多关于那个女人的话,好坏都有,我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情绪多过理智。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和阿文在酒吧,听他说着那些情绪化的抱怨。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这样,感情本是合合散散,人兜兜转转,自讨没趣地黯然神伤。我感受过,所以更加不理解他长久以来的抱怨,尽管他从不承认。



我想我需要一次旅行。

当我坐在公交车上,在夏天的毒太阳下吹热风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需要换个城市,离开熟悉的一切,或者说,离开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每个城市都一样,马路,行人,车流,商场,酒吧,民居,大小不同,贫富有异罢了。在这样一个到处都相似的世界,爱上相似的人,说相似的话,做相似的事。到处都逃不开现代化,到处终究会覆盖网络,任何一个角落都迟早挂满监视器,甚至那些看不见的监视器。

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不快乐,又深知没什么不快乐的事值得我一直闷闷不乐。

也许只是需要透透气,从这个容不下空气的城市外逃。

旅行,一个人最好,两个人也可以,再多就总觉得很扫兴。一个人沉默不语,看风景,只是在某个角落徘徊也是种乐趣。两个人,多了不少情趣,和异性的话。

我想阿文很需要一次旅行,尽管他并不承认。


风是很抽象的事物,仔细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具象的。可触摸,可感知的就是具象吗?风是种存在,对于人们来说,那是常在的,普通的,根本不可能消失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世界没有风。况且即便是没有风,人类可以造风。风作为一种存在,会不会一切这种存在都消失呢?

我是个很喜欢瞎想的人。

我曾经问过阿文,风是种什么样的东西。他醉眼迷离,说,风,是女人,是感情。

比喻是可笑的修辞,无论多形象,不过是人主观的臆想。我们都喜欢臆想。

旅行像喝酒一样。暂时地欢愉,回到那间并不属于自己的,称之为住所的房屋后,又陷入常态。忧愁的常态,悲伤的常态,忙碌的常态,焦灼的常态。总之,即便是到另一个地方定居,把旅行的终点当作居所,这种感觉也一样如影随形。没人可以一直旅行,尽管宇宙很大,可是人生很多。也许正因如此,有很多人喜欢安定的常态。

安定带来快乐。那么不快乐的时候,就需要一点波澜。而后再回到安定。

我决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后来考虑到预算,不得不仔细考量。

很多事活在计划中,往往因为许多因素不了了之。

变化是人生有趣之处。

在我把买好的机票递给阿文的那个晚上,他看了一眼目的地,很平淡的说:“好巧,她昨天才坐飞机去的。”

真的是巧合么?难道不能说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很信命,他却不信。我信命,倒不是因为我迷信,我不信仰什么宗教,可以说也没什么主义,一定要算的话,是个自由主义,理想主义,可又好像更接受存在主义。一般人是顾不到主义的,无聊时候将自己归类,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她,那个抛弃了阿文的女孩,我大约可以推测出她的性格,长相,通过阿文那些所谓客观的描述。

我不习惯在见到一个人之前,推测他或她。因为无论推测如何精确,也会有失误,何况根本不可能有多精确,假设我见到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揣测她的性格,大概是生活和职业所养成的习惯。判断客户的人格,曲意逢迎之类的,大体与之相似吧。


桐在我们之前到了云南。不知道阿文想没想过偶遇,我倒很愿意见见她。

旅行的乐趣在我看来就是陌生感,一切未知,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的生活圈里,仿佛一切都是既定的。

我喜欢绿皮火车,悠哉悠哉地划过铁轨,速度不快不慢。坐在窗边,看得清外面的风景。不像飞机,只有漫无边际的云。也不像高铁,太快,快得一切都显得仓促。

慢下来,就可以思考很多事,例如我和别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后来得到答案,并没有不同,再后来慢慢发现,我甚至不如很多人。常听人说不比较就会活的快乐,也听别人说要向优秀的人看齐。然而在我这里,这两种欢愉却都不存在。

阿文从来喜欢新鲜事物,时尚前沿,也许只有感情是他喜欢的旧事物。在桐出现之前,他一直活的不错。优越的家境,轻松地在毕业就买了一辆不好不赖的车开,家里有两套房子。他有固定的工作,宽裕的收入,很知足,也很快乐。

我觉得我也是个知足的人,不知足也没办法,我不确定是生活强迫我知足,还是我主动选择知足。知足常乐,我却不怎么快乐,也不怎么不快乐。没有什么波澜曲折的履历,辗转混生计罢了。没什么出众的才能,放弃了遥远的梦想,没事看看书,发发呆,或者随便看某个节目打发时间。租房,独居,定期给爸妈寄一点钱。不轻不重的人生。

就像一直在云里平稳穿梭的飞机,我对于强对流那种动荡,又怕又憧憬。

流水账般的生活,盲目的风景在眼前跳跃。

我喜欢绿皮火车,有一个原因,我可以在车厢尾抽烟。


烟,人的灵魂,人的本性。有害,慢性自杀,而我们恰恰是走向死亡,情绪,感情,我们所有一切,都是种慢性毒药。荼毒着我们,直到有一天,对一切疲倦。

烟有价格,人何尝不是?每种生活好像都有它的价码。我应该是廉价的。

无趣又不算无聊的活着,就乐于用尼古丁或酒精寻找作为存在的存在感。就像风时不时要吹动,让人感觉到,风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着。

绿皮火车慢慢地行驶,我就坐在窗边,漫无边际地遥想,任思绪放肆而悠闲地翻飞。

车厢尾,抽烟的人有两个,我并不习惯和陌生人搭话,除非他让我感到有趣。

火车在既定的轨道流浪,从一个起点,流浪到一个终点。我不知道它还会流浪多久。或许再过几年,它也会走到那个永恒的终点。

终点是什么呢?没抵达的人说不清楚,抵达的人,没有诉说的必要,也无法再去诉说。

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一切,却从没有鼓起勇气去触碰什么。在火车上除了看风景,看车里的人,我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阿文从上车开始就很沉默。

沉默是好事,不被人打扰,不打扰别人。可是有时,沉默是希望别人来打扰的。

经过一片一片的树林,稀稀落落的绿色,从眼底溜走。像无数时间从眼底悄无声息地走过,留下痕迹,不易察觉。

某个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存在,很多余,仿佛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尽管我深刻地理解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种话。自卑总会伴随一个人,无论他在别人眼中优秀与否。

对面床位是个小男孩,一直低头不语,看着手机屏幕。我不想把所有事情都发布成动态,也避免看了别人的生活而无谓地羡慕,所以我不做这种事。

低头看书,临窗,觉得乏味,也许我真的对什么都没什么兴趣,对什么都不是很专注。一无是处,尽管独一无二。

阿文始终不发一言,平常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会盯着某个漂亮姑娘,让后拉着我开始品头论足。我猜他有心事,我大约懂得,我没有问,也没有去安慰。当一个人沉入彻底的失望和悲伤中,就让他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安慰方法。尤其在今天,冷漠的生活就用习以为常的冷漠来安慰人。

风似乎很想吹进车厢,可是兜兜转转,敲着玻璃,在最后愤怒地撞击后,消了声迹。

我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时刻,做无聊的事,看无聊的风景,无聊的书,任思绪无聊地涌起,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可能别人把时间“浪费”在更有用的地方,或许那样,他们得到了更多为社会所认可的宝贵收获。而我,也许只是打发生活,消遣着尚可以自由游走的臆想。

我不敢说我比别人更快乐,也不确定别人一定比我快乐。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中寻找着什么,是什么呢?那到底是一种可以感知的真实存在,还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呢?

风还在试图越过那道透明的阻挡,可是我不开窗,它永远进不来。


夜晚,从窗户望去,隐约的月光,还有一张月色下略显苍白的脸,我转过头在车厢内寻找着那副面容,那是个女孩,说不上是不是有点落寞,苍白的面容让人很难忘记。可是我却没有找到她,也许只是在过道里路过罢了。

整个夜晚我都在想那个女孩,从面容推测她的个性,推测她大约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这没什么意义,就当做打发时间好了,我一向喜欢把时间这样浪费掉。

睡不着,在后半夜,已经说不清是梦还是思考了,她穿着怎样的衣服,在说不清是梦还是思考的时空里,她很清晰,站在我面前。然而一切又瞬间不见了踪影。

“喂!”阿文突然将我叫醒,“来查票”

我的脑子还在发昏,这么晚,查什么票。

我把票递给阿文,由阿文递给乘务员,我低头借着月色看了看手表,才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究竟哪个是梦呢?我没有去思索,可能我太累,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清早。


“空气清新啊——”阿文下了车,长舒一口气,“有时候,换个地方明明是为了逃避,却不自觉成了寻找。”他看着我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寻找,逃避,好像我们一生都在寻找着某种东西,逃避看起来是个很荒诞的词,想逃避的,似乎都逃不开。我们寻找的是什么?不会是某种具体的事物,那是种感觉,每个人得以存在,活着的感觉,每个人各不相同,又大同小异,殊途同归。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大概没有体会过,我望了望蔚蓝的天空,“未必找得到,天很漂亮,是吧?”我望着天空,却发现在一片空白和蔚蓝之间慢慢拼凑出一张脸,那是车上一晃而过的那个女孩,苍白,却不是柔弱。甚至慢慢浮现出清晰的发丝。

我们落脚在一家旅店。


彩云之南,大理古城。我只是来闲逛,古老的民居,矗立的佛塔,城市闲游,在酒吧流连,不拍照,想走就离开。

阿文也没有安排,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里,也许他真的是来寻找她的,尽管他不说。

从旅馆的窗延伸目光,是古城的夜景。一样是灯火辉煌。

空气中氤氲着烟雾和某种香艳的气氛。有人说云南各处,充满艳遇。我这时突然想到这句话。

不自觉望了望门,又看了看桌子,果然,桌角有一张卡片,卡片上有一张性感女人的照片,是找小姐的。我看了两眼,走出门,到隔壁阿文房前,把卡片塞进门缝,迅速回到我的房间。

阿文没有什么回应。我想,如果他会抽烟,此刻多半是靠在窗前,抽着烟,关着灯。

我觉得今夜是需要一点酒精的。

我到超市买酒和一些吃的,我想阿文此时是不想出门的。旅途使人疲乏,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古老的石砖瓦墙,透出一种对都市不满的情绪。连月亮,在这种气氛下,都显得有些凝重。置身平和宁静的空气里,我心中有说不出的轻松,不过那轻松是极其短暂的。在我带着酒敲开阿文房门的时候,那种轻松就消失殆尽了。

“桐很漂亮,真的,你应该见见她,你一定会被她迷住。”阿文喝着啤酒,眼睛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和灯光。

“嗯”我应付地回答着,脑海中想的却是那个女孩子的面容。这种感觉在我以前的恋爱中是有过的,那种无缘无故,突然而至的思念,可能我还只是好奇而已,阿文对桐却是一种思念。

每当看见一副美丽的容颜,谁不会为之魂牵梦萦呢?那些曾经一晃而过的身姿,谁管灵魂呢?欣赏的,无非是那皮囊,谁都一样。

所以让阿文动心的是什么?

我不否认情爱给人带来欢乐,但同时,痛苦也是源源不断的,而且那种痛苦多多少少都是自欺欺人。

尽管我这样想,可是偶尔辗转反侧,也会产生某种对爱情的向往。尽管我尝尽了那些卑微和无奈。

我开始想我的那些投稿后石沉大海的小说和诗。

生活毕竟不是诗和小说,或许没有那么多一鸣惊人,才华横溢却怀才不遇。

大多数人是在年轻后,就进入平静的人生状态。那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文,或许,她没那么出众,你何必,”我想劝他,不过转念就住了口,明知没有用的,他或许内心深处把这种痛苦当做一种快乐,才让他念念不忘,死死抓住不放。

“是,也许没那么出众,我不是更渺小,她应该去追求更好的,对吧?”阿文一罐接着一罐地喝。

自己有没有过像他一样呢?应该是有吧,我看着他,陪他一罐接着一罐地喝。


我从没有想过在爱情里索取什么,可是我隐隐觉得,付出和索取该是正比,所以我付出了太多,而阿文总在和我抱怨他付出不起,他比我好多了,他有一套社交手段,和宽绰的资金。

反正从没遇到过那种不知所起,互不索求的情感。

更好的是什么,哪种人是更好的呢?

我不是,阿文这样想。

他不出门,在房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白族姑娘的笑容,花花草草,形形色色的旅客。

啤酒罐乱了一地。

狭窄的巷道,一把遮阳伞,似乎都容不下。

断断续续的风,吹在脸上,清澈,柔软。我耳边突然回响起《教父》里那首插曲《speak softly love》。闪动的阳光,从硕大枝叶中穿过,仿佛穿过了许多时光。

大理的街头让人宁静,虽然一切看似嘈杂。在这种街头,跑车是很不和谐的,这种街头只适合散步,西装不行,要穿得很自在,甚至是很邋遢。

明晃晃的长腿在街上徘徊,女人能给男人带来某种莫名的动力。而身材魁梧,阳光帅气的男人们,也容易让很多女人产生某种动力。异性相吸,各自为悦己者而活着。碰撞出火花,激烈的快乐。

我在一处树荫下站定,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潮。那种熟悉的失落感出现了。

我约阿文在街角的酒吧,晚上再喝一杯。

我们喝酒,常常是他付账。我会把仅有的资金投入到书,烟,剩一点就去喝酒,多半在没有他的时候,我自己喝。

我们相识很多年了,其实互相在醉后抱怨的话语已经听过很多次,然而一无是处的我还是喜欢在喝醉后宣泄负面情绪,负面情绪,那是人戒不掉的恶习。也许不失为一种好习惯。

高淳的酒精流转在舌尖,流转在喉咙,胃,醉后涌上大脑。如此美妙的感觉,伴随第二天的头昏脑涨。

也许酒不过是自怜自弃的托辞。

阿文本该放下那段感情,他曾经是个很快乐的人。


发疯似的,一杯接着一杯,一杯接着一杯,我喜欢低度数,阿文喝掉一杯96度的伏特加。

他伏在桌上,我旁边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点了一杯96度的伏特加,酒保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个杯子,向里面倒酒。

男人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迷上一个比你小十几岁的女人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回答,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看你就不是个懂感情的人,女人是多么美好的生物啊,知道吗?在维加斯,我赌输了两辆跑车,所有存款。后来我在中国遇到一个女孩,她真善良,她相信了我,我骗他说我有钱,她呢?现在居然说真的爱上我了,像不像一出烂俗影视剧,现实更烂,我又输光了。钱有什么用呢?有钱的生活很无聊,没钱也一样。”

赌徒,他应该是个高明的赌徒,可是运气这种事,很难琢磨。我想每个晚上都会有很多奇怪的人,只可惜我不能天天守在这里。

他说完,摇摇晃晃的走了。

走的时候他回过头对我说,“嘿,你真该见见她。”

驻唱歌手很漂亮,她在荧光灯下,闭着眼睛,我猜那双眼睛一定很吸引人。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又转念想到桐,桐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是不是和那个赌徒所说的一样,也是个那样善良,让人着迷的人。

音乐声太吵,我躲在自己的思绪里。

悬挂的电视屏幕上正播送一条新闻,某地大地震。

似乎该有人为之感叹伤心,可是酒吧依旧喧嚣快乐。

我看到图片里狼藉倒塌的房屋,忽然觉得,现在这样活着,大概很幸运了。

阿文倒在吧台,我试图叫醒他,他神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游荡,在他那个半醉半醒的梦幻里,是快乐还是悲伤呢?

我交代酒保照顾一下阿文。

我走出门抽烟,那个赌徒倒在门口。

“喂,小伙子,这样,来——,你送我回家,这辆保时捷给你了。”男人晕乎乎地说。

我看了看门口停的那辆黑色保时捷,美丽的弧线,敞开的车篷。耀眼的金属光泽。可惜我没有驾照。

我叫了代驾,送他回家,我付了钱。在他家门口,他把钥匙扔给我,“说话算话,我很讲信用的。”

我把钥匙放回他的口袋,扶他走上肮脏,贴满小广告的楼道。他住在这里吗?他为什么来到大理呢?也是想寻找一种平静吗?我不知道,他后来找到那个女孩了吗?在他的一生中,算是快乐过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送他回家,只是兴之所至,我向来是个随性的人。

阿文仍然在醉里做梦,那个男人应该也在做他的梦。

酒真的是个好东西,造梦。我却似乎从未在酒里寻找到想要的梦。

我收到了短信,一家出版社的退稿通知。难得有出版社会通知我,即便是退稿。

我走回酒吧,酒吧门口却停了几辆警车。


阿文被带走了,直到他第二天清醒,我才能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出当时的情况。

和警察们的叙述差不多。

一个在车里抽烟的警察在当时已经对我简述了情况。

他一边抽烟一边对我说“你说这人喝多了就爱闹事,我跟你讲,你朋友没啥事,到时候好好跟他们说说,给点好处,不用什么手续就出来了。”

和警察局打交道,我是第二次。

上次是很多年以前了。阿文也在,他把民政部掀了。为了我大学的助学基金,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民政部午休,我问他是市民办事重要还是休息重要,那个负责人大约说的是得看你是谁。于是焦头烂额的我爸去向上投诉,投诉这种事,向来是没用的。我找上阿文,民政部那个接电话的,不知道究竟是谁,反正我们动手了。那种冲动带来的兴奋再也没有过。

后来好多年不敢轻易任情绪发作,因为我越来越清楚自己是谁。谁也不是。

阿文很顺利的从警局回来了,听说是一个女人托关系把他弄出来的。

阿文一句话也不说,回到旅店,一罐接着一罐地喝酒。

我看着他喝,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他喝了一罐又一罐的酒,我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他说他看见桐了,和另一个男人。他做了什么我就很清楚了,可是看样子,他并没有得到解脱。

他说他想要回去了。我默然。

桐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许就是所谓的更好的人吧。

这次旅行并没有给阿文带来快乐,他似乎更痛苦了。

我们在三天后回到了家,我在机场看见了那个开保时捷的男人,他没有认出我,与我擦肩而过,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他承诺过把保时捷给我的事情。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大理的那间酒吧,通过别人而了解到,酒吧是那个男人投钱开的。我感觉他骗了我,他没有把什么都输光。而那家酒吧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开的,用他赌赢的钱。赌徒会不会把赌注压在感情上?他没有输光一切,他有那个女孩,也许。

桐大概也回到了这座城市,我有没有机会见到呢?还有那个从窗户倒影看见的女孩子,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家楼下常常有很多像我以前一样的少年,一根一根地抽烟,三五成群。每每看到,我都会想,大概他们这样浪费着年华,是有种挥霍的快感吧。

我在屋子里凝视着墙壁,有些东西需要很仔细去看,我发现有一只小虫爬来爬去,我从来没发觉过,它大概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也或者才刚刚来到那里。

虫活着的乐趣是什么的,这种高深的问题,大概只有人才会去想。

我开始每天不断回想那个女孩一闪而过的面容,在每天工作的间隙,我都会出神地想到她,再见到她,我会不会很开心。

阿文很快变得和从前一样,我们在酒吧讨论的话题不再是桐,而是她新认识的女孩们。他常问我哪个比较漂亮,我没有心思回答。

酒吧的灯光很漂亮,我突然发觉,原来不同颜色的光从同一个灯箱里放出,有一盏小灯,在桌角,是水晶的灯罩,或许只是玻璃,我望着出神,阿文不再喝酒,喝酒的只剩我一个人。他照旧只喝一杯饮料,我们依然聊到很晚。今天,我突然想早点回家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困倦的感觉一天比一天重。

在路口,临分别的时候,阿文递给我一张名片,是那天我塞到他房间的那张卡片。他说我很寂寞,不如试试。

我明知离开了大理,打电话也没用,也许那不过是个骗局,然而十点整的时候,我打了那个电话。

“我想找个人陪我,我不在大理的。”我发现那个号码是本地的,也许是巧合吧。

“好啊,先收钱的。”


她很漂亮,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应该是开心的,惊讶,或者我觉得自己在梦游。我没有想到她就是我一直以为见不到的那个女孩。

她来的时候下了雨,淋的很湿。她有种出乎我意料的平静,我付了钱,她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想着她呢?

我们做爱,亲吻,抚摸,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兴致。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冰,我以为多一些情话会让我们不那么尴尬,可是她很熟练。

雨淋在窗户上,我听得清清楚楚,而她的喘息,越来越浅。我置身于生死的边缘,脑中空白,我似乎远离了这个世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消失,我没有觉得满足,也没有觉得失落,只是好像从世界尽头走了回来。她脱下衣服,穿上衣服。我在短暂的狂欢后,仍然陷入了无法排解的虚无感之中。我问她要电话号码,她又给了我一张同样的卡片。

我问她要不要烟,她拿了一支就离开了。

我开始后悔,是不是我不该打那个电话。

这件事我没有向阿文提起,我把卡片扔进马桶。

任何事情都是会过去的,就像阿文那样,我开始羡慕他,他可以忘掉,我现在却觉得我根本忘不掉。

我已经背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数不清我们做过多少次。不过是一叠一叠的钞票,和某些恋情没什么不同。

肌肤与肌肤的摩挲,交融,我开始觉得厌倦,当我再打那个号码,已经打不通了。

桐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和她一样呢?

我变得恍惚,工作常常出错。阿文不久就因为工作离开了这里,大概要走一年多。

一度有人认为我喜欢男人。我曾经设想过,不过我发现,我还是喜欢女人。但是独自一个人,可能更适合我。

太过虚荣吧,我给不了太多,就一点也不想给,不结婚,不恋爱,我没做到。

“找点别的事做,你一个人何不开心点。”阿文走的时候说。

我不知道干什么可以让我很快乐,我没有什么喜欢玩的,喝醉,梦里也许会快乐,可是我很少做梦。

我尝试再写点东西,越写越烦。于是我整夜去酒吧喝酒。

我把我的财产整理清楚,除去房租,吃饭,看书打发时间,我全部用在酒吧。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无是处,是不是真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以为我是很快乐的,可是很多时候我发觉不是。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有怎样的过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去谴责她。太多美丽的东西,都已经沦为一种不堪。多少漂亮的女孩,和她活着的方式相似呢?肉体不过是形式,有什么是不可以出卖的呢?

我没资格指责她。也许那只是一种选择,也许只是没有选择。我和她一样。在生活里,在世界面前,每个人都一样。

我妈妈是官员,我们关系一直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我对一切正式的东西很反感。讨厌那种所谓的铁饭碗,政坛不过是一群阶级优越的人,用自己的意识掌控未知的世界。

人真的可以掌握自己吗?最虚伪的面孔大概就是政治家的面孔。商人也许都还算作老实诚恳。现代化的人类,被操控着,却找不到究竟被什么操控。就像风作为一种存在,已经被人们忽略,习惯。

我们衍生出所谓真理的东西,所谓权力和财富的东西,一切本意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扭曲了。我们亲手把自己锁在笼子里,对自己安慰说,这样我们才能更好的活着。谁知道呢?怎样证明时间是不是可以验证一切?一切是什么?时间可以涵盖一切未知和已知吗?,我爸爸叫我不要想这些东西,可是我觉得他和我一样,没有哲学家的命运,最后想不通就信了命。他很早和我妈妈离了婚,我性格很像爸爸。我很少和妈妈联络。不知道为什么,好多道理是对的,却怎么做都不太对。

大概我真的永远在和自己较劲。

直到她突然去世,我才发觉,我小时候其实过得很快乐。只是有些事,不经过,永远不会了解。

我很少有时间乱想,我开始回忆那些记不起来的往事。

在葬礼上我没有哭,我突然想到《局外人》的情节。我觉得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

曾经我以为阿文是朋友,可是我发觉他不了解我,后来我发觉,不一定要了解才可以做朋友。连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君子之交,是否就是这样。

妈妈去世,我收到好多很久没消息的同学,朋友的安慰。沟通越来越简单也越来越难。

人在需要安慰的时候,安慰往往都不起什么作用。一切会过去,我越来越相信。

在葬礼上,我突然特别希望我可以拨通那个一直拨不通的号码。

悲伤的气氛太重,那天的雨是整年最猛烈的。我在雨中淋了一个晚上,我在犹豫,要不要再拨一次那个号码。

坐在窗边,掏出手机,它已经被雨淋坏。手机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像人。我不用考虑打不打电话了。不用去做决定。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工作,我没怎么回过家。葬礼后,我决定陪陪爸爸,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离开。

我开始害怕死亡,那种感觉,尤其在每晚关灯入睡前,浓烈地袭来。

那晚在被子里,我哭了。我已经多久没哭过?


压抑的情感一旦迸发,如同瀑布的激流。

我开始失眠。

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或者说,没人可以无条件倾听那些负面情绪。阿文不在,即便他在,我也不可能让一个知己整日地听我宣泄。

对着陌生人宣泄或许是个好办法,就像我在大理酒吧碰到的那个男人。

可是我尝试了很久,哪怕喝的很醉,我还是没有勇气和谁倾诉,而且,有些时候,某种情绪到嘴边,就会瞬间让我变得无话可说。

我尝试对着电话录音,在喝醉的时候,我把所有奇奇怪怪的想法,无边无际的东西录下来。我从没想过有谁会愿意听这些东西。

几天过后,慢慢地,我开始走到哪里都和自己的录音机讲话。像个疯子,谁不疯呢?

这段时间我都同爸爸住在一起,我有一个念头,辞掉工作,靠写些无聊的东西生活。总有人要那些廉价又无趣的文字,无所谓,赚钱就好了。不多不少,够生活就好。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留下一封辞职信,离开了公司。我说不清当时哪里来的冲动。总之我的直觉告诉我,我需要一点改变。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无论做什么,似乎每天的生活都是重复。一个长镜头,反反复复。

我注意到我爸爸会拿着我的手机,听那些录音,他现在很少教育我了, 他边听边笑,却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听完又放回原处。我有天没有录音,他好像很失望。我们之间很少谈话。

看着他,我会感到心酸,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帮到我们两个沉默寡言的人。

我记忆里,小时候我们不是这样的。

每天我都会讲一些话录到手机里,我故意讲了几句关于爸爸的,关于一些童年的光影。我几次在晚上偷看到,爸爸在哭,我没见过他哭。那是第一次。

原来男人哭起来,更难停下来,他常常一个人哭一整夜,我可以想象到。

我尽量把手机故意扔在家里,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虽然我知道,我们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但看到他听我录音,我很高兴,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他有时也会突然给我录音,我发现录音多了一条,他说他觉得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就是小孩子的声音。他很喜欢小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像他一样,有勇气承担起一个家庭。

我只觉得此刻开心就好了,其他的事,越想越不开心。


酒吧近来都不是特别吵闹。那些吵闹的人好像突然都消失了,清静了好多,我都无所谓,吵闹或者安静,似乎与我没有关系。

活在人群之中,没人逃得掉孤独,就好似游离在人群之外,有时走进,有时走出。

可能是喝酒太多,牙痛的厉害。不知道原因,也没有太在意,迟早会好的。

一个人在牙疼的日子里是没有太多想法的,食欲不振,喝不下酒,抽不进烟,只想懒在床上,睡着了,疼痛就消失了。

然而翻来覆去的细微疼痛,让人很难入睡,折磨我到后半夜,还是沉入了梦里。

大悲大痛原是易承受的,可怕的是那些隐痛。不知何时来厮磨。

而那些隐痛又常常是在极其不经意的时刻埋下的,在冗长的生命中,有太多无可名状的隐痛,就像不时的牙痛一样折磨人。

陌生人太多,酒吧即使喧嚣,也显得异常冷清。我今晚想找人说说话,醉意上头也好,我决定找个人随便说点什么。

找人说话,是很困难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无聊的人呢?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游走,我忽然觉得,是不是生活该回到正轨了?

一切未知都看淡,无所谓地活过,芸芸众生,大多如此。

我发现喝醉后除了难受,令人喜悦的是,可以什么都不想,昏昏欲睡,满足于现有的一切,尽管这种落魄的做法,只是一时的梦幻。

我设想在吧台独自饮酒的女人就是桐,我走过去,寒暄,闲聊,我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她像一个幽远的梦,深蓝色的梦。

我开始怀疑我经历的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种自我幻想,我是不是真的去旅行了,我是不是真的遇见过那个女人。哪个女人呢?

人生如梦这种话,在每天忙碌的生活中,不攻自破。又使人产生一种死即是生的感觉。

我梦见了桐,阿文似乎是不存在的,我和桐缠绵,水乳交融的灵魂,欢愉的呻吟。那应该是少年的梦。


当正午的太阳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屋子,我感受到炙热,视觉很会诱惑人。

白红相间的高墙,泾渭分明的一扇扇小窗,太阳投射出的树荫,空气中飘浮的尘埃,在眼前重叠,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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