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三儿

我认识一个女人,或者说是曾经认识比较妥当,在这里称她为小曼,曼妙的曼。

我和她从同一个村子里头出来,念过同样的小学、初中,初中之后我因为家庭原因辍学——所谓家庭原因也不是家中的条件无法负担两个孩子的学业,做姐姐的给弟弟让步理所应当。女人家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要谈我自己,便不过多赘述了。小曼本来就是好学生,升上高中不费吹灰之力。

说来,小曼打小就是我们这一众人当中最出挑的那一个,不为别的,就为那张漂亮的脸蛋。小曼的五官极为出彩,我最喜欢的是她的鼻子,鼻梁从眉骨向下延伸,就像一轮弯月悬在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就算是拿来与荧屏上的明星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让我称赞她的美貌就能让我用完一整册双线信纸。她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美人,她当时给我带来的震撼不亚于第一部3D电影阿凡达。要我现在看着小曼的脸说她貌若天仙,我定是开不了这个口的。

我一直都很喜欢她,只是看着她都让人觉着心旷神怡,但我其实是不敢看她的,或者说是不敢直视她。我每每看她都要从余光里偷瞄,如果有哪一次和她的视线撞上,那种难以形容的窘迫感会伴随我一整天,晚上睡沉之后,那种感觉还会在我的梦里出现。她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的一块砂石,我爱她,也畏惧她。

我们村子里面是没有高中的,小曼要上高中只能去县里上学。我初中毕业之后也去了县城,家里本意是想让我留在家里做农活的,我不是那种娇气的女孩,我离开家庭并非是觉得做农民苦,做农民不苦,做女儿才苦。走之前我问家里头要了五块钱,我们屯子到镇上的大巴单程票钱。我去县里之后去一家麻辣烫店打工,那家麻辣烫店正开在小曼的高中旁边,供吃供住,一个月给800块钱。800块钱即便在当时也不是很大的数目,但这是唯一一家肯雇佣我的并且还提供住处的店。

高中学习压力大,大多数学生中午都会选择在附近找家店吃中午饭,吃完再回学校浴血奋战。高一的时候没有那么紧张,我很少能看见小曼来到我们店里吃饭——或许她只是不喜欢麻辣烫。我也碰到过她,是她先看见我的,我当时正坐在门口儿的塑料凳子上看书,小曼喊着我的名字,迎着阳光跟我打招呼,身边围着好几个我不认识的女生。我当时没能反应,小曼便凑了过来,跟我寒暄。我悲哀的发现,我对她的美貌还是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小曼跟我说话,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一过来,好像把我身边的氧气都给吸走了,使我呼吸困难。这种窒息感跟初中时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我慑于她的美貌,而此时,里面却多了很多我无法解释的感情,更多的可能是自惭形秽。

第一次见到之后,我便时常能见到小曼,不过每次都是隔着人群看见,我得提放着,不让她注意到我。我知道小曼不是那种以取笑别人为乐的女孩,很多时候我怕的并不是取笑,而是怜悯。我只看了她一阵子,随后便不再注意了。

小曼那时候上高二,正要升高三。一天放学时间,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又看到了小曼,只是这回小曼身边没跟着那群女性朋友,我看小曼出了校门,走到一个瘦高的男人身边,笑的十分开心。我猜她大概是恋爱了,人在恋爱的时候,连头发丝都闪烁着光芒。我仔细看了看那男人的样子,觉得这人配小曼,或许老了些。我应该为小曼感到不值,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滋生了一些不入流的猜想。那一年正兴包养,声色场所也正处于黄金时代,我看着小曼的脸看不出什么,看那男人,怎么看都觉着不像个好人。

照我最肮脏的想法来说,我觉得小曼与那男人之间不过是包养关系,直到后来,那男人的老婆找到了学校。

那天没有下雨,是个艳阳天,刚下完第一场小雪,地上全是融化了的雪水,我记忆犹新。那男人的老婆堵在学校门口,一看见小曼便像头被激怒的母狮子一般,上前一把薅住小曼的头发,嘴里吐出来的都是粗俗的字眼。我看那女人,长得很大方,五官精致,个子不高,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大美女,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女人竟然有这样的爆发力。那女人殴打小曼,走过路过的学生都看她俩的热闹。那女人带了好几个帮手,我看她们在那儿一边骂小曼,一边打她,打她不够,还要撕她的衣服。看热闹的学生里头没有人上前帮小曼,包括那几个曾经走在小曼身旁的女学生。

我隔着人群能听到小曼的喊叫声,我想上前帮她,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我被那女人疯狂的样子给吓住了,我怕她也扒我的衣服...也怕和这样的小曼扯上关系。

门卫没让那女人撕碎小曼的衣服,强行拆开了她们两个。女人觉着不解气,指着小曼,面向的却是围观的人群,大声喊:“这他妈的是个婊子!是鸡!勾引别人丈夫做小三!你不怕遭天谴啊!”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着那女人扯着嗓子喊得几句话,记得她当时气急败坏的模样,记得小曼匍匐在地抓着自己衣服掉眼泪的模样,记得站在我旁边的男生盯着小曼时那猥琐的目光。

那天之后我从来店里消费的同学口中得知,小曼退学了,想来也是,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学校怎么可能容忍这种道德败坏的学生在自己学校念书。来店里的学生们都知道这件事,他们把小曼当做笑话一样,我偷听他们的谈话得知,小曼跟的那个男人是补习班的老师,补物理,那女人发现自己男人外遇,是因为看到了小曼留给男人的情书。男生说的低俗,女生说的酸,说这话的人不觉有他,我听着却十分地难受,连洗碗的声音都像哭。

做小三肯定是一件不得体的事情,晚上我听着下铺的呼噜声想着为小曼开脱,我想不到什么好理由,只能归咎于爱情了。

我在那个麻辣烫店又干了半年,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便辞了这份工,拿着两年多来攒下的钱,去了山东。我在山东一路摸爬滚打,打过工,开过店,多年下来,现在混的还算不错,至少有了能容下我的地方,也找到了真心待我的男朋友,我和他合伙开了一家饭店,他掌勺,我跑堂,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这两年还新雇了两个服务员。

某一天,就一个十分普通的日子,正赶晚上饭口,小曼领着她的女儿出现在了我家饭店里面。当时我正在给一桌客人算账,是我家的服务员去招呼的她们两个,我在上菜的时候瞧见了她,即便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还是那么漂亮,时间总是不忍心对美人下狠手。

是她先跟我打的招呼,和在麻辣烫店的时候一样。她盯着我看,我以为我一定会紧张的无所适从,但是没有,我当时平静地不得了,好像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同学,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好像也没有那么的惊艳了。她向我介绍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不像她,相貌清秀,白白净净,没什么攻击性,跟当年那个陪在她身边的男人长得很像...很奇怪,我明明只见过那男人一面,却能看出他们两个的相似。我跟她聊了几句,便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后来她时常会来我们家饭店坐坐,同我拉家常。我听她说她辍学之后发生的事,她说她本来不想在与那男人有牵扯,他让她那般难堪...可他后来找到了她,说愿意和他老婆离婚,小曼被他哄骗着,直到怀上了这个孩子,也不见他离婚。小曼剩下孩子之后和他过了两年,待孩子能跑能跳之后离开了那个男人。她不大愿意谈她和那个男人的事,言尽于此。

头几次我是欢迎她的,和她说说话也好,可待她再来,我浑身的不自在,很多女人应该懂的,这种漂亮的女人、或者说这种做过别人小三的女人,我说的冠冕堂皇,心底还是畏其如蛇蝎,可能比起她,我更喜欢我的男朋友吧。其实小曼应该是看不上我的男朋友的,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不可能的经过了猜忌都变得可能了,我表面上与她热络,心里盼着她快走。

小曼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我的防范,我想她大概是对这些习以为常了,我从未在她的脸上找出半分顾虑,她就那样坦坦荡荡,她的坦荡显得我愈发可悲,我好像就是一个怀揣一腔妒忌的可怜人。这让我找回了当年在麻辣烫店第一次见到小曼时的感觉,于是我对她愈发冷淡,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生活里已完全不见她的影子。

我就像个双面人,一边可惜再也见不到她,一边庆幸还好再也见不到她。

本来我们两个应该再没什么接触的机会了,直到我碰到了她的女儿。

这个时候我跟她已经有三年没联系了,她的女儿也长高了不少,只是有些瘦弱。我们这边医院和住宅区交口那儿有片早市,我一般都去哪儿买早餐回来吃,我就同往常一样去了我最常去的那个摊子。这一天好像格外的冷,只找钱的功夫,我的手便冻得生疼。我一回头,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到了小曼的女儿。小曼的女儿坐在小贩摆出来的蓝色塑料椅上,手里拿着烧饼和豆浆,一双秀气的小手冻得通红,校服里面套了一件厚实的棉服,好像一个茧。

她也看到了我,我想她应该是认出了我,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表情木木的,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同我打招呼,虽然我与她母亲很熟(还算挺熟的吧),但与她,其实也就见了一面而已。

她毕竟算是我的小辈,我不好看她在那儿尴尬,便与她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一会儿。她是个很内向的孩子,无论我问什么都神色尴尬,仔细思量一会儿,才会给我一个妥当的回答。

因为这个早市还是挺偏僻的,离哪儿都不近,主要客户就是这一片住宅区的中老年人、和少数年轻人,我便问她:“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她说:“我妈妈在诊所打针,我要去上学,妈妈让我来这儿吃。”

我问:“你可以去诊所里面吃啊,在外面多冷啊。”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有味儿。”

这确实是我想的不周到了,我从她那儿问出了小曼在那家诊所,准备去看看她。

说起来,没一会都是她主动来找我,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找她。

小曼发了烧,烧到了41度,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诊所的床上,整间屋子就她一个患者,大夫在楼下药店里跟买药的小妹侃大山。小曼看到我很高兴,笑眯眯的,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跟她说在外面碰到了她女儿,知道她感冒了,上来看看她。

小曼对我说:“谢谢。”

我面对这样憔悴的小曼,心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一个我一直都想问的问题。

我问她:“你幸福吗?”

话刚出口我便觉着唐突,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心里后悔,顿时变得局促起来了。

我一直不喜欢这样去问别人问题,我总觉得这样问别人是对那人的一种侮辱,就好像我有多高尚一样,其实不然。我自觉尴尬,四处环顾,想着换个话题。好在小曼并没有计较我的冒犯,她沉默了一下子,便说道:“有什么不幸福的。”她紧接着说说出来的话,让我臊的无地自容。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做小三?”

人的记忆是会骗人,我已记不太清她当时说的是否是这句,但意思是不会差太多的。我觉得窘迫,是因为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我是农村出身的人,我从不否认我自身的虚荣,我背井离乡,一部分是因为家庭使我痛苦,另一部分就是源于心底、那份让我羞于启齿的虚荣。多年来,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知性的人,我以礼待人,跟任何人说话都和和气气,以为这样就能掩去我骨子里的劣根性,可我并没有。我再怎么自欺欺人,本质还是当初那个农村姑娘,看小曼一眼都要偷偷摸摸的农村姑娘。小曼说那话可能并非那个意思,却恰好揭开我的伤疤,我有点儿生气,因为她让我看到了我的卑劣,此刻,我再不粉饰太平。

我说:“对,我不明白,你的条件那么优秀,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要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你这样做...”

后面的话我没能说出口,她不该这样被我诘问。

小曼想了想,她说:“我是真喜欢。”

小曼跟我说其她和那个人的过去,她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听,我觉得她可能是烧糊涂了。

小曼说她家长帮她报了那人的补习班,她去补习,刚开始只把那人当做老师对待,真的没有非分之想...女孩嘛,总是向往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的。他很高,长的很精神,对待学生很有耐心,人群之中,她总能第一个找到他...

小曼在说这些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她眼里闪烁着的光,那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我不觉得爱情里面只能是男生主动,女生为了得到爱情,也要勇敢起来。我问他问题,其实我会,我就是想要找他,跟他说话。他很规矩,当时已经下课了,男老师和女学生共处一室...他觉得不合礼数,他没有直说,但我感受得到。我不在乎那些,当时我一心就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我不知道他结没结婚,他没说过,我也没去打听,我应该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居然没有想过这件事。

“你怎么会没想过呢?”

她说:“我确实没有想过,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去想...我忘了。”

我觉得她是记得的,但我没再逼问下去。我不是给她留有一丝余地,既然都撕破脸皮,就用不着假仁假义。那一刻我应该是想起来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小曼,所以我愿意相信。

那人是个聪明人,知道小曼的意思,本来还推脱,要小曼不要做那些无用功的事情。小曼呵呵一笑,他是个聪明人,却不是个老实人。我与他好了一年多,我也是和他在一起之后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可他老婆生不出小孩,因为这个他跟她老婆一直闹矛盾。我给他写的信被他老婆看见了,他老婆来学校闹,收拾我,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我不怕那个,可我不怕,不代表别人也不怕,所以我被开除了,还被扣上了伤风败俗的帽子。

我本来有一点儿心疼她,在听她说话这番话后,那点儿心疼也没了,因为我觉得她确实伤风败俗。我本以为她是要给自己开脱,但她并没有,我一直认为我会喜欢那种真实的故事,其实不然。比起这种真相,我更愿意沉浸在自己为她开脱时编造的谎言里,谎言还能浪漫一点。

我说:“你觉得你不伤风败俗?”

她说:“我没有。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看不上我,骂我骚骂我贱,我从未反驳过一句,我是明白对错的。”

“你真的明白对错,就不会去做这个。”

“我知道对错,可追求爱情有什么错呢?我知道这条路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我没有为我正言,哪怕一句。可我并不引以为耻,那些将错的硬要说成是对的、还埋怨世道不公的人,那才叫无耻。走到现在我不曾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他,但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的,我的心要飞去哪里,我怎么可能管得住。”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看她的药快要没了,跟她说我下楼去帮她叫大夫上来换药。我下去找大夫,大夫上了楼,我则离开了这里。看时间也不早了,便直接去了自己家饭店。回去之后我男朋友问我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询,却使我大发雷霆,我与他大吵一架,以此宣泄我颅内那些多余的情绪,我还记得他当时骂我有病的样子。

我不想再去了解小曼了,也不愿再去见她了。

两年之后,其实就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小曼去世了。

我没去参加她的葬礼,托人捎了份子钱,就算过去了。

我面对她的死,消沉又生气。我相信小曼即使死去,也是问心无愧的,她把别人不知道的一切交给了我、或者还有其他人,她死的清清白白,徒留我们这群俗人,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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