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成为寒雁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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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1

所谓时运不济,正是我职业生涯的写照——如果早出生几年,就会赶上猪都能飞的互联网风口;如果晚出生几年,自然不会再来蹚这浑水。可偏偏,我赶上了资本凋零,潮水退去的过程。当我进入大学时,互联网还是遍地黄金,等到毕业,各个公司都在竞相裁员。

幸运的是,应届毕业生作为廉价劳动力,刚好能填补人员流失后的空缺,我不但顺利找到工作,还借着“物美价廉”的东风,成功跳了几次槽。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我也成了高龄低潜人员,年底考核连续两年不达标,被公司扫地出门。

熬过了春节,天气是一天天变暖,互联网行业可还在寒冬里。我不断降低要求,仍是一职难求。到了五月,我还在家里坐吃山空,收到的录取通知,尽是中介、保险之流,尽管我已经放弃了找个体面工作的想法,恐怕身体条件也干不了这些行当。

我只好选择灵活就业,尝试通过写作养活自己,至少这个工作不用满大街跑。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一封面试邀请,它夹在那一堆堪称垃圾邮件的通知里,却意外地显眼,毕竟,连电话都不舍得打的单位,大概挺穷的。我匆匆扫了一眼正文,拉到邮件末尾,落款赫然写着:非主流编辑部。

我想起最近一直在查写作的教程,大概被搜索引擎收集到了信息,又被推给相关机构。上网查了一下,他们出版发行一份叫做《非主流》的文学杂志。我既不了解文学,也不了解杂志。对于前者,我追过网文连载,勉强算是互联网文学。至于后者,我可是很多年没看过纸媒了。

无论如何,这算是份不错的工作,我得把握住机会。

杂志社坐落在格子大街,说是大街,比胡同宽不多少,也不算长,有半条街的虎皮石墙,便是杂志社所在的大院,大门是低矮的电动伸缩门,两边门柱上挂着十几个牌匾,有不少已经字迹难辨,新牌子干脆挂在了传达室的外墙上,显得拥挤不堪。

院子里绿意盎然,四周灌木环绕,甬路上布着青苔,苍松翠柏间掩映着几个小楼,外墙爬满青藤,往新了说,也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

我按着门卫的指点,径直进了主楼,编辑部是坐北朝南的一间办公室,房间挑高四米,可扇儿的大玻璃,通透敞亮。我环顾四周,屋里青砖墁地,四面墙壁全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而且塞得满满当当。木制办公桌上也堆满报刊,员工不是在纸上写写画画,就是凝视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

接待我的是编辑部的副总编,叫车梅,三十岁上下,一个高冷范的女文青。齐肩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既时尚又知性,妆很浓,却恰到好处的精致,没有一丝妖艳的感觉,穿着职业装,身材玲珑有致,身上飘来阵阵幽香。

我在互联网公司里浸淫多年,身边尽是糙汉子,对“和美女共事”毫无抵抗力,马上就对这份工作充满了向往。

“我们杂志想开拓线上渠道,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协助编辑部实现……嗯,是叫数字化转型吧。”车梅开始介绍。

她的声音也很悦耳,我完全陷入了办公室恋情的幻想中,迷迷糊糊中听到她说:“我们作为传统行业,很难提供高水平的薪酬,所以想找一个愿意跟编辑部携手成长的人……”。

“我愿意!”我不禁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猛然清醒过来,慌乱地找补一句,“呃,接受这份工作。”

车梅没在意,开始问一些信息建设的思路,对于互联网人来说,这是送分题——画大饼是刻在基因里的技能。我不敢说自己是专家,但回答已足够让她满意,所以当我离开编辑部时,我的身份已经变成了待入职员工。

2

新工作的蜜月期结束得很快。在我调研过业务现状,规划出蓝图,再向各级领导汇报之后,编辑部才发现建设线上渠道要花一大笔钱。最终,高层决定一切从简,先发行一份电子版杂志试水。于是,我便从首席信息架构师,直接降级成了电子刊物的编辑。

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何况,负责指导我的是美女副总编。

“没想到,我又要和程序员打交道……”车梅叹了口气,问,“你文科学得怎么样?”

“没问题,我小学得过全国作文大赛一等奖呢。”

她皱了皱眉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然后自言自语道:“程序员果然都很自恋……”

我开始跟着车梅学习成为一名编辑。

编辑部的作者群大体上分四类:特邀作家是杂志的门面,负责给封面文章供稿;签约作者群是中坚力量,偶尔有精品,胜在持续稳定地输出;还有一些水平不错的新人,在前面那些人拖稿时,用来打补丁。这三类作者也对应不同级别的责编,从总编到组长再到组员,各司其职。最后还有一类作者,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初学者,离刊登在杂志上差了十万八千里,电子杂志将是他们的机会,车梅让我挑几个有潜力的,作为他们的责编,共同成长。

她扔给我一叠材料,首页是一张大表格,我扫了一眼,是作者名单,有笔名、年龄、职业、擅长题材、优缺点等等好多标签。

“这些都是坚持投稿的第四类作者,多数是学生,你经验不足,最好别去指导他们。”她指着年龄一栏,在上半部分画了个圈,我看出是按年龄顺序排列的,“上岁数的这些人,是自娱自乐的,并不在意过稿的事。”她又圈了一下最下面,做了一个排除的手势,于是只剩下中间不多的几行。“中青年比较现实,搞创作就是为挣钱。一旦没有稿费,很快就会放弃,所以剩下的人没几个。后面附录了他们的作品,你先看看,挑一个你想负责的吧。”

车梅走后,我又拿起表格,一行行看过去:公司老板——不好驾驭;大学讲师——水平估计很高;全职主妇——难有共同话题……突然,我发现了新大陆,一个“程序员”的标签,我忙用手顺着表格划过去,寒雁鸣云,四十岁左右,天呐!一个四十岁的程序员!

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一副画面:一个远超行业年龄上限,却没能晋升到管理层,随时面临失业的,上有老下有小的悲惨中年人,为了在失业后有能力养家糊口,又不甘心去送外卖——恐怕也没有干这个的体力,抱着一丝希望,拿起二十年没动过的笔,开始内容创作,没幻想过成名成家,只求能换个三餐裹腹……

我的眼眶湿润了,仿佛在他身上看到四十岁时的我——如果不是编辑部收留,我肯定也会这般凄惨。我决定帮他。

对于我选择了老寒,车梅毫不意外。“我得提醒你,老寒是这群人里水平最低的,而且……”她停了一下,有点为难道,“唉,怎么说呢……人品也不太好。”

一个程序员还能有什么幺蛾子?我不太相信车梅的话,我认识的程序员,是最人畜无害的一群人,钱多话少死得早,何况,只是投投稿,还能看出人品?

车梅轻咬着嘴唇,用手敲着桌子,似乎在想应该告诉我多少,终于她做出决定,开口道:“他以为作家是什么?居然说写作比送外卖更体面,适合当副业?这是看不起谁?真以为认识字就能当作家吗!”她说得激动起来,“他写得那叫什么玩意儿!低级!龌龊!我跟你说,杂志要是把他的那种三俗文章登出来,扫黄办今年的指标就算提前完成了……

“你说光是水平低吧,至少还可以努力,咱们编辑就是负责帮作者提高的嘛,可是他那种人!”她脸涨得通红,“你说跟他一起检讨作品,他说‘我是绅士,不能和女性走得太近’;可你要是对他不闻不问,他又会到处哭诉不被重视,甚至去总编那里投诉。必须得你上赶着和他讨论,他再摆出一副‘这可是你主动撩我’的嘴脸!”

我嘴上劝着“消……消消气儿”,心里却对老寒产生了兴趣,能让文艺女青年暴走,这人也算有点本事。

3

很快,我就以责编的身份和交接工作为由,约老寒在咖啡馆见面。说是咖啡馆,其实是大院里一家广式餐厅的茶座,和院子一样古老和萧条,没有咖啡机,所以提供的是正经的手磨咖啡,品质不是很高,能开到如今还没关门,全靠编辑们把它当作和作者面谈的地点。

我到达咖啡馆时,老寒已经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手抱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下巴,看起来像在沉思,不过我注意到,他的目光直盯着隔壁桌的下面,那桌坐着一个妙龄美女,路过时,我瞥见桌子下面的超短裙和光溜溜的大腿。

我觉得他这样有失身份,可这事超出了编辑的管辖范围,也没法儿去指责他。我撇了撇嘴,继续朝他走过去,他也终于注意到我,我们彼此对视,互相看不上眼,我认准他是个中年油腻男,他脸上也露出不信任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像编辑。

他身材不高,穿一件洗泄了的格子衫,头发稀稀拉拉,夹着好多白发,五官端正,却一脸猥琐——也许并没有,可是我对他的印象一时间改不过来——眼角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看着像五十多岁的人。

走到近前,我收起鄙视,挤出笑容,他也向我伸出手,寒暄过后,他坦然道:“好吧,至少跟男的一起喝咖啡,不会被别人误会。”

听了这话,我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果然和车梅说得一样,一个十足的伪君子。我强忍住笑意,坐下和他聊起来。

老寒在去年底经历了裁员危机,转过年来,他陷入失业焦虑,不得不提前谋划未来。谨慎评估了自己的能力后,他决定先试试写作。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并不觉得网文连载容易,或是一定能挣到钱,只是他再没有能力去做其他领域。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精心撰写了第一篇小说,将近完稿时,他全身心投入到作品营造的气氛中,激动得心脏狂跳不止,第一时间发给编辑部自荐。可是足足等了一个月也没回音,他有点失落,安慰自己说,哪有外行人一次就成功的道理?职业习惯让他做了一次深刻的复盘,全面分析了自己的不足,可最终,职业习惯也让他把自己的错误最小化。他认为自己刚开始写作,思路还没有打开,于是去借鉴了一本很小众的漫画,将里面的故事核重新加工,完成了第二篇作品。他立誓一定要登上杂志,在作品投出后,立刻动手修改,试图让它变得更精彩。

不仅如此,他还购买了写小说的教程,认真学习写作基础。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程序员,他善于规划蓝图,设计实施路线,精准评估工作量并进行排期,边学习套路,边坚持创作。编辑部很快认可了他的进步,并安排了责任编辑,负责对接他的稿件。

“哼,我上当了,以为他们看中我的潜力,其实,这招就是拴住我,怕我跑去别的出版社。”老寒沉着脸说,“可问题是,那些个人根本看不懂我的小说……我设计过一篇时间穿越的小说,前后二十年的跨度,七八个时间节点,光时间轴的图就推敲了好几天,结果怎么样?编辑说,空有逻辑自洽,情节无聊透顶!”

老寒认为自己的作品技术底蕴深厚,很难得到文科生的赏识,所以悄悄投去科幻杂志,毫无意外地,也没能遇到伯乐。他虽然嘴上逞强,气势上可弱了不少,开始虚心研究杂志上的文章,决定投编辑所好。可是终究狗改不了吃屎,看过别人的文章后,他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人也不比他强。

“对,就是封面上的‘主编推荐’,写的那叫神马玩意儿,什么叫意识流,哪个叫魔幻现实,全他妈狗屁不通。”他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

他说的这些风格我也不是很懂,可是存在必然有其价值,何况曲高和寡,一般人看不懂的东西,大概文学性很高。

老寒不同意我的观点,“不就是阳春白雪那套,你都说了曲高和寡,那还有谁看?流行的才是大众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一位大作家嘲讽这种玩意儿的文章,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学这些炉灰渣子。”

我知道他说的作家是哪位,一个公认的老喷子,而且,就其作品来说,根本也不能用“文学性”来衡量,自然会去拆别人的台。老寒在这事上有点偏激和狭隘了,就“愤青”来说,他倒是不虚那位大咖。

4

对于老寒的成长经历,车梅有着完全不同的记忆。

老寒大约是在四月份投稿自荐的,那天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编辑部只剩车梅还在加班,在她正准备离开时,手机响起了提示音:您有新的邮件,请注意查收。

车梅打开看了一眼,邮件正文一个字也没写,只挂着一个附件,发件人也是陌生账号,如果不是标题写着“投稿”,她一定把它当成病毒处理。

凭经验,发这种三无邮件的,必定是外行人,大概率水平不高,不必细看文章,也能挑出一堆毛病,随便找个理由拒掉就好。车梅想了想,决定临走前把事情处理掉,于是坐下来,用电脑下载了附件。

小说写得很烂,故事的六要素都难说齐全,水平还不如中学生。看了一多半,才勉强出现个像是主角的工具人,题材也是“一花一世界”的烂大街的科幻梗。

车梅看了不禁苦笑,对于这种文章,认真拒稿都显得多余,不理他,让他知难而退,大家都能节约不少时间。

两周后,她又收到了类似的投稿,看到三无邮件的第一眼,她便想起之前那家伙。打开附件扫了一眼,她惊讶地发现他进步不小,故事结构清晰,有了人物和对话,点子也足够新奇。上一次她默默吐槽的点,都得到了改善。只是有点矫枉过正,对话太过啰嗦,满屏的蝌蚪看得车梅头晕。

到五月底时,那人再次投稿,用了同样的故事核,调整了文章结构,增加了倒叙插叙,还丰富了人物的关系和内心活动,让原本靠脑洞支撑的科幻故事,变成了温馨的亲情文

初学者快速进步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位作者显然下了不少工夫。车梅希望能继续观察他的进步,于是,回复了一封邮件,大意是可以帮他看稿,希望他继续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

“那人就是老寒吧,但我听他说,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刊出来。”我问。

“怎么说呢,除了文章水平,我们也有很多需要考量的东西,更何况,他的水平也很稀松。”她动了动嘴,好像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但是责编的工作不是帮助作者推出好作品吗?如果总不过稿,你不是白干了吗?”

“是啊,我真是上辈子缺德,摊上这么一位!”她终于又忍不住抱怨,“一个十足骗子,整天立人设,你跟他说文人要有风骨,他低三下四求你过稿,好挣点儿稿费;你跟他说文章得改,他冷嘲热讽,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你跟他说不改就不能发表,他又说他月薪三万,不差这仨瓜俩枣……好家伙,胡同里逮驴——两头堵!”

就我对老寒不多的了解来看,他的确会是那种人,我咂摸着车梅的比喻,不小心乐出了声,“都这样了,还不放弃他?难道编辑部有什么规定?”

“没有规定,只是事关编辑的尊严。好比说吧,一摊烂泥,在瓦匠眼里,会因为不能砌墙而成为废物,可如果到了陶艺家的手里,它终将被打造成精美的艺术品。”车梅凝视着手里的杯子,仿佛艺术家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老寒在她眼里,大概也是如此,这是她的职业素养,也是她的修炼。

在车梅接手后,老寒得到了专业的指点,掌握了创作的基本套路。可是他固执地认为,他的故事之所以无趣,是点子不够多。于是他搜刮了更多的漫画素材,再借助他——资深程序员——的架构能力,将点子拼凑起来。在这个事上,老寒确实有经验,连车梅都承认那是一篇不错的奇幻作品。可车梅认为日式轻小说的风格,和《非主流》不搭,也不利于提升作者水平,坚持让老寒学习正统的小说写法。

“你知道故事和小说的区别吗?”车梅突然问我。回答她的,当然是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故事重点是叙事,讲究起承转合的完整性;而小说是写人,通过故事来塑造人物。”

我恍然大悟,故事好比是面向过程的编程语言,是自上而下的瀑布式结构,尽管通过控制语句也能实现倒叙和插叙,然而想要升华,还是得面向对象编程。“对象”,不正是人物吗?这个人物有哪些属性——性格,哪些方法——做什么事,从这个角度去创作,以对象为核心,就变成了小说。

车梅听完我的理论,瞪大了眼睛,赞叹道:“我听不懂,不过老寒肯定懂,你们程序员果然有自己的沟通方式,如果你早点当他的责编,我也用不着手把手一点点教他了。”

5

车梅为了帮助老寒,很是费了番心思,为了避免他有抵触心理,她把知识点拆得很碎,针对老寒的每次投稿,只提出一个要改进的点,进行专项训练:

首先是简化复杂度,使用one idea(用一个因果设定,使故事延展下去)的方式创作简单明快、单一主线的冒险故事

再来是创造人物,稳固的情节始于有趣的主角,惹人同情、或遭人厌恶。好比街头吵架,看热闹的只关注吵架双方,而不会在意缘由;

有了角色还要有目标,由目标驱动故事前进:取得某样事物,或逃离某样事物。给目标设置障碍,制造冲突,让读者替主角担心受怕,才能全身心投入到小说里;

最重要的是,在故事的最后,设计一个出人意料的,有冲击性的结局,要让读者在合上书后感觉余音绕梁,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找伏笔。

“这些文章呢,单从水平上来说,是可以过稿的,可是他的选题不好,尽是些童话,并不适合我们的杂志。”车梅略显遗憾地说,“你和他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也许能带他更上一层楼。”

我突然想起之前老寒对意识流小说的不屑,原来他是写童话的,难怪会拉童话大王给自己背书。

“无知者无畏嘛。”车梅说,“如果他只想挣点零花钱,其实水平也差不多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更进一步……”

“你的意思是……他有天赋?”

“也许吧……不过他现在展现出来的,只是小聪明而已。”她意味深长地说,停了一下后,意识到是在夸老寒,忙补了一句,“还有轴!”

“这叫‘执着’。”老寒纠正道,“现在流行用‘卷’,但我觉得,卷是没能力的表现。”“我对自己有信心,”他说,“我之所以按车梅的要求写,是因为我听过一个说法,‘作家要满足编辑的喜好,如果只能写自己擅长的题材,就等于承认自己无能’。事实证明,她的那些任务,完成起来犹如反掌观纹。”

我十分清楚互联网人的自信,我也曾因暴涨的工资而目中无人。我笑了笑,说:“总之,你已具备扎实的基本功,是时候向着杂志过稿努力了。”

他纠正道:“你搞错了一件事,过稿可不是我的目标,就杂志上的那些热门文章,穿越啦、古风啦,我随便就能写出来,只是不愿意写罢了。我的目标只有一个——登上封面。”

不会走就想跑,他的自信比我大了几倍,毕竟他都四十岁了,还没被裁员。一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人生真是无常,如果我还在互联网行业,一定会被和老寒一样岁数的人使唤,可是我现在却在指导他。我喃喃地说:“这就是人生啊,你应该借助人生阅历,把人性写得更深刻……”

“这又是车梅教的?”

我没有回答他,顾自陷入沉思。

老寒很快交来了两篇,可是,他的人生里没有阅历,只有焦虑。两篇故事,除了失业,还是失业。在我看来毫无新意,这些故事早被自媒体用烂了。

老寒倒也有自知之明,要求用新笔名发表作品,名义上是说换了编辑,自己也想重新开始,但我觉得是没有车梅的具体要求,他破不了题,写得不理想,怕丢脸,所以想另起炉灶。

更换笔名,意味着放弃自己积累的名声——尽管不是什么好名声——可他直接向我坦白此事,并没打算真的从头再来。我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目的,想来想去,似乎唯一的解释,是他想和车梅逗闷子,先隐瞒身份发表,等车梅对文章感兴趣后,他再表明真身,闪亮登场。

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幼稚,可又不能向他求证,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挂着老寒新笔名的文章提交上去审批。整理好本期稿件,我去喝了杯咖啡。回来时,车梅正坐在我工位旁看手机,见我回来,她指着公众号里的老寒的文章说:“这不是很好吗,程序员也能写出真情实感来,虽然有点生硬……”

“程序员?”我闹不清自己是装作大吃一惊还是真吃了一惊。

“这不是老寒写的吗。”她的语气无可辩驳,“他是不是以为换个马甲,就能假装新人出道,让别人以为发现了潜力股?”

原来还有这个作用,老寒还真是鸡贼。我吐了吐舌头,心想车梅简直是老寒肚子里的蛔虫。

“别耍这些小聪明,他耍得够多了。”车梅板着脸,但很快放松下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看起来,你作为同行,的确能够更好地引导他。这两篇,情节上有点俗套,还是得挖掘更专业的素材。”

“失败了吗?”老寒听说穿帮的事,尴尬地笑笑,轻声嘀咕了一句:“她是不是对我有点太过了解了……”说完,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咖啡杯,许是在想新的幺蛾子。不过,最终他还是认输了,“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啊……”他问,“那下面该怎么做呢?”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寻求编辑的意见,我想他是下定决心好好写文章了。“车副总编说,现在的方向没问题,可以在内容上创新。如果你把精力都放在写文上,一定没问题的。”我诳他说。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这句话似乎挺有效。

老寒听从了我的建议,尽管水平不会因此而提高,至少态度能让人满意了。他是搞人工智能的,虽然技术不过关,远离核心业务,但这并不影响他掌握一些专业名词,足以唬住看小说的外行人。他开始尝试把技术融入到故事里,乡村都市悬疑科幻,不管什么题材,都一股脑地扯到人工智能上。无论如何,这算得上是创新,题材也能和杂志的主题契合,这让他的文章终于能以小品的形式登上杂志最后几页。

6

一转眼又是年底,十二月的编辑部异常忙碌,明年上半年的大部分稿件要在年前审完,并确认排期。

到了一月,完成春节号合刊的进稿,人便清闲下来,大多数编辑提前放假返乡,我留守在办公室,翻着杂志样刊。最后的小品单元里,有老寒的一篇文章《投手》,写的是甲子园和日职棒,标榜的是由真实事件改编。他分析了杂志刊登的顺序,得出结论是这类小说更受欢迎。但我以为,他只是构思不出好的点子,又在投机取巧。好在,故事写得确实精彩,因为现实本身就足够神奇。但可惜,还是排在杂志最后。

我翻了翻杂志里的其他文章,很快琢磨过味儿来,本期主题是乡土,老寒的文章背景却是日本,排在里面的确不伦不类。

等过完年,老寒一定会就此事发火,认为编辑部故意把他这篇放到乡土期——而不会想到我们既不会有体育专题,更不会有日本专题。

我得拿出更关键的证据,证明前面的文章水平比他高才行。我翻到卷首,去看封面文章,乡土题材读起来很轻松,既没有拗口的话,也没有难理解的内容。可是,我却看不出那篇好在哪里。作者话很密,让人感觉絮絮叨叨半天,没个重点。

我烦躁地把书翻来翻去,没注意车梅坐到了我旁边。“呵,开始跟封面文章对标了啊?”她突然冒出一句话,吓了我一跳。

我看看她手里拿着的杂志,正好翻开在老寒那一页,“我实在是看不出封面这篇好在哪儿。”我有点沮丧,“这情节不是很稀松吗!”

“这正是传统文学的魅力,对比流行小说,它首先要在语言上独一无二,读者被情节吸引前,会先被作者的文字吸引。”

她停下来示意我读文章,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没得到什么启发。

“怎么样?”

“确实很有特点。”

“比如说?”

“标点符号都不认真地点……”

“你啊,唉……果然程序员都是同类。”车梅有点生气,“别光揪着无关紧要的东西吐槽,有空还是多读读书吧,了解一下波拉尼奥。”

“干嘛‘扒拉泥哦’,脏不脏啊!”老寒撇着嘴说。

我猜到他肯定会不服,所以提前做了点儿功课,装作神秘地告诉他:“有个事儿你可能感兴趣,这位作家也是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而且被誉为……”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文学大师。”老寒打断我,“不用给我灌鸡汤,我可不羡慕四十成名五十挂了的人。”

原来他知道这位,难怪吐槽得这么流畅。我一时语塞,端起咖啡,一边喝一边想对策。老寒也不再理我,拿起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不一会儿,我的邮箱收到一封邮件。

老寒说:“发给你了。”

“什么?”

波拉尼奥风格的小说。”

他竟然早有准备,大概是看了春节号的封面文章后,不服气吧。

我把老寒的邮件转给了车梅,这让我避免了一场尴尬,因为电子版的文章不能被摔在我脸上。

“这写的是什么玩意!”车梅跟以往不同,好像是真的发火了,“老寒是不是有病!不想好好写文就滚蛋,真以为自己是天才?对话不标引号就是波拉尼奥?”

“就算掌握不到文笔的灵魂,也得看看适用性吧?别人用这风格讽刺现实,他用这风格赞美军人,他那主题能用戏谑的口吻写吗?往轻了说这叫三观不正,往重了说……”她顿了一下,没说出口,“说他低俗,是夸他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再胡闹,以后别投稿了!”

我吓得不敢大声言语。车梅瞪了我一眼,站着愠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说:“他这底子,学不来文学性强的,还是看看国内的通俗小说吧。人要有自知之明。”说完,她转身走回工位,刚走几步,又转回来,“老寒有点小幽默,京味儿很浓,适合学老舍。唉,算了,愿意学就学,不愿意也就那样了……”

“我知道这样行不通,但是我以为她喜欢这种风格的……”老寒委屈地说,“呃,我是说编辑部,编辑部的喜好。”

“要三观正啊……”他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也不是写不出来,就是会写得浑身难受。”他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腮帮子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看得出来是真的难受,能三俗到这个地步,我还真挺佩服他的。

7

大约过了两周,老寒给我打来电话,激动不已,表示和老舍先生相见恨晚。怹老人家的文章,背景是四九城,住的是大杂院,说的是北京话,透着一股子亲切。他只看了两三章,便有了灵感,他也在大杂院里长大,对四合院有很深的感情,决定以此为背景,构思一篇小说。

我问他看的是哪部,他说是《四世同堂》,我回忆了一下,有抗战背景,小人物,世间百态……都是不错的素材,哪怕只学个四五成,也足以排在杂志前面了。

可是,只过了一周,他就开始抱怨书写得太长。程序员毕竟业余时间有限,全用来读书,便没时间再写作。“我觉得,能学到老舍先生的十分之一,就够上封面了吧。”他给我的期望狠狠打了个折,然后决定只看前面十章。即便是如此简化,他最终也没能做到,据他后来所说,他基本都是从前五章找素材、学文笔。“虽然只有五章,我可是把它们读透了,反复看了十几个小时呢。”他得意地告诉我。

到了一个月的头儿上,他投了一篇。我一看,没把鼻子气歪了。他竟然真的把院子当成主角,这是深得编程思想里“万物皆对象”的真传啊。故事背景变成了故事核心,人物、情节反倒都成了次要的。彻底地打回原形。

这种文章肯定不能过稿,老寒倒是少见的没有发火,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它可能不行,可是我实在没勇气把《四世同堂》全看完,这学习成本也太高了。”

老寒望向窗外,春风刚起,院子里生出一片嫩绿。“一年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记得有哪件事曾经让我坚持这么久。我没有作家梦,也已经明白写作养活不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写呢?”他很疑惑,我也回答不了他,我想他可能是想得到别人认同,或者是真的很轴、不服输,但突然,我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也许他只是想获得某人的一句称赞。

“我会最后再写一篇的,”老寒是个精打细算的人,绝不会让看书花掉的时间——足足一个月——白白浪费。“我要让她——”他说,“编辑部承认我是有实力的。”

夏天来临,院子里又是绿意盎然。时隔一个月,我才又见到老寒,他身上毫无生气,黑眼圈严重,胡子也没刮,瘫坐在窗前,半闭着眼睛养神,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头发都全白了。桌上放着三个咖啡杯,两个是空的,他看见我过来,自嘲道:“挣这点儿稿费,还不够喝咖啡的。”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打印稿,仔细看了一遍。与其说写得不错,不如说抄得不错,简直就是《四世同堂》的同人志小说——六要素一个不落,全盘儿照端,连主角名字都是抄的。

这当然行不通,我抬头看看他的模样,不忍心全盘推翻,又埋头到稿子里,盘点必须要改的部分:老舍笔下的三兄弟各自篇幅很长,冲突激烈,可是老二在他这里有点儿多余;与钱诗人对质是文章内容的升华,可是金句不能全用老舍的;还有人物的成长缺少一个契机,可以借院子的变化体现破旧立新……

我拿定主意,再看老寒时,他竟然睡着了。连我也忍不住叹道:“这是何苦呢。”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他突然惊醒过来,“笔!给我笔……”他冲我喊道。这大概是他为了掩饰睡着的尴尬,故意表演出来的,这年头,谁会用笔写作呢。

我们开始检讨作品,说是讨论,他可没抬一句杠,把我指出的问题照单全收。几天后,他完成了终稿——《自由飞翔》。我确认过没有需要修改的内容后,他仿佛回过一口气,缓慢而略带哭腔地说:“冲不动了,也就到这里了……”

车梅看过原稿,赞赏道:“不错啊,宏大的背景,小人物的刻画,最后的升华……认认真真写,不是能写得很好吗?”她不住点头,“文字的驾驭能力和思想深度都有了,老寒总算也上道儿了。”我苦笑了一下,刚刚开始便要结束了,其中辛苦,也不足为外人道。

很快,这篇文章确定将作为“主编推荐”登上杂志封面,排期另议。同时,编辑部还决定邀请老寒成为签约作者。虽然双喜临门,可惜来得有点儿晚,如果能早俩月,老寒大概不会耗到油尽灯枯。

“很遗憾,两个月前的他还不够资格。不熬到这个程度,就妄想成功吗?”车梅点评道,“现在他的实力已经被认可了,至于怎么让他有干劲儿,是责编的任务了。”

“我想我还不具备这种能力,麻烦你继续做他的责编吧,我觉得只有你能让他回心转意。”我说。

“不会啊,这一篇你做得很好啊。”车梅朝我笑笑,想了想说,“不过,好吧,我可以继续负责他。”

8

车梅回到工位上开始忙碌。我坐下来,瘫在椅子上,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全身未曾有过的轻松,我知道我的编辑生涯已经告一段落,即将迎来一个更大的挑战,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他。

我的手机提醒我:您有一封新的邮件,请注意查收。

我打开私人邮箱,是编辑部寄来的邮件:

亲爱的寒雁鸣云,我们很荣幸地通知您,经编辑部决定,特邀请您成为我社的签约作者,期待您继续提供优质稿件。

我将作为您的责任编辑,支持并协助您进行创作。

车梅

虽然是已经知道的结果,但我的心脏仍然猛烈跳动起来,我听到牙齿在轻扣,手变得冰凉而僵硬,胃也开始剧痛,不得不弯下腰蜷在椅子上缓解。

我缩在桌子下面,反复看了几遍邮件,很官方,并没有让人热血沸腾的话,不过,刚才她的确说过了——我有实力——她是这样说的吧?我努力回忆几分钟前的对话,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弯着腰,根本控制不住它,一下子,它就变得清晰……管它呢,桌子底下又不会被人看到。我移动着僵硬的手指,艰难地在手机上敲下回信:

责编大人敬启。

谢谢你的一路指点,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承蒙您不离不弃,愿意继续鞭策我,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寒雁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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