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离我家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的同一侧有两个从来也不关的门,相距不过二十米。每个门里有一个面条摊,主人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搭棚,十点多钟收摊。北边的那个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南边的那个就是王姐。在王姐的摊上有时能看到有个老头模样的人帮忙,但大多时候就王姐一个人。
称呼她“王姐”是因为用微信支付时看到上面有“王姐”字样,究竟姓甚名谁我是不知道的,也没有想知道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家里早上没有现成饭了,时间又宽裕时,就去王姐那里下一碗面条,加上一个煎蛋,吃完了付了钱就走,管她是谁呢?何况我对吃什么还是挺随意的。估计跟我抱着同样态度的人一定不会少。然而,最近我却总是惦记起王姐来了。
我到王姐那里吃面是颇下了点儿决心的,因为之前都是在北边那对夫妻的摊上吃的。记得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早上骑车路过那里,看到破院子的大门里边摆着面条摊,好多人在那里吃,觉得很新鲜,便也去吃了一碗。她们用来盛面条的碗是不锈钢的平底钵子,这似乎和我在任何地方吃面用的器具完全不同。面条卷卷地沉在一碗清水里,有点儿快餐面的样子,上面覆着青椒炒肉丝和一个白白的水鸡蛋,单从视觉效果上看就很不错,而真正吃起来,那面也是很有劲道,特别对我的胃口。价格不高,这样的配置七块五一碗。总之,这家面给我的第一印象好极了。摊主也热情,男的身材高挑,看起来忠厚老实而又显得强壮,女的算得上是一个美人,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身材窈窕,要不是额上有点细细的皱纹,估计你不会觉得她是个中年人。其实我是从那男的四十多岁的长相来推断女人的年龄的,也就是说,女人比男人长得年轻了很多。后来我就时不时地光顾那里,渐渐地,他们把我当老主顾,我也把他们当熟人,尽管谁也不知道谁是谁,见面打个招呼却是免不了的。我产生到王姐那里吃面的念头很简单,就是想比较一下两家面条的口味,也顺带照顾一下王姐的生意。然而我想,两家面条摊隔得这么近,那对夫妻如果看到我突然不吃他们家的面了,内心会怎么想呢?而且我本人确实觉得这样做对他们是一种伤害。
知道王姐的面条摊也是偶然的。有一次出门迟了几分钟,估计来不及吃面条了,就到老小区边靠南的那个门口的煎饼摊上买煎饼。等待中瞥见了里面竟也摆着一个面条摊。摊主是一个胖女人。时值夏天,女人上穿一件黑色丝绸无袖套衫,两只粗胳膊上的肉紧绷绷的;下穿一条黑色的丝绸裙裤,两条粗腿显得动作很迟缓,胖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看上去她的生意很清淡,摊位上并没有人吃面。其时她正在抽着香烟,圆乎乎的胖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额头上满是汗,嘴上挂着笑,斜靠在大门北侧的水泥门墩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煎饼摊老太和老头说着话。买完煎饼我就走了,但产生了照顾她的生意的念头。
第一次到王姐摊上吃面,生怕那对夫妻看见,说话也不敢大声。心想,吃一次试试也是可以的,而且吧,我又不欠那对夫妻什么。如果这个胖女人的面条不咋地,那我下次还是到北边那家吃。这么胡思乱想着,胖女人已经把面端上来了。那面盛在一个大黒碗里,黒碗的内壁却是红色的,这是我吃了好多面和菜之后才发现的。面端到我面前时,碗口上方简直耸着一座小山——面条隆出汤面很高,再加上雪菜、青椒肉丝、土豆丝、干丝等等,可不就像一座小山!她的面汤是稠稠的肉汤,那些面和菜浸在里面,视觉冲击力很强。我爱吃醋,这样的浓汁面,加点醋吃就太对我的胃口了。果然,那面非同凡响,不仅劲道十足,而且配料丰富,相比之下,北边那家就显得有点清汤寡水了。只是这面太多了。我是个节俭的人,非常吃力地把那碗面吃完了,肚子也胀得难受了。付钱时,我对她说:“下次下少点,我吃不了那么多。”她笑着说:“唉,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俺。可俺想着少放点,手上还是放多了。俺怕您吃不饱!”在我的眼里,这个胖乎乎的女人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些 妩媚,心里产生了一丝感动。付钱时发现,价格跟北边那家一模一样。我觉得这个胖女人是个实在的人,于是接连去了几回,每回她给我的面仍然是多。一来二去我们便熟了,以致好久没有去北边那家吃面。然而想到要是去北边那家吃的话,不免又有背叛她的意思。后来时兴用手机支付面钱了,她的摊位上也挂了两个印着二维码的牌子,一个是支付宝,一个是微信。我通常用微信,扫码时才发现胖女人收款账户叫“王姐”,以后就称她“王姐”。
王姐的声音比较低沉,听起来有一种沉重感。好生奇怪,随着我去她那里吃面次数的增多,她的生意似乎也渐渐红火起来,每次去的时候,都有好多食客在等待。她有时会给抽烟的食客发支“红南京”,自己陪着抽,跟人聊一些话题。从中我知道了,她是徐州人,开这个面摊主要是因为自己不想上班。“俺自小自由惯了,受不了别人管……”她说,“……这个小生意么?饿不死罢了。”说完嘿嘿地笑了。我还知道了,做这种生意,头天晚上要把汤汁熬好,天不亮起来炒好各样配菜,然后装上车拖到这里,把棚子搭好,再摆好摊子,大概能够保证六点钟让客人吃上面。摆摊子其实也不自由,因为城管和工商所管得很严,碰到检查就会好几天不给出摊,每天能干到十点半就算城管开恩了。“哪天不来撵三四次!”她说,“俺是交了管理费的,每逢他来撵,俺脸皮厚一点赖赖也就过去了。城管其实也是好说话的……”王姐说这些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虽然声音给人沉重感,其实她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我想知道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多次想问,却总也没有问,因为我估计不会太多的,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今年正月十八,王姐的摊子在因回老家过年歇了一个月左右后又摆起来了。我去吃面时,她看到我很高兴,开玩笑说:“这些天没吃俺的面想俺了吧?”我说:“王姐狗年旺旺啊!”她听了更高兴了,但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
有一天晚上在家,听到大马路上响起猛烈的救火龙的声音,连忙出去看。结果绕了一大圈,才发现那个旧小区里的某栋楼失了火,我到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我问看上去先来的人火灾情况。他说:“老楼,线路老化,又是全木结构……幸亏今天没刮大风,不然整栋楼都完!这回还好,只烧了一个单元,也没伤到人……”看来,火灾造成的损失不大,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没几天就忘了这事。
然而有一天骑车上班,想到王姐那里吃碗面条,可是到那个大门口一看,原来摆摊的地方停着一辆汽车,哪有王姐的影子!想找个人问问,谁知那个卖煎饼的老太和老头也没来。“也许是又有什么检查了吧?”我想。然而北边的那家摊子却摆着,显然我错了。我便到那家吃了面,不知怎么地,觉得我已经更加习惯王姐面的口味了。我当然知道向这个摊主打听王姐的事不妥当,所以忍住没问。隔了一天,我特地从那个门口过,看到王姐的摊位上仍然停着汽车,而那个卖煎饼的老太却出摊了。我在她摊上买了煎饼,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诶,那个胖子不卖面条啦?”旁边她的老头说:“不知道。”我很觉得他是嫉妒我在惦记王姐,于是不再问,买了煎饼就离开了。边骑着自行车边想:“难道她的摊子被取缔了?或者她到别处卖面条去了吧?”
我发觉我很关心王姐了,这让我有点儿不自然。一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再次打那个旧小区门口走,希望能看到王姐的面条摊。远远地,我看到 一辆类似于拖着摆摊子用具的电动三轮从那个门里出来,左转弯向北开去。我很疑心那是王姐开车拖东西到某处去摆摊的,于是想追上去看个究竟。那辆车显然比我的自行车快得多,本来还有信心追上的,奈何路口红灯亮了。那辆电动三轮不管什么红灯不红灯,一溜烟冲过去了,我却被阻在路这边了。更为糟糕的是,这个路口的红灯那么长,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疑似王姐的车在我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等我过了马路,“那是不是王姐呢?”想着就笑了,“管她是不是呢!”我对自己说。
人就是这样,想知道一件事,就很难丢下了。我知道唯一能够给我提供王姐确切消息的人只能是那个卖煎饼的老太和她的老头。这回我到他们那里买煎饼的时候不再吞吞吐吐了,而是说:“请问那个卖面条的王姐到哪里去了?她不摆摊了吗?”这回搭话的还是那个老头:“这些天有不少人问。我也说她‘你人缘好哎,赶紧来出摊,多少人记挂你!’你放心赖,我一定把你的话带给她。唉,家里烧得倒还好,高压水枪却把家里冲得一塌糊涂……”“什么!她家……失火了?”我打断他的话,“哪天?”老头说:“哎呀,你还不知道啊?前一阵子这个院子里不是闹过一场火灾吗?烧的是四号楼的一个单元,她家就住在里面。她现在主要是没心思摆摊……你放心赖,过一阵子她就会来了。真是的,这些天多少人来问哦!”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匆匆走过来,问卖煎饼的老太:“那个卖面条的胖女人呢?我今天特地从外地赶来吃面条的,怎么,她不卖啦?”她的老头显然受到了感动,便详细地告诉了男人王姐的事。男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唉,上次来这里碰巧吃到了她的面条,这次来还想吃的——她下的面条可好吃了,分量还足!可惜……”
哦,那场火灾!从得知这个情况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王姐的摊子还没有摆起来。看来她还在收拾自己的家,还在平复心头的创伤。从我对王姐的观察,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不过我仍然盼着她早日出来摆摊,不为吃到她的面条,单为看到她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