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晨曦将天空染成金色，疏疏落落几片白云仿佛工笔画上的素白小磁瓦，在釉金的花瓶口闪烁清光。夏葵迈着轻快的步伐往教室走，今天是新学期林老师的第一堂课，她自然到得早。欧阳丹进入大二后成天只想跟史云鹏在一起，对上课兴趣越来越淡，每次夏葵喊她同路去教室，她总是在床上懒洋洋折腾半天，夏葵不耐烦等，于是先去教室抢占黄金口岸。其实夏葵大可不必到这么早，因为大多数同学随着年级的自然而然增加，座位都不约而同靠后了，越是听课方便的座位越是乏人问津，仿佛容易摘到手的果子必定不甜一般。不过夏葵可不管这么多，她只想早点见到林老师的面，听到他优雅幽默的谈吐。
夏葵觉得林老师气色很好，和上学期相比神采也更加蓬勃飞扬，夏葵心想大概因为卯足了一个暑假的劲，新学期开学都是这样的状态吧。不过他的头发似乎更长了些，洒脱不羁之状愈发鲜明。夏葵一阵心痛，她认为林老师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来独往、无人照管地活着。她决心下课后主动去跟林老师搭讪，想必这次林老师不会再记不住她了。
林老师还是那样健谈，丰富的知识、独到的眼光、悦耳的嗓音一如既往，但这次夏葵的心却不在他讲的内容上。她看着林老师的身形、动作、表情，恍恍惚惚想象着他拥抱自己的感觉，脸上忽然一阵泛红，但又忍不住继续想象。
大课间下课铃响了，夏葵看林老师往办公室走，于是对欧阳丹说要上厕所，偷偷跟在林老师身后。但她实在没有勇气进去，心跳得几乎冲破胸膛，徘徊四顾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飞跑回教室。
夏葵装作记笔记的样子，打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洁白的纸张上飞快地写下一封信：
林老师：
您好。不知道你能记得我不，我是你的学生夏葵，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第一次是上学期在图书馆，你给我推荐了好几本有意思的书，我已经在暑假里看了其中的几本，觉得很有意思，这个暑假过得很愉快，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另外也很想把自己的心得跟你交流分享，不知道你有时间没有？前几天在寝室楼下我又见到你了，当时还跟你聊了几句，结果因为你要开会所以说改天再聊，猜想你也会有印象的吧？希望老师你能给我回信，我有很多问题想向你当面请教，如果回信不方便给我发短信也行。我的邮箱号是Xiakui@163.com，手机号是18951201314，请一定给我回信，谢谢！
你的学生 夏葵
即日
夏葵把信整整齐齐折叠成千纸鹤的形状，下课后装作问问题的样子将千纸鹤递给林老师。林像枫心说这女孩子真好学，大二了还能保持这种状态实在难得，如果多几个这样的学生那么当老师就算没有什么前途还是觉得幸福的。回寝室打开千纸鹤一看，这女孩子的字写得挺娟秀，心上平添了几分好感，看到推荐读书的事，突然电光石火般地回忆起那个风日晴和的周末下午，在学校图书馆，师生二人促膝谈心。那天自己说得不少，兴致很好，因为难得遇到一个休闲的下午可以自由自在品味书香，更加难得的是在课堂外还有人肯分享自己的读书心得，不过她如此殷勤，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意思······林像枫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斩断这样无聊赖的思绪，寻思怎样给她回信。他觉得短信既不礼貌——对方既然如此郑重其事投以李桃，自己也应回之以礼报以琼瑶——又表达不清，还是用邮箱回信吧。于是他很快就回信了：
夏葵：
你好。你写给我的信看到了，心里很高兴，原来你一直对文学课这么上心，这样的学生现在可不多见呢，呵呵。上次给你推荐的书我还有印象，似乎以文学类的为主，而且都是情感深挚、感染力强的小说对不对？我认为这类作品比较对年轻女孩子的胃口，有助于提高文学的审美意趣，即使单纯从情节上讲，也都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所以恰好你问起，就顺便给你推荐了，没想到在暑假里你全都读了，那么想必有很多心得和观感要和我分享交流是么？你说有很多问题想跟我探讨，或者按你的说法叫咨询，那么除了探讨读书心得还有别的什么呢？不必客气，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可以开诚布公、畅所欲言的。如果写信不方便也可以打电话、发短信或者见面聊都行，我的手机号是13980444244，随时联系吧。
（现在你可以感谢了，因为给你回信了，所以可以这么说喽，呵呵。）
林像枫
即日
第二天，林像枫接到夏葵的短信，先谢谢他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及时回信，然后问他这周晚上哪天有时间，能不能一起吃顿饭。林像枫回短信说这周快结束了，周末要跟同事进城去4S店提车，下周再约时间怎样。夏葵瞬间大为开心：两袖清风的林老师终于要成为有车一族了，希望他未来的生活也像加满了油的跑车一样风驰电掣呢。于是回信说那好吧，下周再约，请务必腾出宝贵时间哦。林像枫答应一定不爽约。
合上手机，夏葵恍惚觉得，自己正被林老师轻轻拥在怀里，她抬头看他的脸，他也低眉凝睇她的眸。她闭上眼轻吻他的清瘦的脸颊，额上蓬松搭下的长发，微微汗湿的温暖的双手；他也回吻她柔软的双唇，修长的睫毛，光洁的额头。她这样想着，任思绪自由驰骋，心头颤抖不已，觉得自己似乎好放荡，但又渴望这样的放荡。天空这时忽然下起了微雨，像极了她此时此刻的心绪，微雨点点渗入心头，略带几分凉意；宛如情丝缠绵，低语不已，一声声，一叶叶，滴落空阶，回声轻悄······夏葵觉得，决定自己爱情命运的时刻快到了，心跳得一忽儿快，一忽儿慢。
盼望的日子来临了。周二的晚上，林像枫与夏葵在小天鹅火锅店包间聚首。对于夏葵来说，这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面对自己心仪的人，但这一次的心情却与上次全然不同，于是她心底如同泉眼微微地泛着紧张。林像枫倒是很坦然，不断说着笑话，在外人听来这些笑话似乎并不滑稽，但夏葵却听得咯咯咯地笑，而且发自内心，或许并不是因为笑话好笑而是由于心情格外开心吧？
林像枫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李晓雅打来的，问他最近忙不忙，怎么也不跟丁慧佳主动联系。林像枫听李晓雅的情绪很愉快，暗暗猜想莫不成这婚离不了了？一问果然如此，于是情绪跟李晓雅恰成反比例地直线下滑，怕夏葵看出，脸上强自欢笑。
原来李晓雅的丈夫上周——也就是夏葵给林像枫发短信的同一天——突然回国，一见到李晓雅就痛哭流涕地主动忏悔并请求原谅，李晓雅不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离婚就趁早，结果她的丈夫干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活求李晓雅饶恕自己一时糊涂，上了骚狐狸精的当，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女人原来是个有名的跨国惯犯，伪装为待字闺中，背后的黑手却是原配老公，专门找有钱的华人下手，等到两人情浓意热住在一起准备登记结婚的时候，女方就会伙同原配老公把所有现金、股票、债券、银行卡等等入室洗劫一空，随即逃之夭夭。已经有大概二三十个中国人中了她的招，李晓雅老公的损失首当其冲，难怪现在捶胸顿足地悔恨，明白了“容易摘到手的果子有毒”的道理呢！李晓雅看在女儿份上当然最后还是接受了丈夫的忏悔。林像枫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细节的，当时他的心情一半欣慰一半苦涩，既为李晓雅高兴，又为自己感伤，怔怔了半晌。夏葵看谈笑风生的林老师突然若有所思、心事重重，觉得奇怪，于是试探着问：“林老师，今晚你有事吗？”
林像枫猛然惊醒，随口说：“哦，没事，没事。”
夏葵问：“林老师，这学期文学社怎么没啥动静呢？”
林像枫说：“你加入文学社了吗？”
“当然加入了！上次我就给你说过啦！”
“呵呵······是的，想起来了。”
“林老师贵人多忘事哈！不应该的——不是说这学期要出杂志吗？”
“唉，暂时出不了了，没有经费呀！”
“没经费？怎么这么大的事，学校不给拨款吗？”
“你上次开会——就是我们文学社的成立大会——参加了吧？你没听钱校长说要‘少花钱，多办事’吗？也就是不给一分钱的意思。”
夏葵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校长的意思是尽量节省经费呢，闹了半天原来是一毛不拔啊！没钱怎么出杂志？难不成大家自己集资不成？”
“所以你就明白眼下办事的难处，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怎么办？只好暂停运行呗！”
“哦，这样······咱们艺术学校每年收那么多学费，为啥连这点活动经费都不给呢？这也太那个······那个啥了吧！”
“所以这就是艺术院校的特点，你习惯了就好了。”
“哦，明白了······林老师，那今后——你有啥打算没有呢？”
“打算？什么打算？”
“就是~~~嗯，未来生活的打算，难道一直就这么一个人下去吗？”
林像枫淡淡一笑：“呵呵，你是说个人生活的打算？这种事不能强求，要看缘分，不可能一蹴而就。”
夏葵险些脱口而出“你可以一蹴而就”，好容易才像吞咽橄榄似地将这句话硬生生压在喉咙下，她直感这句话不能在时机不对的时候说，比如眼下。刚才林老师不是才接了个女人的电话么？而且夏葵还隐约听到“离不离婚”之类的话，难道林老师在跟有夫之妇谈恋爱？一转念她想林老师决不是品格这么卑下的人，但再一转念又觉得爱上有夫之妇为啥就算品格卑下了呢？自己不也爱上了离过婚的大龄男人，可在自己心目中这种爱还崇高得可以惊世骇俗、感天动地么？！于是夏葵换了个方式问：“林老师，爱情可以守株待兔吗？”
林像枫略带几分感慨地说：“看什么样的爱情，有的爱情值得一辈子去等候，有的爱情却披着天长地久的皮，藏着露水夫妻的心。”
夏葵问：“那什么样的爱情值得一辈子去守候呢？”
林像枫说：“我想，只有当爱人成为亲人，成为最亲的人以后，这样的爱情才值得用一辈子去守候，不能转化为亲情的爱情只能是一场春梦，双方的爱情保鲜期一过就只能为彼此的爱情唱挽歌了。你读过鲁迅的《伤逝》吧？我认为涓生和子君的爱情之所以走上绝路，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没有转化为亲情。”
夏葵说：“可你上课好像给我们说过，涓生和子君是因为失去经济来源无法维持正常生活所以才分手的呀，没有生存何来爱情呢？”
林像枫微笑着说：“是的，我是这么说过，其实很多分析《伤逝》的文章也都是这么说的，这不是某个人的独创，算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吧。不过我分析问题喜欢刨根问底钻牛角尖，我想俩人没有经济来源无法维持小家庭的生活和俩人只有爱情的冲动而不能把彼此当成生死可以依托的亲人是一种自然循环关系，《唐诗三百首》里张九龄有两句诗叫做‘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应该可以形容这种无可奈何的自然法则。你看涓生后来是多么厌恶子君对他的拖累，认为两个人在一起的力量反而不及以前独身的时候，子君对他的精心照顾在他心中成了捶着衣角拖后腿的事情，那他视子君为什么样的人呢？自然情同陌路了。所以把爱人视为最亲的人双方才能走一辈子，这样的爱情也才值得去等候。”
夏葵问：“那林老师你现在找到值得等候的人了吗？”
“唔——”林像枫略微迟疑一下，他感到夏葵的心在怦怦跳仿佛天际隐隐的轻雷，于是也含糊其词似乎透过雨帘看大千世界——“不是人人都可以做亲人的，但人人都可能会跟你有缘分，所以慎重观察很重要。”
夏葵银牙轻咬下唇，憋了好一会，忍不住还是问出口：“林老师，那如果现在有女孩子喜欢你，你会接受吗？”
她期待中的回答是“只要她是真心的，为什么不？”，想象中的回答是“你是跟我开玩笑吧？我现在没有遇到喜欢我的女孩”，担心听到的回答是“光是喜欢我不够，要我也喜欢才行”，结果林老师的回答是：“爱情这种东西不是喜欢就可以成功的，附带的条件太多太多。”
夏葵问：“需要哪些条件呢？喜欢难道不是主要条件之一吗？”
林像枫说：“不错，喜欢是主要条件之一，但远不是唯一条件，甚至够不成主要条件中的主要部分，何况还不是两厢情愿的喜欢，那就连构成主要条件的成分都还不全，这样的喜欢能随便接受吗，你说？”
夏葵以前喜欢听林老师逻辑严密、剥茧抽丝、条分缕析、一针见血的谈吐，现在却忽然害怕听到林老师这样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这种谈吐方式固然严谨理性，却好比一个人因为太过完美反而令他人望而生畏一样。她更愿意林老师说些有人情味、逻辑不那么周密的话，这样他才会因为有缺点存在而更加接近正常意义上的人，自然也就更加惹人喜爱，仿佛珠贝的沙砾会形成珍珠、老树的眼泪会变为琥珀一样。她觉得讲台上的林老师是那么感性，因感性而魅力十足，可在生活中却为何如此古板，或者说如此理智呢？想到庞太康，夏葵心里一阵着急，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林老师，如果真有女孩喜欢你，而且离你很近，你愿意尝试着喜欢她吗？”
林像枫愕然，看着夏葵的眼睛——秋水一样明净的眸子仿佛西湖一般倒映着碧蓝的天，满溢着温情与润泽——蓦然间明白了夏葵想要表达的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现在想要转移话题、逃避尴尬、冲出迷阵，都已不可能了。他半响无语，以前一直觉得夏葵看自己的眼光不同寻常，似乎满含期待，偶或充满同情，又有一种无言的幽怨，以为她天性多愁善感，又在如花似玉般的年纪，爱好幻想渴求浪漫是常情，仿佛春风吹散一地乱红；即使心中一闪而过她喜欢自己的念头，也即刻嘲笑自作多情随即将这思想的火花掐灭，可现在确定无疑夏葵是真的喜欢自己，林像枫一时间居然手足无措。不过林像枫觉得夏葵喜欢的只是自己的幻影而非确切意义上的自己，讲台上的自己和生活中的自己好比钢琴上的白琴键和黑琴键，无论色差还是级差都是显而易见的，可陷入相思迷阵中的女人都变成了色盲，一味痴迷地爱恋并不值得爱恋的人。于是林像枫定了定神，依旧竭力保持冷静地开口了：“夏葵，我是有过婚姻的人，不值得女孩子这样喜欢我，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可以有更美好的感情归宿，不应该这样亏待自己。”
夏葵也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林老师，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有理由呢？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爱情不是商品，可以自由买卖，能够喜欢一个人，心灵有寄托和归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为什么说是亏待自己呢？千金也换不来这样美好的感情归宿，为啥要把婚姻跟感情混为一谈？林老师你不是说过我们应该做一个‘大写的人’吗？难道面对最纯真的感情都不敢睁眼的人也能叫做‘大写的人’？”
林像枫哑口无言，他没想到一向看似拙舌少语的夏葵居然生就一口伶牙俐齿，而且当仁不让地令自己毫无辩驳余地。他半带感动半带好奇地仔细观察夏葵，青涩的神态、举止、气质都和自己理想的标准相去甚远，这样的女孩子对于仰慕的偶像不用说容易一见钟情，只是不成熟的少女情怀罢了，岂可凭一时感动就全盘当真？于是林像枫再次恢复了冷静，说：“喜欢可以分为很多种，有好感，有仰慕，有崇拜，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爱。我想应该先冷静地判断这种喜欢到底属于哪种情况，再决定自己是否值得付出全部感情，当然——”林像枫犹豫了一下——“如果能确定是真爱，那么再勇敢面对当然就属于‘大写的人’，不过前提还是要确定是不是真正喜欢，我想当然谨慎点比较好，你说是吧？”
夏葵觉得向日葵的花瓣瞬间枯萎了，似乎满腔如火的热情撞上冰山，又似乎独自置身于阒无人声的空落街道，弥眼只有黄叶和灰土。她知道幸福不会来得如预期中那般快，暗暗决定耐心等待；不过想到家人的焦灼目光、太康的幽怨眼神，又一时按捺不住急切的心绪。纠结了许久，她终于还是下决心说：“林老师，你说得对，真爱是需要考察和检验的，我想时间可以证明一切，只是如果真爱来了，请你一定要珍惜它，可以么？”
林像枫感觉到夏葵如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在夏葵看来，这就是表示颔首同意的意思。她心里仿佛清晨的花蕊盛满了露水一般满含了感动和期待。窗外秋风乍起，萧萧黄叶摇落而变衰，仿佛凄厉的笛音在夜空里呼啸，又好似冷月的清辉投影在幽静的湖面。林像枫的心此刻也如同这秋意袭人的天空一样落寞而凄清，同时又隐含丰收的期望，似乎一只金色大鲤鱼在渔网里挣扎着跳跃，可是总也挣扎不出。
不管怎么说，打这天以后，夏葵觉得世界变得新鲜了，不一样的心情就像学校门口的那口音乐喷泉永远不停歇地泛着白色水花。她觉得生活又充满了新的期待和希望，仿佛爱神张开了洁白的双翅在郁金香花瓣里忽上忽下。幸福源自等待，这个道理她现在格外清楚，好像幽谷深处的一泓清泉一般。但清楚这个道理的绝不止夏葵一个人，难道林像枫会不清楚这样简单的道理么？那林像枫还在等待什么呢？莫非真是海市蜃楼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