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做梦。
儿时的梦,单调又诡谲。单调的是眼前总有一锅漆黑的粥,粥里零星点点,如同夜空;近看时,又极其混乱,一会儿妖魔鬼怪,一会儿虫鱼鸟兽,如同天边肆意切换的海市蜃楼,所以诡谲。
我描述给大人听,他们只叫我别熬夜,然后机械地切换着电视频道。
一会儿封神演义,一会儿动物世界。
从那时起,我的梦开始在现实中以另一种形式重现。譬如梦见蛇,便会考双百分;梦见骑着猪在海上驰骋,第二天便会看到床被尿浸湿的惨状,存钱罐猪猪也会被爸爸夺走一枚硬币;梦见棺材了,吓得哇哇大哭,醒来便会捡到钱,开心地给回猪猪。
于是我每天睡前都提醒自己要记牢每个梦,然后信心满满地醒来,在现实一次次跌宕起伏又峰回路转时,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知道。
时间久了,便有点腻,哪天的梦单调了,意味着第二天的生活就单调。我开始不想醒来,不期待白天的生活。
直到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外婆之后的有一天,我忽然想起那段时间总被一个掉牙齿的新梦困扰。
原本以为我的牙齿会在现实里掉落,却一直没有对应的事情。
很多年后有了电脑,我查了查这个梦,哦,原来有个叫周公的人都做过我的这些梦。
他说梦到掉牙齿,意味着骨肉分离。
梦便无趣了起来。
我不再去记这些梦。偶尔外婆来跟我说两句话,第二天我会告诉妈妈,她会带我去山上看看她。
也许是我不留意,或者不再迷信,梦里的在现实里重现的越来越少,反而是白天已经发生过的人或事,梦里会进行排列组合,艺术加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人世间活得越久,记的事越多,梦的复杂程度越高。但梦的规律愈发清晰,有据可循,和从前相反,睡前我都能预测今晚是哪些个牛鬼蛇神和我的朋友们大战三百回合了。
梦更无趣了。
我变得不想丰富生活,以免做丰富的梦扰乱心神,不好休息。这么做还挺凑效,一夜无梦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熬夜也是个好方法,直接缩短夜晚时间,避免夜长梦多。
甚至还会挤挤梦的时间来解睡前解不出来的数学题,醒来写上。
梦可能自己也觉得它的内容太无趣了,开始进行形式改革,什么倒叙梦,插叙梦,蒙太奇梦,梦中梦……像个导演炫技似的,变化多端。
我看它挺认真努力地让我别抛弃它的,就由着它发挥,有时还中途清醒指导指导它,哎,你得这样做,然后它乖乖续上,继续做梦。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提点到位的作用,它好像恢复了最初诡谲多变的调调,重复的事物锐减,也没有运用隐喻的手法加工来隐藏。每每我怀疑它学会了新的修辞,都会被看似诡谲实则单调的场景打消。
譬如原以为浩瀚无垠的宇宙,竟然一直由一个圆将其包裹;一个个看不清脸听不见声,但能清晰分辨出谁是谁的,我的熟人;万物之外虽然是纯粹的空白,但总感觉那看起来一片混沌的宇宙能数尽,空白里那些藏着的,多到激发不了想数它一数的心。
我试图翻阅所有的记忆,试图给记忆里倾灌着更多的古今典籍形成新记忆,都悟不到它给我埋的是什么伏笔。
只会在常年累月的思索中,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中里闪现的一两句箴言,给那个单调的咒语增加一两个单调的注释或音节。
天地自有天地的手笔,一撇一捺都为之颤栗。
我在临终前一年,拿着这句话给石匠,让他刻在碑上。
尽管为了悟梦学了点道法,也没想到死后还真能睁开眼。
举目是一片空白。
明灭忽现的一个人影向我递来几句话,那不是我熟悉的腔体共振出来的声音,更像是心声,不容分说地将共鸣塞进心底。
“你回来了啊,老厨子。”
我不解地看着他,或是她,或是…从来就没有阴阳之分。
“啧,当人太久了,变阴阳了。”那人说,“哎又得来说一遍,认真听哈,厨子。”
“是……”额,我怎么会回答得如此乖顺。
“你原是梦神,终日搅和着这虚与实,喏,那口锅里黑糊糊的就是寰宇众生的所有梦境,想必你在梦里见过。”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锅,“约莫三万人间世之前,你抽风向神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神就让你去人间轮回,做梦去了。我呢,也像个摆渡的似的,迎你来,送你去,联通着你的前世今生。”
“你是谁?”
“鄙神不才,是神本神。”
“……”
“我宠你嘛。”神说,“原本那帮人做梦没有规矩,你去了以后,开始有迹可循。拿六十年寿命算,前十年梦的是前世,中间三十岁梦的是今生,后二十年梦的是来世。”
“鄙人不才,二十岁就梦到了今日。”
“哈哈哈我只是拿寿命当尺度,梦见什么,到什么阶段,和精神成熟度有关。儿时不记事,除了前世经历也无梦可做,梦到前世也记不住;稍长后积攒了点人事,也有了七情六欲,白日里的有心栽花和无心插柳,在梦里将它们倒个位,啧!美梦成真。那些个求而不得的啊,最容易入梦。”
“求而不得的多了,自欺欺人也倦了。”我说。
“是呀,于是开始畅想来生,把美好的期盼通通都放在来世。这时梦里还夹杂着现实的苦闷,也全部揉进去,变成下辈子的现实。生生世世,永陷轮回。故佛曰,今生因,来生果。”
“只有我的因果与众不同。”我苦笑。
“你是梦神啊乖乖,首尾都得是我这。”神脸上没有表情,但我看得出神的怜悯,“所以,还要去人间吗?那里的人啊,只有你没有前世和来生,但也只有你知道来处和归途。”
“这就是我去的原因吗?”我抬头看神,“想多造几个周公一样的人,告诉世人梦很无趣,不必做梦。泯灭希望,便没有来生,可脱离轮回之苦了。”
“是吧。你曾终日在那口锅前熬着这世间万物,一言不发,埋头苦拌,导致那宇宙啊愈来愈糊,乌漆嘛黑,虚实不分。你去了人间反而没人搅和了,清明了不少。”神说,“所以我说,厨艺差劲的厨子,你还去吗?”
“我不去了。”
“……”
沉默,这次是话痨的神无话了。
“怎么,我第一次说不去?”
“嗯……”
“我说不去,可以不去的吗?”
“那肯定。”
“行,没什么事我继续搅了。”
正欲走,心底又传来一声。
“为什么?”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换算起来差不多是一个人世,才开口。
“我看了很多年梦,自己的,别人的,周公的,看周公的。”
“梦见蛇和棺材,会名利双收,而看到蛇和棺材,会梦到大海和牙齿掉落。”
“而这些因果交叠,扑朔迷离的,无非都是万物。无论存在与否,无论梦境现实,无论前世今生,皆为实。”
“那么何以为虚?”
我走向神,正言道。
“我想这世间千千万万妖魔鬼怪,虫鱼鸟兽,皆是你。而它们,只是单调地存在着,没有前因后果,便只会此消彼长,连梦都是无意义的。”
“直到我去了,联通了万物,赋予了秩序,像是给梦境和现实安上了发条,它们开始动了,开始活了,开始产生意义,开始探索意义,开始对意义求而不得。”
“我不是梦神,你也不是神。是我给你加上了轮回,情感和苦难,哈哈哈,还傻傻的,想让你脱离你的新陈代谢,呵,我算什么啊,我算是你五脏六腑的气,算个屁啊。”
“我不是搅动了虚实,我只是让你活了。”
“我是虚,你是实,如此而已。”
那日我又回到大锅前。
不知过了多久,实不再用不容反抗的心声与我沟通,而是在我身后喃喃道,“之所以叫你梦神,是因为你是我的梦。”
我没有回答他,或她,或者……
“有阴阳之分的,你是阴,我是阳。”实说,“厨子,你不去人间了,去做什么呢。”
“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