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想主题
作为一个技术狂的刘慈欣,在小说中将他笔下的星球一遍遍地摧毁,又一遍遍重塑。人类挣扎在他的目光下,试图在他冷酷的理性思维中寻找最后一丝丝希望。刘慈欣在《三体》中显然戳破了某些人们习以为常的温馨梦幻。常识和逻辑在刘慈欣的小说里不是失效就是扭曲了。然而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技术狂特有的冷酷具有非凡的吸引力。更关键的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可能误打误撞地触及人类最核心的秘密。刘慈欣在《三体》中似乎是第一次如此尽情地描绘人类终结之时的场景。这一次他彻底沉入到末日景象之中,并从中找到了力与美,体悟到人类悲剧的深刻性。
《三体》里面那个三体游戏,想象奇崛恢弘,对于三体星系这一个极为奇幻的想象世界,刘慈欣充分发挥了他在硬科学上的特长,赋予这个世界完全真实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发展规律。刘慈欣以虚拟现实的方式,借用地球文明的外套,来讲述这个遥远文明二百次毁灭与重生的传奇,三体与地球遥相辉映。在构造了一个丰满坚实的三体世界以后,他进一步让三体世界、地球,甚至还有更高级的文明,发生更加猛烈而意味深长的碰撞。在最不可思议的生存景象中蕴涵着触手可及的现实针对性,既是对地球文明自身的一种独特反省,又是在宇宙级别上的一种超越。
刘慈欣仍然属于那个心系现实的伟大传统,甚至连“文革”这样沉重的话题都可以从宇宙的视角来展开。刘慈欣痴迷于世界的构筑,但他绝不仅仅满足于对技术的描写,而是自始至终都贯穿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切思考。而这种思考,一旦从大尺度的时间与空间的角度展开,其结论也往往令人震惊。当人们为刘慈欣空前的想象力而迷醉时,又会被他锐利的思考和批判所震醒。在《三体Ⅱ·黑暗森林》中,刘慈欣看似极端的“科学至上”和“唯物技术主义”其实已经旧瓶子里面装了新酒,也正折射了这个时代的一个重大转折:精神、人性、道德、信仰,这些原先是哲学家、伦理学家、神学家专属的论题,正日益受到科学家的关注。而刘慈欣恰好站在一个难得的位置上,从科学的角度审视人文,用人文的形式诠释科学。他超越了传统的道德主义,以惊人的冷静描写人类可能面临的空前的危机和灾难,提出了会被认为是极其残忍的各种解决方案,但是他对人性的终极信念将被人们理解。在这样一个终极的高度,刘慈欣涉及了信仰的问题。未来、理想、乌托邦,这些人类永恒的心理需求在不同的时代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在宇宙大爆炸和坍缩的背景下,光年和基本粒子的尺度上,他探讨了信仰会采取的形式,与科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三体》具有深切的社会意识,小说中逐渐浮现出的“宇宙社会学”,纠结在制度建构与人性道德的冲突之上,实际上也更为直接地将“中国经验”的难题投放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之上。可以说刘慈欣构思的“三体世界”尽管有着上亿光年的时空,其实却并不遥远。正是以现实情景为基点构想出的《三体》的宏大世界,明确地建立在“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吗?”的道德追问之上。更具体地说,《三体》中描绘了两个层面的道德:零道德的宇宙本身——更高智慧如“歌者”向太阳系抛出二向箔,使整个太阳系二维化,人类文明从此灭亡;但刘慈欣着力去写的还有“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这两种假想条件放在宇宙背景中,看似是空想,却深深地扎根在人被卷入历史困境时的切身境况之中。《三体》中多次写到生死攸关的抉择时刻,关系到文明的兴亡、人性的存灭。这些时刻映现出与作者和读者都面对的现实历史息息相关的道德困境。由此,刘慈欣的情节构思纠结在两个向度的道德上:一切为了生存的零道德,与有善恶之分的道德。他铺陈的宏伟叙述,最终展现的情节走向,是有道德的人类无法在零道德的宇宙生存下去。《三体》跌宕起伏的故事线索,是人类一次次凭借理想和理性为保存自身作出努力,最终“歌者”来临,黑暗森林打击到来。但刘慈欣让程心一直活了下去,她成为三体和地球文明的最后幸存者之一。这个存亡攸关的宇宙史诗之中,整个物种和世界的灭亡,与一个人的保存构成了平衡。
刘慈欣执着地用惊人丰富的技术细节描写一种大尺度、大视野的宏大视阈,他偏爱巨大的物体、复杂的结构、全息的层次、大跨度的时间,落实到人物身上,就是以舍己而救苍生的姿态出现,挺身反抗命运的暴虐,最终改写历史的英雄群像。刘氏在华丽的细节和繁复的铺陈造成的厚重感之上,依然有着精确、冷静与超然的叙事。他的冷静更多地来自一种技术化的倾向,当与热烈的人文关怀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它们相互激荡,形成更为丰厚的复调之声。刘慈欣几乎是“残忍”地把作品中的英雄推到那些极端的场景,让他们面对世界的终极困境。从《三体1》中叶文洁面临的难题开始,刘慈欣已经走向黑暗的宇宙之心。在《三体2·黑暗森林》中他设想的“宇宙社会学”两条公理可以视为达尔文进化理论的宇宙版本,在更加宏观的尺度上,在其展开的过程中,就其淘汰的规模而言远比达尔文版更加惊心动魄。当宇宙在这些英雄面前徐徐展开,人类一下子显得那么渺小,他们的悲欢离合那么微不足道。文明层次高于人类的“神”那种“毁灭你,与你何干”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直刺建立在长期的人类中心主义之上的自恋情绪,也呼应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东方世界观。刘慈欣并没有简单地把爱、善、责任视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而是将内在的超越视为一个艰难曲折、甚至是充满失败的过程。《三体3·死神永生》中还有一种信仰的隐秘形象,那就是人类自己,人是人自身的救主。在这里,流浪是向外寻找宇宙,从中发现与拓展人类生存的意义的核心象征。
二.艺术手法
阅读《三体》系列,除了在其中仍然能体味到一些传统的科幻作品的风格之外,又可以带来一种像阅读那些出色的商业通俗小说时会感受到的快感。而且,会为作者超越常人的想象力而叫绝,也很欣赏作者的思考,以及其中部分的思想。这个小说系列的可读性,就其情节展开的精彩度来说,作为其基础的,恰恰是作者惊人而且超越常人的想象力。在这个小说系列中所体现出来的作者对于多种科学知识的了解、利用与合乎科幻逻辑的外推幻想。在整个系列中贯穿的哲学思考,与其用作者所说的“宇宙社会学”这一概念,倒不如用“宇宙伦理学”更为合适。正是作者超越常轨的思考,扩展到以存在外星文明为前提的整个宇宙,在这种最大的范围内,又以地球人可以理解的伦理,论证构建其理论基础,才使得整个系列小说具有一种真正的宇宙视野。不过,在其中还是有一种隐约的内在矛盾存在着,这就是对于科学技术手段之价值的评价,与作为其叙事和情节构想基础的带有人文意味的宇宙伦理前提之间的某种冲突。刘慈欣在《三体》系列中,预设了一个残酷的宇宙规模的黑暗前提,这也是他的“宇宙社会学”的核心所在,其第一条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很有些哲学意味,这里面价值判断被取消了;其第二条,颇有些把地球上有限资源的环保理念扩展到整个宇宙的意味,说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也很有点像人们所说的“发展是硬道理”,只不过暗中又把文明的增长和扩张与对物质资源的消耗先天地联系在一起。在《三体》系列中,作者突破了硬科幻的传统模式,让其故事更好看,与此同时,在其哲学基础上,还是沿用了地球思维的某种框架。
刘慈欣采取的描写方式具有技术主义的特点,这会使他在惊叹“方寸之间,深不见底”之后,进一步带读者深入宇宙中去认知它的“尺寸”。在描写的链条上,这样的层层递进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他在与无形无限搏斗,试图把一切都写“尽”。或者说,他不遗余力地运用理性来编织情节,让他的描写抵达所能想象的时空尽头。用刘慈欣自己的文学形象来打个比方:他让“崇高”跌落到二维,在平面世界中巨细靡遗地展开。刘慈欣的科幻想象包容着全景式的世界图像,至于有多少维度甚至时空本身是否存在秩序,在这里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巨大无边,同时又精细入微,令人感到宏大辉煌、难以把握的同时,又有着在逻辑和细节上的认真。它的壮观、崇高、奇异,建立在复杂、精密、逼真的细节之上,可以说宇宙大尺度和基本粒子尺度互为表里,前者的震撼人心,正如后者的令人目眩。刘慈欣的小说以激进的科学推理为支撑,甚至在《三体》这样的长篇巨制里,宇宙规律本身的更改也是支撑其情节的最主要支点。
《三体》系列以众多的人物和繁复的情节,描绘出宇宙间的战争与和平,以及人类自身对于道德的选择困境。刘慈欣对所有这些如那种不同维度的世界看似无法言传的景观,毫无保留地以全景细密的“写实”方式加以刻画,他的文字精准而结实,使幻想变得栩栩如生。面对这些壮丽的宇宙景观和精妙的物理设想,那种感觉就像离开池塘见到了大海。另一方面,刘慈欣创造的世界有着读者可以认同的鲜活的历史感和现实感。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与现实之间的连接点,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经验”。《三体》第一部中地球上的三体组织设计出一套网络游戏,借用地球历史中的人物和事件,重构三体文明的样貌。在这套游戏中一上来就遇到周文王,他正走在去朝歌的路上,自信已经获得三体恒星运行的规律,乱纪元快要结束,恒纪元马上就要来了。这个在小说中具有功能意义的隐喻性情节,在指向“差异”的同时,却是使用了人们熟悉的历史材料。“差异”点在于,三体世界有三颗恒星,运行没有规律,随时会使这个星系中的文明遭遇灭顶之灾。但此处表达“差异”的喻体,却是借用读者熟悉的中国商周历史,由此与现实世界之间发生另一种更直接的关系:“乱纪元”的意象借自史书记载的生灵涂炭的纣王时代,对“恒纪元”的预测脱胎于周文王倾心向往的太平世。在接下来另一层游戏之中,秦始皇时代制造出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游戏的隐喻指向三体文明对恒星运行规则的大规模科学运算。但秦始皇的集权统治,是这台计算机能够运行的前提条件。这里举这两个例子,是为了说明《三体》叙述语法的一个独特而复杂的方面。情节层面对“三体世界”的隐喻表达,以历史为材料,而在这之后,这些材料引向更为直接的现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