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交替在乡村留下来的痕迹,在我看来,最是那周树人的美丽乡村英文,或者说是一种文盲眼里的周树人乐趣。
小时候,我读到一篇写北方的雪的文章,写到无边的天宇下,闪烁着的是雨的精魂,我便十分不解,是谁告诉我那寒冬里的雪都是净世而开的花朵?在肃杀万物的萧条之景下,总有惊心动魄的生命和力量在萌动。故乡的冰雪世界也就像糯米糖,还有樱桃酒一样香甜。
八九年,庄稼早已收割完。父亲踏上南下的火车,只有初中文凭的他,用一摞厚实的日记这样记录下他的青春,火车车轨延展到远方,同行的有五六人,都是村里精壮的汉子,我的叔伯们。那年的北方的雪,下的像是缠绵的雨,笼罩村头连日不散。后来父亲跟我说,“你知道鲁迅写的故乡吗?我南下看到的村子就和那里面的一模一样。”
我呆坐在窗前,看着手里的英文试卷,不到三十分的成绩让我想着怎么应付老爸的诘难。“你这是要步我的后尘啊,想当年,我们考英文的时候,卷子上有个单词拼写:将要,我想死都没想出来,就没写交上去了。”
没有写出“将要”的父亲确实没有了将来。一次我溜达在路上,口中自然地念出了英语课文,走在我旁边的一个担着水的老伯应声,那不是去商店买东西吗,我不禁迟疑了一下,口中的中式英语随即停下,顿足看了看他,年长我父亲几岁的乡亲。没错,那一片课文就是购物篇呀!父亲告诉过我,你娃呀,考不好就去地里下苦吧,想你老爸一样学不会英文考不上中学这一辈子就是挑扁担的命。
曾经有很多我的叔伯们过年时都要登门,一面和我爸这个做苦力的好手商量明年的去处,一面不忘教训我这个后生一番。你娃学不好考不上学,就要像我们一样,上工地上搬砖,当小工,被老板拖欠工资,一年下来就挣那么点养家糊口,日子可能就那样了。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些人和《故乡》里面的闰土很像,而我明明知道这是闰土的话,话却一句句地进去到我的心里。我们这个村子里面好像到处都充满了这些“落第秀才”们的柔软历史,而我只负责旁听。
父辈们经历过文革,明白那些苦难交织的贫困,在饥饿的年代里读着鲁迅,学会了经典的嬉笑怒骂。在嬉笑怒骂里面,我第一次尝受到了作为一个旁观者和看客的悲哀和无助,竟不自觉兀自对前途害怕了起来。
母亲告诉我,读书能够改变命运,父亲却是因为读书而命运成为如此,那个在书中有着黄金屋的时代我不知道是否还在,不过他却是怕了。
网络与信息席卷着这个腐朽又有些偏执的小村时,几乎所有人都会用“安泡”,“三克油”等平民英文去表达自己的乐趣,那种来自遥远鲁迅时代对英文的恐惧和嘲笑。他们的忠肝义胆被英文这个集中矛盾瓦解,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把说英文的人叫做“洋人”,时代的看客对他们来说有的时候都显得崇高。“洋人”们一代代走出小村子,把他们的铮铮铁骨留在乡村与世界的夹缝里面苟延残喘。
大雪铺满天空的时候,我又突然想起了故乡,想起鲁迅时代辐射下的故乡和父亲,想起英文冲撞之下的农村的出人头地,想起那些在大时代之下与命运抗争而又不得不臣服在命运底下的小人物。于是乎,我至今依然觉得,鲁迅也说乡村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