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一个中原地带的四线小城里。从小我就是听着母亲和母亲的朋友一起,在我的床前说着一些妖魔鬼怪睡着的。说是妖魔鬼怪,倒不如说是一些死人的奇闻异事,于是,在那个闭塞且没有过多娱乐项目的小县城,这项活动四处可见。
你们也许不懂,倘若你不幸再生活于一个命运坎坷的家庭里,依靠迷信活着其实就是一种信仰和寄托,而我就面临过一场这样的危机。
大一的时候,我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立刻从学校请假赶了回来。经过确诊,父亲是急性脑淤血引起的重度昏迷,医生在处理后对他的左脑进行了缝合,但生命危险依然不能完全排除可能。
“怎么办......你爸说倒下就倒下了......”母亲的语气里带着绝望。
那段时期母亲的情绪很低落,似乎没有了父亲的陪伴,家里的天塌掉一多半儿。“男人是山,这座山永远不能倒。”母亲常常跟我讲起这句话。这么多年来,我看着母亲风里雨里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的样子,总会想起母亲讲起过的关于她的小时候,或许像撒泼的小孩子一般咬牙切齿,或许脸上还有种不畏惧天地的少年狂气……但也正因为对生活的乱流,丝毫不懂也因此丝毫不惧,才有可能靠着一点生命的真气,混乱挣扎开一方向,任性地摆脱了一个可能的命运。于是那个倔强好强的小城镇母亲,会自带很多封建社会的陋习。
母亲告诉我,从小到大,外婆总对她叹气:“没有个女人的样子,以后怎么养儿抚女、相夫教子。”
“如果神灵要亲近某人,必然要发现某人的需求,然后赐予她。人最怕的是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母亲常常这么说。
即使在政治动荡的年代,我们的小城依旧是个世俗生活很强大的地方。而世俗就是依靠着流传在生活里的大量陈规存活。
母亲和这里的女性一样,在高中结束、二十不到就被逼着到处相亲。其实未来的生活和那远远看到的未来夫君的面目,于她们都是模糊的。然而她们早早就知道作为一个女人生活的标准答案:第一步是结婚;第二步一定要生出个儿子,让自己和夫君的名字,得以载入族谱,并且在族谱上延续;第三步是攒足够的钱养活孩子;第四步是攒足够的钱,给女儿当嫁妆(嫁妆必须多到保证自己的女儿在对方家里受到尊重);第五步是攒足够的钱,为儿子办酒席和当聘金;第六步是一定要等到至少一个孙子的出生,让儿子的名字后面还有名字;第七步是帮着抚养孙子长大……然后他们的人生使命完成了,此时就应该接过上一辈的责任,作为口口相传的各种习俗的监督者和实施者,直到上天和祖宗觉得她的任务完成了,便把她召唤走。她一开始不懂得应该求谁、如何求,只是进了庙里胡乱地拜。路过的长辈看不过去指点,说,什么神灵是管什么的,而且床有床神,灶有灶神,地里有土地公,每个区有一个地方的父母神……
“每一种困难,都有神灵可以和你分担、商量。”母亲就此愿意相信有神灵了,“发觉了世界上有我一个人承担不了的东西,才觉得有神灵真挺好的。”
我不确定,家乡的其他人,是否如母亲一样,和神灵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从我有记忆开始,老家的各种庙宇,像是邻里街坊的家里。有事没事,母亲就到其他人的家里串门。
我不理解母亲在那些庙宇里度过多少艰难的事情,在我的这段记忆中,只是那浑厚的沉香,慵慵懒懒地攀爬,而圣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声响,则在其中圆润地滚动。这就是母亲的前半生,我想似乎唯有神灵,才会圆满她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执念和渴望。
在照顾父亲的日子里,我发现一个怪像:母亲的情绪似乎并不全在病床的父亲身上,果真有一天,在邻居妈妈的陪同下,他们领来了一位两鬓斑白的道士模样的人,只见这个人身穿暗黄色道袍,道袍虽然看似有些破旧但隐约的文理间还能看出上面的八卦图案,此人手里拖着一个罗盘模样的事物,在母亲的引领下来到了屋里的正厅,看道士的模样虽然有些故弄玄虚的矫揉造作,但也透着些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感觉。母亲特意找了哥哥在医院陪同父亲的当口,偷偷地带着请来的高人来家里做法事的,生怕父亲如果得知母亲又在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会让父亲的病情雪上加霜。母亲刚进屋子里就在三嘱咐我一定要对今天的事情做到守口如瓶,对父亲不能透露半句,我听话的点点头。
只见母亲毕恭毕敬地跟随在这位高人身后,像惊弓之鸟一样生怕在哪个地方怠慢了高人。高人迈着八卦步伐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嘴中还不时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咒语:“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袛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在一番回旋之后,大师回到了一楼的客厅。他停下来缓步回身看向母亲:“在我窥问土灵上司之际,探查到此处阳宅随藏风纳水之宝坻,但布局上颇有些不尽人意之处,而且今年是你们家命犯太岁之年,应动土木方可化解此劫,枉若岁末之前未及时动土翻盖此屋,定当还会有邪祟做患,扰一家清宁,小则家人身患轻疾,重则有血光之灾........”听到此处母亲面色顿变:“大师,您的意思是我们一定要在今年翻新房屋才能化解此次灾难吗?”大师轻轻点了下头。母亲思索良久:“何时动土合适?”站在一旁的我原本以为母亲只是听听便罢,没想到她却真的动了心思。“妈,真要翻新吗?需要很多钱。”我小声地嘟囔。“你别管,这事儿我自有定夺。”母亲显得十分坚定。最后,依然不忘塞一把钱在道士手中。道士这才放心地说了句:“听我的准没错。”随后怀着一脸窃笑离开了我家。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邻居和母亲总会在我家小坐。屋子里总会充斥着一些牛鬼蛇神的传说,据说是在商讨翻新房屋的方法。我曾多次劝过母亲,甚至撕心般地冲她怒吼:“以前你迷信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竟为了一个道士的话大费干戈简直是无理取闹,这个家快要被你的迷信搞垮了!”或许话说得太重,母亲竟然抹起了眼泪:“这地基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你爸挣钱不多,却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将这旧房重整翻新,除了给你哥留点财产外,也算是对得起你爷爷的在天之灵。”她顿了顿接着说:“弄房子是个大工程,考虑到钱多你爸迟迟不敢动工。现在病倒了,这病你知道,倘若再不动工,怕是没有一件高兴的事儿能让他活过来了。”
活着,母亲竟然用活这个字敲打着我的心。看着眼前目光炯炯的母亲,我竟然觉得她的执念似乎是对的。
建房子绝不是省心的事,特别对于拮据的我们。为了省钱,母亲边看管加油站,边帮手做小工。八十多斤的她在加油站搬完油桶,又赶到工地颤颤悠悠地挑起那叠起来一人高的砖。收拾完,还得马上去伺候父亲。
就这样风餐露宿一个月,房子是终于改建好了,可父亲的脑颅又出了一次血。这一个月里,我基本上是没回学校的,除了帮衬着母亲照看父亲外,就是穿梭于我们改建房子的工地上。看着眼前焕然一新其实却没有大改观的房子,母亲的心似乎落了地:“没白辛苦一个月,等你父亲回来,他一定笑得合不拢嘴。”母亲的自言自语让我有些心疼,但她的愿望是好的,我们都没权利打搅。
父亲坚持了没有半年还是撒手而去了。在这期间,母亲总在父亲耳边低声耳语:“老头儿啊,咱家房子翻新了,你儿子的媳妇儿有着落了,你快回去抱孙子吧!”每当这时,父亲的嘴角都是笑着的。他有气无力地点着头,我想,看着眼前的母亲,他也一定是欣慰的。可即便这样,老天也似乎不肯将奇迹降临到我们家的头上。父亲走了,母亲的靠山倒了。那天,她领着我和我哥走到翻新的二楼,看着天花板说:“儿啊,房子是你爸给你修的,媳妇儿你一定要娶回来。你记住这点,永远不能忘。”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句话。原来在她的心里,父亲永远是天,是指引她的神灵,也是她不朽的支撑!
我再也不敢因为迷信而诋毁母亲,那种看上去似乎不太高明的执念,可能就是她一生的追求。而这追求,大概就是她和父亲一生和谐的奥秘,也是她爱着世界、敢于活着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