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丧爱
暗黑的江面缀满鳞鳞月光,它们随波纹起伏,簇拥着长江上的巨轮朝武汉港行驶。
疲乏的老少,蜷于角落,静默不语。60年代车船稀少,即便第一次乘坐亦无新奇之感。
去向目的地是最紧要的事,女孩抱膝看着躺在身边枯瘦的妇人,再转眼看看黑黝黝的前方,目之所及,一无所有,不由得用双臂将蜷起的膝盖抱得更紧。
船行水面,遇江风与水浪夹击,颠簸得厉害。女孩紧张地看向旁边的妇人,问道,喝水不?面色苍白的妇人摇头。随即妇人虚弱地指指布袋里的干粮,示意女孩吃点填填肚子,女孩摇摇头:一会晕船会吐的。妇人侧转脸,点点头。
船舱安静,多数乘客已入眠,趁着月色微光,女孩从荷包里掏出乡里长辈写的纸条一看再看,看毕,一下下叠好放回装好,实在熬不住,将头埋于膝上假寐片刻。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轮船,等这暗夜过去,天一亮,便要登陆比乡里不知要大多少的大武汉了,她们将在汉口码头下船。没准乡下治不好的病,武汉可以治好,女孩看着入睡的妇人,眼眸闪出星点之光。
是的,这个女孩是我的母亲,那个苍白瘦弱的妇人,是我从未谋过面的外婆。
当年第一次出远门的母亲带着身患重病的外婆去大汉口治病,因一家老小靠外公在城里工作挣钱养家,操持家务、照顾弟妹,带外婆去大城市求医,全由这个当大女儿的母亲完成。母亲可谓没有童年,十来岁便似大人一样独立。可惜的是,这次远行求医,并未治好外婆的病,外婆从武汉回去没久,便撒手人寰。母亲忆起这个,已不再有泪,只是有点埋怨的意味,当然也只能埋怨拥有广大神通的老天了。她说,当时吃了多少苦都没什么,凑钱带我姆妈看病还是去的那么大的地方,明明治完叫我们回家的,怎么没多久人就走了呢,娃儿,你不知道,那时为了留钱给你外婆看病,我饿得不敢花钱,捡别人吃剩的面汤喝……
她也许因此埋怨很多很多年了吧,毕竟离外婆过世,至少五十年了。此时的母亲没了眼泪没了哽咽,甚至没了忿忿,只是有点不甘:明明说是治好了,怎么回去没多久人就走了呢。
外婆的离世让身为长女的母亲,一夕长大。加入生产队与男人一样扛起锄头干活挣工分,回家给弟妹洗衣做饭。那时乡里婶娘都可怜母亲,别家女儿有娘心疼,干净体面,只有母亲在地里干活,晒得黝黑,衣物常年补丁摞补丁,谁给了一件好衣服还舍不得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底下压平,重要日子才拿出来穿一穿。干活不输村里小伙子,手脚麻利。母亲四十来岁的时候腰椎间盘发作,严重时好长时间不能动弹,母亲说,都是小时干活把骨头伤了,现在来找我算账了。
二、成家
嫁给父亲,许是母亲悲苦生活的终结。
父亲是奶奶的老来子,上面有四个姐、一个哥,杨氏家族庞大。
媒人是我大姑,父亲的大姐。听母亲说,大姑觉得她可怜,看她能吃苦会干活,又与父亲年龄相仿,便介绍二人认识。
我曾见过父母二人年轻时的黑白照,父亲身着戎装,浓眉大眼英俊威武,母亲梳着两个麻花辫垂于双肩,笑容灿烂。父亲沉默寡言性情敦厚,母亲乐观开朗灵活聪敏,二人很是互补。
三、搬迁
婚后,母亲分别诞下哥哥与我。复员回乡的父亲经大伯安排,到城里的事业单位上班,每逢休息日才能赶回来。母亲一个人在家照顾两个娃娃闲不住,叫父亲每次回从城里带些货品,干起批发零售的小生意,村里人不常进城,能就近买东西自然好。不想小生意做得红火,引起小偷注意。某个夜晚,我听母亲匆忙起床,拍隔壁叔伯家的门,说是刚才听到后院响,有人跳窗逃走——家里遭贼了!彼时我才两岁,我被母亲的叫喊声惊醒,吓得直哭,我不知道贼是什么,只知道家里有不好的事,母亲对哥哥说,看好妹妹!旋即与前来的叔伯们去后院。
多年后我问母亲,当年那个贼抓住了吗,偷了啥。母亲说,没抓住,但知道是谁,把我藏在饲料缸里的钱偷走了。据说数额不小。我问为何不抓他法办,母亲答,那时都不容易,就因为知道是谁就算了吧。后来想想也是,都是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
正因家里遭贼,父亲不放心我们仨,跟单位申请住房,接我们母子一行到城里。
年少时不懂事,大家谈到这段历史,我还笑说,幸亏这个贼偷了我们家,不然我到现在就是乡下姑娘,没准在地里干活咧。其实直到成年后我才知,从出生地到成长地再到现在的居住地,三个空间三个方位,没有一个算得上真正的故乡,我与它们之间都有割裂的印痕。即便我在城里念的幼儿园,读书升学,我骨子里认为依然算不得真正的城里人,午夜梦回,村口那汪清翠的池塘和我曾攀爬的歪脖子树,以及趁垂钓老伯不注意,伸着小手去戏耍木桶里的小鱼儿……乡村鲜活的景致总会于不经意间跳出来,提醒着它的存在,提醒着这灰扑扑楼宇林立的城市,所没有的明朗与雀跃。可惜,梦回,亦只能是梦回了。当课业结束,待大人有时间带我们再返乡村时,惊觉与记忆出入甚大,萌生一种故人远去之感,遂放下心念。
四、宠爱
母亲一生是操劳命。随父亲进城后,在家庭主妇盛行的年代不甘闲着,为补贴家用,分担父亲一个人养家糊口的压力,请大伯疏通关系,几经求人,方进入父亲的单位谋得一职。那个年代的双职工还是很少有的,母亲因先见之明,现今得以拥有每月领取养老金的福利,每每说起不无庆幸。
母亲与父亲一生恩爱有加,从未红脸。家里大事小事,不让父亲沾手,一人包揽。
虽然父亲比母亲大三岁,有时感觉母亲的一生就是为了照顾身边人而存在。哪怕让她歇着,她也坐不了几分钟。在母亲的呵护下,我和哥哥加上父亲简直算得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我们都习惯了依赖她,只要有她在,什么事都不算事。
我作为母亲最小的孩子,可算深受恩宠。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五栋楼房接近百户人家,有时为节约自来水,主妇们常拿衣物到院里一排公共水笼头清洗,每到寒暑假则多了一些小姑娘的身影,她们暂替主妇承担洗衣的重任,美名其曰姑娘家从小要学会做家务。可是我一次也没下去洗过,若有人问起“怎么不见你家姑娘洗衣服干活儿”,母亲便答“孩子平时学习太累,放假让她休息一下”,其实母亲是心疼我,她说小时候娘走得早,干了很多粗活累活,现在自己有了女娃,尽量不叫她受苦。虽从小未学会做家务,好在遗传了母亲的独立自主,成年后赴外地生活,照样学样,生活琐碎仍能处理得当,不致令其担忧。
因母亲的宠爱,她从不干涉我的想法,故而从小便是有主意的人,有时受了挫回家,母亲陪着安慰三两句或者讲几个笑话逗我开心。自认算不上优秀的孩子,没考过第一名,顶多拿了几次征文大赛的奖金,没评上过三好学生,成绩中不溜。有一年,母亲说起隔壁家的孩子考上了市重点,我酸道:“妈,您肯定觉得自己家孩子很笨吧。”母亲惊讶的看着我,回道:“怎么会呢,我为你感到过骄傲你不知道吗?”轮到我一脸木然的看着她,因为我知道像我这种上能爬树下能凿洞的假小子怎么还会让她骄傲。母亲笑眯眯地说:“你以为我骗你的吧?不是啊,你16岁的时候,暑假瞒着家人报名参加电视台首届司仪大赛,你站在台上演讲的时候,我旁边一个女的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讲得真好’我当时特别骄傲,我说这是我的女儿啊,最后你得了最佳口才奖,我更为你骄傲了,所以我家孩子怎么会笨呢。”我嘿嘿回应,眼眶浮起一丝雾气。
五、至微
母亲不仅是我失意时的充电站,还是一块坚实的海绵,她默默吸收着我的坏脾气与蛮横。工作后,压力巨大,每当母亲打来电话,总是累得不想说话,草草挂断。才念过几年小学的母亲,生生学会了用按键手机发短信,她不会拼音,起初可以用笔划,后来才得知笔划按键坏了,她靠把常用的字在哪个按键背下来,给我发短信。常常是“下班了吗,路上注意安全”“吃饭了吗,别饿着”“天冷了,多穿点”,有一年我生日,文化水平并不高的母亲发来短信“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遗憾帮不了你什么,在外保重身体,我们都爱你,生日快乐”,正在办公室忙得手脚翻飞的我,看到这一条瞬间泪流满面。
到今天,聪敏好学的母亲为了与我保持联系,学会了微信,语音聊天、发表情、看朋友圈、转发消息,统统都会。这些都是她自己拿着手机捣鼓学会的。母亲说,老年人更要多学习,这样才不会得老年痴呆。最近一次,母亲对我的公众号与撰写的文章提了几点看法,句句在理,我嘴上没说什么,内心惊讶不已,寻思这老太太是断然不会得老年痴呆的。
六、幸运
母亲的一生,从苦难跌宕饱受饥寒到与父亲白手起家、踏实勤勉、笑对人生,其乐观顽强的生活态度是我敬佩的榜样。
她曾婉转地透露对我的愧疚:拼爹拼娘的时代,她与父亲两个毫无背景的朴实工人,无法给予我最好的条件;未能在我事业需要帮助时施以援手;因照顾哥哥的孩子与日渐苍老的父亲,让我独自在北方孤单生活了很多年。
这些统统算不得什么。
只是,每当我想起青春逆反期的暴烈,像个狂躁找不到出口的小兽,将所有不顺的原罪狠心推向她,将种种埋怨似冷箭齐齐射向我那个实则并不强大,只能难过得默默流泪的母亲时,我的悔恨便似排江倒海袭来,恨不得将自己淹没。年少的悔,像长于肌肤上的痣痕,一旦存在便无法剔除。它提醒我,曾与母亲相处时有过的罅隙,那些个桀骜张狂的对峙,犹如一把把无形的匕首,划伤母亲的心,她宠爱的孩子以爱为名为刃给予反击,而她却只能以肉身甘愿承受。
那时的母亲,是当年那个坐轮船漂在茫茫江河,抱紧双膝望不尽绵绵黑夜,倍感孤独的母亲吧。
——妈,对不起,您给我这么有个性的孩子当母亲,这一辈子一定特别辛苦吧。
——妈,我爱您,很高兴这辈子是您当我的母亲,您不知我有多么多么地感恩。
谨以此文献给我远在故乡的母亲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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